我在黑暗的地下躺了多年，都不能动动手指，只有晚上才能出来游荡，但那也还多半是些黑暗。
　　原来我都不记得死了多少年，但还记得我好像死于癌症。
　　癌症很疼，当时每天只配给一针杜冷丁。疼得要命，确实很疼，所以死很舒服是解脱。只是蛆虫啃食我的腐肉，让我觉得很痒，不能随意动弹。
　　那天隔壁葬了个漂亮女孩儿，我们便在夜里一同聊天，坐在一同回忆生前。她还想活着，她也不是病死的，有一次她喝醉酒，掉到河里淹死的，所以很长时间她并不腐烂，保持美丽——其实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夜就是黑暗，我踉踉跄跄爬出墓穴，还随手将身上的蛆虫取下放在嘴里咀嚼。我的舌头早就腐烂，胃囊也差不多烂完，至于牙齿已在生前掉光。但我还是将蛆虫从身体取下放在嘴里咀嚼。仿佛活着的时候吃曲奇饼干。
　　满身都流着绿色的尸水，我踉踉跄跄颤颤巍巍地走向那女孩儿的坟头，女孩儿脸色苍白，早坐在那儿等我。
　　便有明亮的月色照在她死鱼般颜色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而且晶莹剔透非常可怕。但我不怕，一点不怕，完全不怕。
　　但那有别的选择，只有两个坟，只我和她两个鬼…
　　我散发恶臭，全身上下爬满蛆虫留着绿色的尸水很是恶心。女孩儿毫不见怪，倒全是些怜悯和忧伤。她也许知道，这不过是她的未来。我的关节完全腐烂，走路便更是踉跄，我那么小心地走着，害怕摔倒，摔得四分五裂。夜里乌鸦也在休息，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乌鸦会飞来偷偷来啄走我块肉，尽管不疼，甚至很痒很舒服，但我还是害怕。
　　我便边走，便向四处张望。
　　女孩儿也不欢迎，而我随意地坐在她的身边，她挪了挪，让出空来好使我坐得舒服些。我小心的咳嗽了下，说：“那是我的房子，那里住着我老婆还有她现在的夫婿。”
　　说罢我用手指指向远处，横着红砖碧瓦漂亮的房子处，几乎是在地平线的尽头，几乎是看不清楚。女孩儿满脸伤感表情，说：“嗯！”然后问：“我臭么？”接着她抬起手，给我看。我看她满是尸斑的手湿漉漉的，似乎开始腐烂。
　　我低头想了想：哦，她已经下葬五天了，也该开始腐烂了。
　　我正想说话，但是脑袋掉在地上，还洒出些脑浆血水什么的。我只好自己把它拾起来，对了半天才重新对端。女孩儿大约觉得很可笑，噗嗤地笑了一下。所以我们便不再说话了，
　　风吹过我麻木的身体，忽而爬上树梢，忽而卷起尘埃。明月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竟莫名其妙地觉得热辣刺痒，尤其地舒服。
　　月光也到底是太阳的光辉！我便看她，她头发很长，而且黑亮…我这么想着，看着，请求道：“能不能摸下你的头发？”女孩儿转过头来，看着我瞪着双空洞的黑眸，无声的点点头。
　　甚至顺势依偎在我怀中，我全身的骨节就咔咔直响，脱臼摇晃。但我并不舍得她离开我的怀抱，只好那么勉力维持着。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有丝毫感觉，但是负罪感。因为毫无感觉，我辜负了她飘逸柔顺的秀发以及其他…我这个木然没有感觉的僵尸，想着向着我都觉得我已经流下眼泪。
　　但肯定不是泪水，不过是浓绿腐臭的尸水罢了！谁知道脸上哪里又溃烂破口，流出来一股尸水。
　　我死了，死了很久…
　　早就没了泪腺，早就完全腐烂。明月的光也显得不是那么暖和，但是，是种刺激，我无法告诉你到底是哪种感觉。就像你爱吃辣椒，但你无法描述辣这种滋味一般。就是刺激，我们鬼或僵尸，都害怕太阳光，哪怕只是月亮转介来的。
　　我的骨节咔咔吱吱的响，我漠然地想：也许她再靠会儿，我就会骨节崩散，撒得满地不能走动。明早的太阳就会升起，我会魂飞魄散。
　　女孩儿理解我的苦楚，悄然离开我的怀抱，我很有些感伤，但总算舒服好多。起码骨节不再嘎吱吱作响。
　　我便出了口气，一股浓绿尸水顺着那嘴角流出。女孩儿笑笑，便伸过冰凉的手想为我擦去尸水。我忙把头偏向一边，那尸水会加速她的腐烂。女孩儿似乎也就明白，也就再不勉强。
　　都将腐烂，并正在腐烂。但为了使她不太难过，我拿着朽烂的衣袖擦干嘴巴。女孩儿也不看我，她穿着红色崭新的寿衣。
　　月光真是美，腐烂的我，和即将腐烂的她又轻轻地依偎在一起。这次她小心地不将重心依靠在我身上，我的骨节没再响，也不脱臼。她的红色的寿衣还是那么艳红，上面有着精细的刺绣。
　　我便问她：“你多大了？”她告诉我，她今年二十岁。我淡淡应道：“哦，你真年轻，真可怜…”
　　二十岁对人类来说，仿佛是没有活过一般，她真年轻！只下葬了五天，她毫不走样，但我想她也有点腐臭的味道了吧！闻不到，我的鼻子也早腐烂。
　　对鬼来说没有香臭，鬼的鼻子早已腐烂，如我一般。早丧失了所有有关活着的感觉或谓之记忆，痛苦也理论上不存在，这是我的生活，鬼的生活，我的烦恼所在。真想重做回人，重新地活一次。
　　但不可能，宇宙的法则和秩序就连老天爷也得臣服不二，何况我这正游荡的鬼，一具正腐烂的尸体呢？
　　那女孩儿照旧在月光下瞪着双空洞的眼睛，遥望着远方我家的所在。我想：她还不是女人吧？只活了二十岁，只顾着像通常的那种庸俗而可爱的女孩儿那样摆出些矜持的造型……
　　似这般如花美眷，都付与残垣断壁。女孩儿看着我，我看着她越来越浓重的满是尸斑正在腐烂的脸，她说：“走走吧，散散步！”我淡淡地笑笑，说：“不好，启明星已经升起，这夜就要过去…”
　　女孩儿并不听我的言语，仍喃喃自语：“转转吧？就走走，就在这坟地转转，十分钟，五分钟也好！”我呵呵笑着，笑得清淡，我怕面部的腐烂的肌肉因为动作太大而丝丝脱落。
　　我是个老练的鬼，一个已经腐化的僵尸。
　　她竟然流泪了……
　　我很羡慕，她能流泪。她能放纵使用表情，而不用考虑其它。她甚至还能流泪，身体里还存留着人的体液。毕竟她只死了连一个月都不到。我看着月光下，她苍白透明布满尸斑的脸，我知道这并不是错觉。她的透明不是错觉，那是正在腐烂的证据。
　　想了想，我继续抚摸她的头发，看得出来她的头发又细又密，但我感觉不到，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蛆虫啃食我，我其实也没有感觉，所谓的痒只是我精神或者说魂魄的一场想象，对生前的回忆。
　　我知道你并不理解我想说什么，你没有死过……
　　女孩儿痛不欲生，但哭了会儿就没有眼泪了。我并不奇怪，她死了一个多月，早不能分泌泪液。她刚才哭了那么一会儿，那么久，已挥霍光了所有的眼泪，或者说挥霍光了曾经活过一回的最后证据。
　　很后悔自己是个人类，我要就是块石头多好，没有活过自然也不会死。不会这么痛苦，更不会这尴尬。想着想着我都有些入迷了，一块腐肉从脸上脱落下来。我没在意，反正不疼，反正平常。
　　女孩儿很在意，她看着我脸上脱落的伤口，看着那白森森的骨头，看着掉在地上的腐肉。她的眼睛照旧空洞，中间有些白色的翳子，白内障般。眼睛是含水最多器官，所以最先腐烂，这就是腐烂的开始——那白色的翳子。
　　怎么才能真正死去？连最后这些意识都抛弃。像块石头那样安静自然的风化，不能声色，保持姿态。想着想着，我都笑了起来。我都是死过一次死过很久的人了，还是如此幼稚。
　　往事已矣，不可追回。
　　如果人只是意识存在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死去？这么想着，我甚至更加湿漉漉，我是说周身上下涌出来来更多绿色的尸水。我便低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不免有些感慨。就随手掸去了成堆的尸虫，试着想咳嗽一下。那艳丽的女孩子，转过头来看着我，呵呵干笑起来。
　　她说道：“是啊，天快亮了，我们这样游荡会把别人吓坏的。”我咳嗽了几下，说：“你还好，我就不行了…”我有影子，她也有影子。月亮飞驰着，但我们感觉不到，可是影子泄露了这秘密。半明半暗中，我和她的影子被月亮随意拉扯变形扭曲，像小时候学校门口卖得扭股糖。
　　那时阳光灿烂。
　　甚至有些腐臭地体液从嘴里涌现，这令我很快活，仿佛我还活着能够分泌口水。
　　远处的山山水水。视线之外，地平线的尽头，我的家的所在。红砖碧瓦，正睡着我的老婆和他现在的夫婿。我也没什么可嫉妒的，我都死了，而且我有她陪——这新死的女孩儿。这时候一个虫子从我的胳膊里钻出来，然后又钻到另一头。我看着蛮有意思，不由得笑了笑。
　　女孩儿问我道：“你笑什么？”我还笑着，道：“真是好笑，今晚的月亮是圆的，满月，大约是八月十五或十六的日子。”
　　没有日历…
　　不知哪里的几只乌鸦飞来飞去，大约是盯上我了。我很奇怪，晚上它们应该睡觉。乌鸦毕竟不睡觉，那么飞来飞去，在低处盘旋。我叹了口气，对那女孩儿说：“我想快要天明了吧……”女孩儿很悲伤，说：“嗯，整个白天躺在棺材不舒服。”我便说：“可以翻翻身，挠挠后背。”
　　接着她终于控制不住了，痛快地嚎啕，或者说干嚎起来。因为她没有眼泪，眼泪刚才流干了。我也没办法安慰她，便按照阳世的规矩不停地拍打抚摸着女孩儿的背，仿佛我们是对亲密的恋人，仿佛我们是对亲密的恋人仍在阳世某个公园里的某个角落卿卿我我。
　　我的手湿漉漉的，还有些墓穴里的黄土，又脏又臭，搞得她的背上全是手印。我想为她掸去那些脏东西，但是越搞越糟。还弄了一只虫子，在她背上，我连忙帮她弄掉，便再也不敢摩挲抚弄她了。
　　会加速她的腐烂，加速她的恶臭……
　　天似乎有些明朗，四周很安静，乌鸦飞来飞去也叫嚣，她也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呜咽。我的心情没有太多的变化，这么多年——我早习惯。
　　真希望有滚滚的地火，从地下的最深层钻出来，吐着火焰的舌头将我这腐化的躯壳烧得干干净净，就连一点灰烬也不留。我都厌倦了这慢慢腐化遥遥无期的时光。
　　但由得了我吗？我这死者，最卑微的死者，赖在阳世的僵尸有丝毫办法吗？全部的念头都仿佛牙疼，一旦勾起来就无法忍受，顿时我心如汤煮鼎沸。
　　那女孩儿继续呜咽抽泣，后背不停地起伏。我看着她年轻俏丽的背影，只剩下痛苦和怜惜，我不能劝她，我的情绪也好不到哪去。更不能违心地劝她，做不出那样表情。
　　我不哭，哭不出来……
　　我便站了起来，那些乌鸦越飞越近，但看到我站起来便一哄而散。毕竟我是鬼，是长满虫子的僵尸，它们也怕，我们到底是不同的生灵。女孩儿看着我站起来有些诧异，停止了呜咽。但她也死了将近一个月，刚才那一番剧烈的痛苦，使她脸部的肌肉扭曲不能复原。她只是僵尸，如我一般，肌肉早已失去弹性不能还原，在月光下皮肤苍白的有些透明的她竟显得更加诡异狰狞。
　　她就愤然地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朝那群乌鸦扔去。那群乌鸦惊叫着，一哄而散。我们都很快意，哈哈地笑起来。
　　我哈哈大笑，她破涕为笑，轻声浅笑。
　　忽然我感觉我的笑声很是嘶哑，这毫不奇怪，大约是我的声带开裂了。风吹着，带着将升起的太阳光芒的严厉，对我产生些刺激。正如离家出走的孩子，尽管如此，我还是倔强地不愿意钻回到我的墓穴。女孩儿大约也是同样，她也没说要回去的话。
　　风很暖带来太阳的讯息，我不知道，我压根没有感觉。暖和的太阳风对我来说是种肃杀，我会在暖暖的阳光中魂飞魄散，这风挟带着太阳严厉正大的警告。我和她完全不怕，已经够了，这么小心翼翼躲避阳光慢慢地腐烂变质没意思。不如在玫瑰色的晨曦中魂飞魄散，也许这魂飞魄散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开始。
　　便有了默契，但没商量…
　　对此我充满了期待，我还用手掌将脸上的一个虫子拿走甩掉。女孩儿拉我坐下，我也就坐下了。
　　风越来越热，而天地的尽头也似乎有了抹嫣红和纯白，我和那女孩儿孤独坐在风里，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乌鸦飞来飞去，呼啸起伏，转着圈子仿佛是嘲弄并威胁着我们。
　　女孩儿到底害怕，就平躺在地上，头枕着我腐烂的大腿，眼睛茫然地睁着。早没什么星星，明月也变得模糊、苍白、透明转为晕黄。我把一切都想清楚了，但还是怕。怕去向更遥远的虚无缥缈的目的。
　　如同所有即将上路的旅行者，我照旧满是期待和害怕。
　　女孩儿悠悠的叹口气，说：“大哥，你怕吗？我怕！”“嗯。”我承认着：“我也怕，怕得很。”女孩儿再不说什么了，长长叹了口气，圆睁着眼睛看着穹庐苍芒。
　　拥有灵魂是件麻烦的事情，不如没有，无知无觉才好…
　　我想起了齐秦的那首歌：火车快开，别让我等待。
　　风继续，宣示着太阳将要升起。我们在越来越热的风里焦灼不堪，世界上也许没有害怕这种感情，但有心慌。我此时就是心慌，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如何的心情！
　　远处的天际某处渐渐显出玫瑰的颜色，就仿佛名贵至极的宝剑舞动时发出的灿烂剑气。太阳就要升起，我们将在这阳光中蒸发，如早晨晶莹的那样露珠销声匿迹。
　　女孩儿说：“太阳要升起来了……”
　　我说：“嗯！”
　　明月还在，如夜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全是慈爱和祝福，但变得稀薄且透明。那远处的霞光越聚越浓艳，乌云镶上金边。风越来越暖和，扫荡着大地，我不确定。花草也开始慢慢地舒展，仿佛醒来一般。很多鸟都在叫，乌鸦们却早不见踪影。
　　女孩儿侧过身来，闭上眼睛，深深出了口气，好似叹气。
　　风在继续吹……
　　一阵一阵的风在继续吹，我的周身上下都变得刺痒暴躁起来。我知道这不是错觉，我是鬼，鬼怕阳光，而这风夹带着阳光。
　　霞越聚越浓，夜色变成油腻而透明的纸张，四周的黑暗也逐渐清淡浅薄，树木花草也浮出绿色。
　　但风继续吹，霞光则越聚越浓并扩展，月亮仿佛在滚水里融化的黄油慢慢地消失殆尽。我的肩膀开始冒烟，嗤嗤作响。我低头对女孩儿说：“嗯，不疼，完全不疼，完全没感觉。”女孩儿听了便睁开眼睛，羡慕地看着我冒烟的肩膀。但她仍是畏惧，就小心地蜷缩在我的阴影里，如被惊吓的小狗。
　　我抚摸着她的额头，我放心大胆抚摸着她的秀发说：“不疼，一点都不疼。”她安静地听着，一语不发，只是信任与臣服。
　　越来越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女孩儿小心翼翼继续收缩着自己的身体好躲在我的身影里。她到底还是害怕…
　　我全身都开始冒烟，望望东边还是霞光万丈，但太阳依然没有露头。我忽然孤独地不能忍受，只好又对女孩儿说：“不疼，一点都不疼…”这时我的双肩处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断裂脱落。我看着最后裂成碎片的我的胳膊，看着那些白骨余烬，笑着对女孩儿说：“你的名字叫啥？”
　　就在此时，太阳一跃而出，仿佛手持开山巨斧的神兵天将，我便立刻萎顿分裂成了无数碎片，最终爆炸归于尘埃，瞬间的感觉如一阵风般飘忽，一阵风般腾起……
　　这时我听到她说：“我叫王霞——你说得对，确实一点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