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饭不折本？工夫也是钱。
　　——俗语
　　“谨詹择于农历4月初八（公历5月1日）昭日为子祝金树结婚之期，恭请光临，鞠躬，母吕招娣缄”。祝金树的请帖是请靳流生会计写的，文涩涩的拗口。祝金树谢小芳的婚事定在五一完婚。谢小芳会选日子，说句老实话，谢小芳属狗，她看过万年历，万年历上说她是金牛座。按说金牛座是一个慢条斯理的星座，凡事会考虑后再过滤一下行事，情思比较晚开。可惜在谢小芳身上，有点走样了。谢小芳不但情思早开，因为压抑久了，性格还有点走偏，对人总有点不放心；疑心病重，一旦下赌了注，就不择手段有把握赢。你看万年历上就说她的守护星是金星，象征爱与美的结合；守护神就是希腊的阿弗萝蒂和罗马的维纳斯美人，幸运石是蓝宝石，幸运日是礼拜五，幸运数字为1和9，幸运色为蓝色，幸运地点要在静谧之地。受幸运数字的影响，谢小芳做主选在“五一”，是想避讳祝金树的属猪。她心里忌讳狗猪配，通常说猪狗不如，还不是说坐吃山空，不会理家。因此她想借助于五一释迦牟尼圣诞日压压。狗只会护家看院，猪呢狼糠，吃的多拉的多，干活不会长久。否则，猪八戒在高老庄也不会暴露好吃懒做的习性。万年历分析金牛座人的性格特色，谢小芳都会背了。金牛座是黄道的第二个星座，是“土象星座”的第一个星座，故称“土象的婴孩”。如同这个名称所示，他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牛』；而且是一头有物欲特性、占有欲很强的牛。金牛座的人似乎天生就有忧郁和压抑的性格。当这些累积到顶点时，就会如同火山一般的爆开。加上谢小芳是戌狗，戌年出生的人，其性刚直，重义理与信义。有胆力，聪明，直感性，机敏，热情，费金钱。一生在经济上比较清贫，对不义之财即使唾手可得，也不愿意获得。这一点与祝金树简直是一个模子脱下来的。遇到不愉快的事，好发无名之火，有时好感情用事。谢小芳喜欢文学，感情起伏大，易燥易怒，倔强逞勇。善猜疑喜挑剔，喜欢新理念并会花时间去接触、证明，是个自我要求完美的人；同时他们对物质和美的生产力方面，也是超人一等。
　　苦在祝金树一点不懂与金牛座的恋爱要诀，但是他的朴实慈祥、心地善良、容易满足,以兄长、长辈的姿态对待谢小芳,心里又是以谢小芳为中心加以关照的特性，恰恰符合谢小芳的金牛座性格。
　　关於金牛座的——1982，谢小芳看重万年历说的，上半年的运势稍背一些，这段时间你可能犯小人，然後碰上一些倒楣的事情，搞的你灰头土脸，精疲力尽。但是，到了下半年，嘿!你快要走运了，你不仅变得神勇，而且多了很多机会让你表现，takeyourchances，不要让机会悄悄的溜掉。金牛座的女性性格偏于内向，经济上喜欢自理。嫉妒心经常折磨着她。然而一旦她确信得到了自己所钟爱的人的真诚的爱，她会成为一个最贤惠、最忠心耿耿的妻子。尽管共同生活中难免会有些磨擦，但和谐的私生活会使她得到精神上的平衡。
　　河家庄村不知道释迦牟尼五一圣诞，倒晓得祝金树找了个才女媳妇做老婆，一时喜得那般光棍汉——没见过女人光腚的汉子们暗暗唾液在喉咙口激荡，一个一个直往祝金树家门口跑。家家户户就像自家孩子嫁女招亲似的，沉浸在婚喜的节庆里。
　　刚交**的下午，河家庄村聚集在社房里商讨全队分田包种的事，祝金树垂低着头，由着成明达宣传动员——
　　“各位，父老乡亲，”成明达的眉毛很浓，他有个怪现象，一说话，眉结打皱，而鼻梁上就会呈现出竖竖的条纹，让人觉得好像有个小马蜂歇在眼睫毛上似的。他的嘴唇极厚，人说薄纯才是谈判家，偏偏他也能吐语流利。成明达喜欢讲话，不管在什么场合，总要发一通议论。他讲的那一套，新旧穿插在一块，村民们有时候就会弄不清到底是新观点还是老一套。用会计靳流生话说，旧瓶装新醋，还是那货。成明达说了两个“各位，”依旧没有下文，虹八斤白华星忍不住，异口同声说：“分好，要分就分彻底。”白华兔看到婆娘袁明杰站起身往门口走，忙拉住道：“今天这里开会讨论分田大事，你乱跑个啥？开会记工分的，半天五分。坐下。”袁明杰经不住白华兔手劲一拉，一个比墩跌在硬地上，屁股两个坐骨发出“扑通”一声，袁明杰不觉骂道：“你这个狗娘养的，想跌死老娘呀？”说着，望着白华兔大手掌，“嘿嘿”笑了几声。会场上经白华兔这对活宝夫妻一嚷嚷，顿时议论四起。虹芬笑眯眯地问袁明杰道：“明杰，那一晚，我家堂弟中林他们去抢你，你就没有喊么？怎么一声不吭？”章娣笑道：“明杰媳妇，听说你那晚躺在匾里，白华兔他们抬着你，晃悠悠的你睡着了？”袁明杰嘴一撇说：“尽瞎说，我吓死了。你家中林走路不平，抬匾不稳，差一点把人家顷翻了。人家短裤没有来得及套。”白华兔“嗯”的一下，大家正张着口想笑，看到一副刀削脸，不敢再乱说啥，转脸只是看着成明达。
　　祝金树听着，立起身来说：“大家别穷开心了。今天就是**了，马上就是惊蛰。**七十二，猫儿寻阳地；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①。老辈都知道，春雷一响，万物复苏，赤脚下田，秧田下灰，急等着我们呢。你们还有心思说抢老婆的事。讨饭不折本，工夫不是钱呀。这时间你们陪的起，我陪不起。我的结婚床还在农具厂等我呢。”
　　虹中息一听马上喊道：“队长，我帮你去抬。这会就散了吧，分田就分田，哪有这么多唠叨话。国民党税多，这边会多，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虹八斤家的章娣突然说：“队长金树，我家邻居盛巧英想拆房，他老板又不在。这两家合搭的屋梁那堵墙怎么算？中间柱子怎么分呢？他一拆，我们家到底砌不砌屋檐墙？”盛巧英站起来说：“我家老板是不在家，我家还有明达书记，你们敢欺负我？”祝金树听见大家闹哄哄的，成明达嘴巴张了几张，就是不开腔。虹八斤那一排房子，西邻盛巧英，东邻姜应生。姜应生家的梅仁已经咕了几次，也要拆房重砌二层楼房，看来旧社会合砌一堵墙共搭一排梁时过境迁，姜美林正在谈着对象，他想砌到大塘北面短三角那里，这拆房局面一开，还有几家呢，地基算不算分田面积？姜美幸出嫁问题不大。祝金树瞪大眼睛，章娣明眸白齿盯着他看，梅仁虽然不做声，也不是善茬。看着会场像个茶馆店，不觉对成明达说：“成书记，你怎么说了各位这么长时间没有下文？快点说你的大道理，我们下面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有时候大道理还有点管用的。老会计，这共墙搁梁的事，你老辈最知道，你就做一把娘舅，给他们分一分吧。你是队里的元老，互助组你就是组长，一碗水摆的平，公认的。”
　　靳流生点下头，就算应了这差事，不过他提议靳流丰也参加——他是他三弟，党员，人也公道，抗美援朝参军，所以现在每月还能够领到六十元慰问金。
　　成明达心里本不想多宣传分田到户的好处，中央的政策他也没有吃透，再说也就是一个大纲，具体操作细则，有关的条款解释又没有及时下来，万一发挥错了，解答错了捅到上面去，弄个歪曲党的政策划不来。政治就是需要，谁需要就是政治家，利益保护
　　家。中国要有政治家出现，起码还得有五十年，五百年才出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目前谁也吃不准。就是利益需要。国家就是一块蛋糕，这么多资源，瓜分就是。谁权力大就可以多瓜分，这些话，成明达心里明白，不敢说。然而，祝金树点名喊他成书记，要他讲讲大道理，分明是挤兑他。眼见得村民眼睛注视着他这个领路人，就连那个五元十元分不清的袁明杰也眨巴着眼睛听他的下文，只得硬着头皮开讲——
　　“各位，”成明达一边的虹芬用毛巾抹了把脸看着丈夫，他喜欢看他的厚嘴唇一动一动，像是亲吻似的，肉厚厚的吻起来那感觉就是不一样。“各位，祝金树队长说的不错，钱书记也说了，**雁来，九九又一九，耕牛遍地走，人强不过年龄，稻强不过季气。再不分田，又不集体，怎么生活？我们农民就是离不开土地，就是靠田生活。今后工业发达了，还是要吃粮食的。要吃粮找紫阳，铁路通找万里。我也说不好分田包干的好处，但是，决不是私有制的再现，分田包干也是社会主义所有制的一种形式，也是社会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坐在这里分田，实际上也是在建设社会主义国家。”虹中息说：“分田单干就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有啥不好？我们国家有钱人就想到资本主义国家去生活呢。自由……”
　　“别打岔，早晚要实现共产主义的。”祝冬秀在一旁轻轻说道。
　　“我也说不好，社会主义优越性不是靠宣传，靠生活水平提高才能显示出来。人人都想过富裕生活，中午一顿肉，晚上一个荤，谁不想？眼下机会来了，谁有本事挣到钱谁就有了好生活。我参加乡里党员培训班，陈顺发书记高瞻远瞩，他说这是一场变革，通也好，不通也好，分田不变。我参加了县乡两级会议，陈顺发书记柳辛书记，大小书记的讲话，我就简单地给大家宣传一下。”成明达摸出红色塑料皮工作笔记本说：“变革就是改革，改革没有现成的模式，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农村一直是集体经济，生产队为基础，当然，华西大队是大队为基础。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这在一定时期有它的作用。因为刚解放社会基础不牢，不走集体道路不行。人的一生会出现许多重复的事，但是不会一摸一样，哲学家说，人不可能一双脚同时踩在一条河流里。今天分田，实际上不叫分田，完整的说法叫承包，田还是国家的，但是给你个人种，按规定交公粮，完税。”
　　“就是皇粮国税。”靳流生笑眯眯道。
　　“承包的方案，咱大队是这样，用半月时间做准备，丈量土地，然后按人口分田，只要户口在河家庄队，都有资格分。当然也可以不要的。”
　　“哪出嫁的怎么办？”姜美幸问道。
　　“招女婿的怎么办？有没有田分？”吕招娣插嘴问。
　　“以户口簿为准，只要户口在河家庄村里的，这次全可以分。”祝金树听了不满意，说：“哪户口不在没田给，吃西北风呀。”“这边没有那边有，总归有一头落实的。”成明达话没完，祝春秀堵他的话问：“我出嫁没有迁户口，但是小孩子户口报在死鬼薛庄那一头了怎么办？少一人的田不合理。”虹中息马上说道：“小孩子户口跟母亲走，理应分到一份口粮田。再说，现在户口政策本来就不合理，龙生龙凤生凤，城市人祖祖辈辈永远是居民户，农村人祖祖辈辈永远是农村人。不合理，应该随便让人自由流动，卡死户口算什么本事。”
　　靳流生笑眯眯道：“这关系不大，考上大学不就转户口了吗？以后就没有农村城市之分了。至于祝春秀的孩子田，我们可以留下机动田，生老病死，村进村出，好有个安排。我们两口子就只要一个人的口粮田，但是免交皇粮，谁多拿我一分田谁负责交公粮。”
　　白华兔急了说：“那我老婆的田还在西野田村那边，种田得往那边跑呀？”虹中林瘸着腿笑他说：“你老婆是抢来的，你既然能抢她的人，也能抢她的田啊，单不能让我们队上倒贴你的田吧。”“胡说八道，”白华兔急吼吼道：“你们真以为我是抢来的？前几天我就偷偷的同袁明杰相了面，她看我比小六子面善心好，才同意让我抬来的。”袁明杰乐意听这句话，嘴角一撂笑着立起身拍了下挺起来的肚子说：“他本事大着呢，一抢就两个。”
　　“哈哈哈”，这句话把大家逗乐了，白华兔脸膛变紫，很不满意婆娘那句“一抢就两个”的话，心里狐疑道，难道明杰肚子里的孩子是小六子的，三天会这么准？虹中息正想再说几句，白华兔黑红的脸色已经大窘，扬起了手，闷下了取消的话。袁明杰以为白华兔那手要打她，吓得躲在虹芬背后不敢再吱声。祝金树看着天色不早，这么七嘴八舌，说到半夜也没有个头，有这个工夫怕是早到了农具厂。他眼前晃过了谢小芳的影子，掐指算算还有三月不到，就要为人夫，就要半夜朦胧云雨上巫山，心里涌起阵阵柔情。有了她还要图个啥？队长咱也不干了，心里轻松嘴上大大咧咧道：“书记，一分田，种田不用队长哨子下工，我可以歇歇神，不用再干这队长活了。”
　　“不行，”成明达赶紧决断：“队长还是要的，或者今后叫村长。”“嘿，地道战上才有村长，那时还有保长、甲长呢。”白华星乐了，拍手说道。“别瞎扯蛋，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成明达接着说：“田承包了不等于队组织也不要了，大队干部还有。今后会议少了，通知多了：缴税、治虫、打水，尤其是配合治安管理，协调民事纠纷，计划生育，管理公共事务，总要一个领头的。祝队长你不要卸磨，我们也不会杀驴。小车不倒只管推，今后打台湾还要支前呢。”
　　祝金树眼看着天色偏西，一道红晕七彩正从西野田村射将过来，天空碧蓝碧蓝的，由北向南一丝青云像山峰似的蜿蜒，心里急了说：“中息，咱们先走一步，帮我把床抬回来再说。”白华兔见队长要走，紧跟着说：“队长，社房我要，怎么分？我要做新房。”虹中息已经随队长走到门口，听见白华兔的话回头望着。虹八斤说：“我还是老话，社房我也要一间，谁出钱多就给谁。”章娣咕噜道：“我家养猪搞副业没有地方。”这么好的砖砌的墙竟然养猪，白华兔白华苟白华星三兄弟齐唰唰指着章娣说：“你家有了三间瓦房还不够，我们三人两间你还争，你还有良心没有？”
　　“你摸胸口膛满了没有？”章娣没有恼，依旧笑着说：“时下书记说了，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不就是钱么？”白家三兄弟愣住了。唯独白华苟看了姜美幸一眼说：“西瓜红不到边，人穷不会穷一世。你虹家有什么好逞能的。你身上穿的哪来的？”虹八斤正要顶撞，成明达拦住两家道：“别争了，集体财产除了社房，还有农机具，耕牛之类的，到底怎么办等乡里的实施细则。明天我去一趟问问钱乡长。柳书记到省党校培训三个月，兴许还有新精神呢。金树要去搬戏台，我看就散了吧。”
　　祝金树和虹中息回到家拿了根扁担和挑稻谷的麻绳，吕招娣拦住了说：“金树，大床我去看了，是装好了的，九十元一张。亏了钱乡长挂电话，否则给财政所巴所长儿子抬去了，紧张得很。我看你再喊两个人去，就不要再拆开了，一人一脚两人一头，整张搬来家省得再装。”祝金树搔搔脑袋，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望望西边说：“再喊两个人？现在到哪里去喊。”虹中息说：“我去喊我瘸腿哥。”吕招娣摇摇手说：“你哥腿瘸怎么抬呀？不平衡的。还是我去叫白华星白华苟吧。你们先去开票付钱”祝金树虹中息应了声往皇塘镇上去。
　　河家庄离开乡农具厂就三里不到，前几年学大寨，平塘划田，一条道直通到村口，宽宽的好走拖拉机。两旁栽了青青的柏枝，笔直直的立着，肃穆得很。沿着这条埂道向东，有一个土墩子，高出周围六七米的样子，四周栽着柞箪树，带刺。墩子里面桃李桑三树杂栽，一到打春，梨花桃花盛开，秋季桑果黑黑挂着，引得路人垂涎欲滴。周围的柞箪树刺槐密密缝缝，依然看得见土墩之果园的嫩芽透出春的气息。冬天凋落的枯叶经过雨水的浸泡，化作了树肥护根，所谓零落成泥碾作尘即是。这里是皇塘大队的果园基地。祝金树一行四人兴致勃勃来到农具厂，厂长陈正洁正要下班，马上喊来仓库保管员开门。一张红漆亮堂堂的木床，平展展的摆着。四人一见呆了，本以为四尺宽六尺长，哪知道加床帮框子，足足五尺宽，库房也出不去。陈正洁厂长悄悄把祝金树叫到一边低低问道：“祝队长，你们怎么来了四个人抬呀？要么三个，要么五个，成单不成双才好呀。”
　　“抬张床还有讲究？”
　　“哪里，四，死也，咱农村就图个吉利。你再喊一个人来，要不算我一个。”
　　祝金树一瞪眼睛，摸前额头说：“死也好，活也罢，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伟人还不是在棺材里躺着，不过听说水晶的，命值钱睡的房子就是不一样。我不怕死怕穷，你陈厂长是好人，不过记住一句话：吃是实得，穿是威风。又有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我是穷人命。”
　　陈厂长点点头道：“那是那时，到底是当队长的，老话带有哲理，一套一套的。”
　　虹中息绕着床四周转了一圈，右手一巴掌拍在前脚床桄上说：“金树，这床不能不拆了抬。四个人抬着整张床游街好玩啊。”“拆。”祝金树放下扁担麻绳，在陈厂长的协助下，小心翼翼松开了榫头。然后四个人分成了两组，将床帮和四根柱子绑扎好，趁着还有点太阳余光，赶紧回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