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面一阵风，有事各西东。
　　——何家庄格言
　　谢小芳心里很纳闷。钱有为自那天陪乡书记柳辛在田头受了村民们几句话，一连好多天再没人影了。当时祝金树他们也没说什么，不就是怪乡里收费太那个么。这能怪村民么。你搞路人家没意见，让人出一点气也行，可是一开口就要人均四十几块，狮子大开口，这刚刚分的田，人是自由了，偏是这收费项目多了起来。化肥农药啥都要自己拨弄不算，你今天搞方格田做路，明儿个说不定集资办厂，钱花出去本也捞不着。
　　谢小芳早就听说靠公路的何家庄村的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南面是常金公路纵贯东西，东去上海西到杭州，北面集镇上的大运河穿过丹阳直通镇江。离丹阳政府十几公里不到就是火车站。唯独南边没有火车大动脉，金坛县城长期得不到发展据说就是铁路不通。皇塘这边却倒沾了丹阳铁路和水路的光，不过传说金坛要划归常州，皇塘夹在其中，也盼并入常州。一者常州那边有飞机直通省城南京，那可是航空。二者因为这皇塘这里招商引资，要来香港老板，要办皇塘化工厂。这化工厂的事是谢小芳叔丈人说的，本来叔丈人要来投资办家纺棉被厂的，可惜叔丈人被里庄镇上拉去忙招商，也不知猴年马月轮到自己进厂。可惜现在乡镇办厂政策不明朗，条件不熟。谢小芳望着诺大的两间房，四壁空空。除了三个房间四张床有点实在，其他就空荡荡了。冷是冷的风，穷是穷的空。谢小芳似乎有点后悔，当初图何家庄这个环境嫁了他，偏他只晓得和自己做那个事，连句体贴的话也没有。
　　他在哪儿呢？
　　祝金树来家了。忙碌了一天身体有点疲惫。宽宽的脸庞，匀称的身子骨，在何家庄算的是一帅哥。尤其令人艳羡的是小腿上的肌肉，鼓鼓的。白华星曾经用两手箍过，根本箍不过来。祝金树笑过白华星瘦条的身子骨，叫白华星两腿并拢，看两小腿处的肌肉粘连一起，不粘连就是偏瘦。果不其然，白华星两脚一并小腿肌肉间隔有一寸。
　　祝金树见到谢小芳就问：“粉秀来家了吗？”见谢小芳摇摇头撇口就骂道：“先吃，不管她了。让她去作死。不听老汉言，吃苦在眼前。”说着自己盛饭吃。谢小芳急忙到外面朝东眺望，天色已暗，树影也显得朦朦胧胧，给整个大地留了几道影子，唯独不见祝粉秀的倩影。
　　“吃吧，小芳。一个个都死到哪儿去啦，”祝金树嘴里咕噜道：“吃了晚饭我还要到五保户季金宝那儿看看。他养的两头牛明天就要卖了，看他怎么办。这集体说没就没了，他的五保谁来保他，干脆送到乡里去。”这五保户季金宝，谢小芳婚前见过一次，那是她从镇上回西野田村去偏巧遇到了雨，弯到牛房看到季金宝正在煮一碗肉，酱油红红的，那肉香味飘溢到老远。灶房间还蹲着一个女人在烧火，映着亮光，俊俏俏的圆脸溢层白白的光。当时，季金宝笑眯眯的望着进门避雨的她说，干女儿干女儿。光棍老头搭个干女儿倒也是福，后来才知道这干女儿名盛巧英，从镇江下放来村的居民户，丈夫刘勤跌伤推拿有一套，走方郎中专医大卵泡，另加拔牙，当初白华星多长一颗虎牙，老虎钳般的一拉就拔了，手到擒来。在城里闲着无事，下放农村造福一方。正因为有这一特长，十天半月不在家，这盛巧英憋不住了，拜个干爹，吃几顿肉，陪他唠嗑。干爹吃几块豆腐，也是难免的，小说也无从考证。
　　一吃完晚饭，祝金树推掉手中的大瓷碗，找件褂子披上，撩开腿脚往塘西北走去。
　　自从这田分到户，种田是轻松了许多。忙完农活，又是秋天，不冷不热，吆喝着四人围坐一桌来几圈麻将，一般下午就四将，村东白家一起，村西洪家一起，村中祝家和庄南靳家听不到麻将声。靳家兄弟俩属于村上的文化人，虽说私塾读了两年，有古文底子。大哥靳流生村上会计，算盘珠子精得很，小弟靳流丰民兵营长，脑瓜子活络，在着手办工厂。他们的母亲祝双喜安于天命，三十六岁守寡，丈夫死于日本鬼子枪弹。村风民俗麻将声，祝双喜是看不怪的，她的几个孙子孙女是不准沾麻将的。更看不惯女的来纸牌。河家庄村女的抓纸牌的多，半斤八两虽是核算麻烦，倒也能开动人的智力。祝金树走过梅仁家，只看到她和虹芬章娣与姜美欣的堂兄弟姜光保砌四方城。祝金树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天下怎么得了，好端端的农村，竟然一片麻将声，听说镇上还开起了卡拉OK，天真的变了吗。以前这个农闲的时刻，开始组织修水利，洋龙岗好几处崩坍了，大队书记成明达听说正在找人想辞职到化工厂当会计。祝金树一声叹息。现在好了，才分好田，这四旧的东西就招摇过市了。虽说是小来来不算赌，可是时间一长，潜移默化，这人的精神也就没了。由小赌到大赌，十赌九色，由赌到黄，长期下去，嫖赌一来，“国将不国”。这科学种田，农业机械化还怎么实现。这麦田垄沟叫他们深挖排水沟也不干，麦苗根系扎的浅，风一吹倒伏在地，吃粮也困难，怎么搞建设。队长讲话没人听，谁也不听他的话，队长管屁用。你叫他们施肥，叫他们杀虫下药，村西的虹中息二五郎当的说什么，这田是我的，我爱怎么种就怎么种，队长没了。祝金树气得发抖，你不施肥下药，别人家田怎么办，一家不干家家遭难。祝金树踏着重重的脚步，往前走。弯过河家庄塘偏西一边的老秧田，看到一丝火光。他惊喝了一声：“谁？干啥的？”
　　“金树叔，是我们。”
　　这时，在那火光草丛中，慢悠悠地钻出两个人来。原来是放野火的，成明达的闺女小英和他嫂子陈美莉家的独子成小生在点火柴。
　　“别烧着了自己，离社场远点。”祝金树唬着脸喝道。
　　过了老秧田偏北就是塘墩，中央是高土墩，里面罱了几船河泥，浆着几把草头，干了在外面飘飘荡荡的。几棵竹子摇曳稀疏的晃着。祝金树望着塘墩的北河埂，看到季金宝屋里闪烁着道道紫光，像是用紫葡萄染得紫屑片遮挡了灯光似的，远看那灯泡大得很，足足有两百瓦。照在塘墩沿北一整条河埂边的水草都数的清。祝金树暗暗道，看你点这大灯泡还有几天，马上要你自己付钱你再点。他眼前仿佛闪现出光棍五保户的寒酸相：眼睛整天醉蒙蒙的，就像霜打的茄子叶，枯不枯萎，靡不振的样。唯独下巴磕，有块肥肥的肉托着，好像肉猪之颈脖子似的衬着个圆脑袋。季金宝个头矮，只有一米六八的样子，平时很少有人打招呼讲话，只有小孩子放学来家，老远隔着河看到季金宝会甩着手喊道：
　　金宝金宝大活宝
　　白天放牛捞水草
　　晚上抱被挺高高
　　逢到暴雨虾鳖找
　　季金宝听了也不生气，扬起右手抓起个泥块喊道：“你才是活宝呢，你爸你妈一对现世宝生下你个小活宝。”说完就哈哈大笑，这就是季金宝最快乐的时刻。
　　祝金树心里惦记着这个光棍老头，他才六十二岁，按常规还有个十年二十年好活。现在这个集体没了，他到哪家吃饭，总不能每人每家给他一点稻谷。还有着零花钱，总要买支牙膏之类吧。只是听说他就用食盐刷牙，可这盐也要两毛多一斤呀。难怪他的牙齿那么白，个头矮，唯独白齿搭了个干女儿。祝金树砸吧了几下嘴，加快了脚步。刚走到塘墩河土堆泥路上，距离季金宝住的牛屋还有二十几米远，就听到里面叽里咕噜的呻吟。他悄悄掩着脚步贴近门前，原来季金宝正在稻草铺就的地上，盛巧英在捋着他的胡须玩。祝金树回转几步，一会就听到盛巧英“痒痒”的喊声。祝金树一愣，谢小芳那一次也说痒，难道女的有痒痒病不成，靠了男的就痒个不停。
　　“咳”，祝金树咳了一声，屋里顿时静寂无音。祝金树又退后几步隔着泥路的小竹林喊道：“金宝大叔，金宝大叔”。
　　停了一息，牛房门“吱呀”的一声开了。
　　“屋里坐，金树老弟。”季金宝嘿嘿一笑道。
　　“金宝大叔，你又叫我老弟，又忘了你的辈分。”
　　“金树哥，来了呀。”盛巧英往上一抹头发，眼睛醺醺说了句话。
　　祝金树就看到盛巧英正立在灶头一边，手上握着个鸡蛋在敲壳。鸡蛋剥好以后递给祝金树说：“给，金树哥你尝一个酱油煮的蛋蛋。”说完自己倒笑了。
　　“什么蛋？蛋蛋？”祝金树瞪大眼睛望着盛巧英手中那蛋问。季金宝呵呵一笑，看到祝金树没有接蛋，才放下一块石头。
　　“金宝叔，你那名字里面并不是有了个金子，我们就称兄道弟。你比我大一辈的。”
　　“没得关系。”季金宝呵呵笑道：“咱们谁也不嫌弃谁。你爸那年还是和我一样吃个榆木树皮的，那肚子涨鼓鼓的还是饿，后来又去吃香灰。要不现在还活着呢。唉。”说道祝金树爸，季金宝一脸惘然。
　　祝金树说：“金宝叔，我来是想告诉你，咱们生产队没了，集体没了。明天你养的牛也要卖了。所以特来看看你。”
　　季金宝吼道：“不成不成，这牛就是我的儿子，我靠它挣工分买口粮吃的。”
　　盛巧英笑语盈盈说道：“干爹你是老糊涂了不是？现在改革开放了，这春风从城里刮到牛棚子里了。你还拉着牛尾巴呢。城市的工厂倒闭工人下岗的多呢，你还有饭吃算你不错了。我们下放的马上可以回城了。”
　　“说啥熊混话，”季金宝头发竖竖的，嗓音一急就像蛤蟆鼓了气：“就不管光棍寡妇了啦，你看看，金树老弟你也不管管，村上整天来麻将，搞得臭哄哄，哪还像个村？我就一个人，喝西北风。不是人人富裕有饭吃么。实在不行，我拿个篮子竹棒讨饭当乞丐。”
　　干女儿盛巧英咽下蛋黄抹了下嘴说：“好呀好呀，我找一个拨浪鼓跟在干爹后面唱小二哥”。说着就哼了起来：
　　那年来了日本鬼
　　二小过年倒了霉
　　丢了狗棍捡柴火
　　扁担断了像打雷
　　祝金树看着这干爹干女儿唱和着，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心里想道，得赶紧脱身，未来说不清，就说道：“金宝叔，你也不要着急，既然是五保，保证你吃饭穿衣还是会有保证的吧。保证你有零用钱，保证你生病看病，死后安葬，这个么，慢慢来，你还早着呢。所以你尽管放宽心。明天我去乡里看看，柳书记和钱乡长对这五保户的事是怎么安排的。最好是全乡统一集中起来统一看护，这样你们也好老有所乐，你们也好有个……”
　　“废话，”季金宝大怒道：“我们是犯人呀，把我们集中看护，送到牢里去你们就省心了是吧。良心都到哪里去了。我也是种了一辈子田的老农民了，也为国家做了贡献的是吧。养牛为集体，光是牛草都捞了几万斤。现在要把我送走，哼！”说着他走到后墙壁那里，牵出一头牯牛，勾下一顶帽子说：“凭这我就不信没饭吃。”
　　祝金树原先望到季金宝后退以为他要干什么事，生怕他一怒会动起手来。他虽然五大三粗力劲大，偏这打架是外行，心软的就像软蛋黄，那力气就是结不起来。
　　“好了好了，”盛巧英拉着季金宝的帽子说：“现在又不是说你帽子历史的时候，你朝金树哥发啥子火。你的后半辈子有我，我干女儿护着你。只要你只要多买几次肉，红烧着给我吃就行。”说着又捞起锅里的一只酱油茶叶蛋打碎——
　　“你都吃了几只蛋啦，还不够呀。”季金宝望着盛巧英手中的蛋没好气的说：“山都要让你吃空了。”
　　“哎约喂，你看还养干女儿，几只鸡蛋都舍不得。”
　　趁着这个机会，祝金树赶紧脱身出门。他沿着何家庄大塘埂边刚刚跨过一个路缺口，就看到社场草堆边上有两个影子贴得紧紧的。在夜光下，四周一片冷冷清清，唯独那影子弯弯曲曲，在撕打着，又像啮合的磨盘转动着。这两个人会是谁呢？祝金树想拐过去看个明白，又见那矮一点瘦一点的低半个头，看着那剥笋似的肩膀，他习惯似的提了提披衣裹紧了身体。难道是姜美欣，还是二妹粉秀，又是在胡来不成。没有结婚就要保持贞洁，这是起码的女人本分呀。搂搂抱抱有辱斯文，败坏门风的。家门不幸，祝金树心中叹道，世道变了，真的变了。难道就是这样开放呀。祝金树忙把头别过一边，顺着竹林北的小土埂往家去：看到男女亲密镜头要闭眼，否则会不吉利，倒霉的。
　　走到家门口，祝粉秀显出了人影，他不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