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豆腐青菜，由着讨价还价
　　——俗谚
　　祝金树听到乡领导筑路，心里开始还有点喜，又见要收钱，不仅一震，那里夹着一分钱还要当两瓣花，哪来的七十多元？祝金树皱起了眉头，掐指算算，他家四个人，老婆户口来了，这三四百块钱不要了他的命，为结婚已经背了两百来块钱的债。钱有为听到祝金树叹大气，同情说：“几十块钱一人，摊到全乡每人头上，不这样这大道就筑不起来。没有这大道，农业机械化怎么办？”祝金树见大道连着机械化，说不定以后打鬼子用得上，那一年泥泞大道推独轱辘，浑身泥巴。钱有为看到祝金树心思松动，又言道：“听说洪八斤要买窑场做预制场，扩大水泥楼板项目。我说你们集体的该卖就卖，可以抵消一点。”
　　一旁的柳辛有点不耐烦，真想批评几句，祝金树嚷道：“这费……”
　　“这费那费，国民党税多有的会多，现在好像政府费也多。你们是不是苍蝇呀。这费我们交不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白华兔愣头青般的插嘴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革命先烈牺牲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今天筑路，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又不是豆腐青菜，有着讨价还价。”柳辛盯着白华兔说。
　　“什么话？人话。几十年了，找老婆也找不起。”白华苟挑着一担粪，看到这边闹忙的人声，帮了句腔，说完这话，朝息塘边沿的短三亩田块上的姜美幸望了眼。祝金树有点烦躁，说：“你们走，我们不太欢迎只要钱的干部。我还要干活呢。这耽误的时辰，你们给工钱啊。”柳辛听了这话，不禁吃惊起来：“怎么回事？这田一分思想也分了。以前村民支援打革命仗，牺牲精神多大？现在觉悟到哪里去了？”钱有为一听要牵连到政治话题忙打圆场：“金树哥，你还是队长，马上叫村长了，乡里准备改自然村为独立单位……”
　　“我才不希罕，人民公社，生产小队，自然村，集镇，改来改去，好了刻图章的，他们发财。我们有啥好处？我也不希罕这村长，你么爱叫谁当谁当去。我没这闲工夫为谁服务。合趴着放屁不吃力，你们拿着工资说话不吃劲，我可是带儿挂女一大群张口要吃饭的。”
　　“书记乡长，我们实在没有钱再缴费。”白华苟嚷道：“这田是分了，昨晚我们算了半宿。各家各户种田也不是这么好种的，瘫子掉到了水井里。这麦苗没有化肥不行，农药呢也要准备。价格死贵。以前是队上操心，现在要我们自家来。哪天割麦了，又得准备稻种，哪样少得了钱。”白华苟白家老二，老婆华云闹着要到老三白华星的服装厂打工，他气得够呛，却毫无办法，想到老婆事，不觉火气在肚子里翻滚“哪样少得了钱，有权的有钱，我们种田的没钱，现在还要收费做大梦，没门。”
　　“没门？”柳辛哼哼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有门没门。走，我们再到西野田村转转。”
　　“转不转还不是一样。”这是白华星过来了说：“柳书记钱乡长，我看这大道是要做，要得富先修路，有路才能搞运输。这上街交公粮都省事。再穷也不能穷做路。这确实基础。”
　　“这还像句人话。”柳辛停下脚步，等着钱有为。
　　听到这话，白华兔不干了，喊道：“书记你说这话，那就是刚才我们说的都不是人话喽？”“我就说么，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吗。”白华苟趁势接梨头，白华星紧忙朝两个兄弟递眼色悄悄地说：“对领导要尊敬，有理也得让三分，不要红脸。我们马上要开服装店，还要书记乡长批准，搞僵了，这服装店开不成怎么办？”
　　“这倒不会，”柳辛听了这话开朗一笑“你办店这是促进商业繁荣，再怎么的我也不会打坝。我倒希望你能办个大厂，一年交税百八十万，我们镇才有希望呢。”柳辛转身对钱有为说：“我看这铺水泥路要先统一思想，否则这路也做不好。”
　　在一旁许久没吭声的祝金树掰了下指头对书记说：“柳书记，我给你算一算，我们种一亩田有几块钱。刚才华苟老弟说了种田不赚钱，你看，这小麦现在种下去，伺候的好，亩产**百斤，冲一冲，上千。六十块钱一担，撑死了也就五六百块钱吧。”
　　“你家种了几亩地？”柳辛反问道。
　　“我们一家七口人，每人一亩二分就八亩多。可是你算一下成本：这公粮要交一担一亩，农药现在敌敌畏一斤九八元，化肥一担三十元，种子不算钱自己留的。那明年预提、耕田浇水这些钱总要付吧。今年冬天又要修大运河这支流段，乡里小学打了招呼，小孩子上学要按人头交赞助修校费，你们看看，我们有啥好日子过。万一有个三灾两难头疼脑热就完了。”
　　“还有我们自家人工不是功夫钱呀？”白华兔一脸不屑说。
　　柳辛看看钱有为说道：“我看咱们也用不着调查研究了，先把各村的广播喇叭弄出宣传，舆论为重。还是老人家说得好，路线决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
　　祝金树站在田头，望着柳辛和钱有为走远了再反转身来。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何需重槌。祝金树心里明白，这家庭承包制还不是包产到户，还不是个体家庭，集体一下子没了，心里面空荡荡的，刚刚娶了的地主成分老婆反倒落了个赶早的利市。
　　谢小芳也是有苦说不出。从田里一来家就坐在大堂屋里生闷气。她想起了结婚的头天晚上祝金树那神态肚子里就来气。按理说初中文化，又有貌相，下嫁他这个穷汉子，够意思的了。谁知道祝金树那晚说那话，气的她够呛。好像他是她的主宰，是赏赐给她的雨露。他伏在她身边，舔着她的耳朵根，咬着软块竟然说，你嫁给我是前世修来的福，没有他祝金树，你谢小芳还是剩女一个。哪个正儿八经的小伙子也不敢要地主婆娘的。唯独他祝金树，三代贫农，天不怕地不怕，为了三寸金莲，舍得队长这官不当，敢于吃她。谢小芳长这么大，没有人这么刻薄她，真是落势的凤凰不如鸡，反倒排揎起她来了。那晚她别转身子夹紧腿根就是不对他金树开放。祝金树搂抱着她，只是用手搓捏，她简直成了他手上米粉糰子，白白净净，嫩嫩的身子给他揉的殷红红的，随即直渗透到心窝，也搞不清是疼还是麻酥。那丹田三寸底下，直似有股热气冲涛上涌，就像那年跟叔两人到钱塘江观潮，一阵波浪汹涌扑来，那身体就漂浮起来。可恨的祝金树这头晚，一点怜香惜玉的念头也没有，箍紧了她的身子好像要吞了她似的，把她掀了个底朝天，半点自尊也没有了。只得两腿叉个八字值得由得他去耕种了。荒芜了二十八年，也亏得他舍得花大力气，一会儿锄头烧纸深翻，一会儿犁耙耥沟，一会儿来个狗爬式，像小鸡啄米，点缀那朵红杏，痉挛不已，颤抖不止。谢小芳坐在堂屋里，望着尤有跑进跑出，心里头一直不直乐。
　　这个家庭是个女儿国，祝家四姐妹：祝春秀嫁到薛庄，丈夫玩树苗花草，一年难得回家，祝春秀待在家里犹如未出嫁。祝粉秀忠厚，心里有了人，门不当户不对，恐怕日后梁祝。祝腊秀刚正，刀子嘴假小子一般。唯独祝冬秀，读到初三，成绩有望进省丹中。就他祝金树一根擎天柱，母亲吕招娣再嫁尤成庚时，尤成庚妻病瘫在床还没有去，吕招娣一不小心成了何家庄唯一的最早的小三，好在时间不长，还是刚解放，无人追究，那一年是受到点冲击，那是后话；生下尤有，总算祝家又有一苗。未嫁出嫁不带柄的，为着祝粉秀的那个对象，祝金树硬卡着，硬说不行。这妹妹的婚事你当哥哥的管什么管，由你老母亲管呀，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
　　谢小芳有这个念头已不是一两天，当她踏进祝家大门，就已经感觉到女儿国的麻烦。她曾经细细打听过，祝春秀出嫁不出门，一者是丈夫有外遇，二者是怪大哥干涉他和村邻虹中息来往，果真收敛断情——这女大男小有啥结果？祝金树反对这门亲事，也有道理：现在你不过三十还行，女人到了四十豆腐渣了，这虹中息才三十几还不是一脚踹了你。祝腊秀呢，表面上听祝金树的，实际上拧的很。好在白华星人也不错，小聪明得很，头脑活络，并且听祝腊秀口气，好似生米煮成了熟饭。这女的破了瓜，甜水没了还神气个啥。唯独祝粉秀，骆驼睡在木板上，两头不踏实。原先钱有为一两天就光临祝家一次，现在到了乡里提了干，反了，祝粉秀总是悄悄去邀他。官民结合的婚姻能持久吗？谢小芳才两个月，已经尝到了嫂子的滋味，。大家的眼光都望着她，好像她谢小芳是观世音菩萨下凡，一语能救女儿国的陷入情海的孽女冤情似的。
　　谢小芳深深地叹了口气，想到这个婆婆又不是好鸟，望着尤有，挽起畚箕到屋后的小间舀了几升稻谷，到前面“喔啰喔啰”喂鸡，现在要给祝金树加强营养。再怎么说，女人无夫心无主，这主心骨不能有个三长两短。
　　“春秀，”谢小芳走到前屋靠姜美欣住房一头，听到一个男的声音在喊春秀。谢小芳好生奇怪，这祝春秀自嫁到薛庄黄姓去就没有男的再喊她春秀了，一般常规应该是带姓的。薛庄老公从事花草树木，收入时好时不好。那还是去年三月份，黄姓家庭来人说薛庄那村有个姓黄的四十五岁，婆娘得了肝炎没能及时诊治，等到了常州医院，口喷鲜血，一下子喷到了墙上，最后走了。托人和祝春秀说，只要她嫁给他，保证她吃香的喝辣的。本来祝春秀意中本村虹中息，偏这黄姓男痴情，近乎的古怪，他掏钱到何家庄村来砌了一间瓦房，只要结婚，祝春秀随便哪一头住。他呢愿意来到祝家，相当于招女婿。祝金树倒也满意。虽说这黄姓年纪比小妹大了点，相差十六七岁，也许男的过了五十下坡路，就是那个不行，但眼前还是可以的。其他哪方面也还是行的，就冲着不嫌弃女儿国，祝金树应了这么亲事。祝春秀一肚子怨言无从说起。今天谢小芳猛然听到男的喊“春秀”，忙细细察看辩音，这口音分明是村上光棍戆头虹中息。
　　“春秀”，是虹中息那粗粗的嗓音。一会儿，谢小芳隔壁灶房间磨磨蹭蹭出来了祝春秀。
　　“听说你从薛庄回来，我昨晚等了你上半宿呢，露水也不怕的。”祝春秀没吭声。虹中息说：“你过来近前几步，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哒。别人讲我是戆头，愣头青，不懂事，不懂女人心。”虹中息嘿嘿一笑|“咱只是图那个，那个性。”
　　“呸”祝春秀啐了一口说：“我嫁人了，良家女你就收收心吧。”
　　“哎呦喂”虹中息又是呵呵两声“老母猪上墙，现在是啥年代了，你没有看，现在哪一个电视里没有亲嘴乱搞的呀，亏你还是圣洁。”
　　祝春秀不睬他，由得他胡嘴乱说，只是抿抿嘴：“我要回薛庄一趟，我哥叫我快去快回。十五六路呢，我还到死鬼老尤爸坟前烧个纸说几声”——老尤爸就是尤成根，吕招娣是她亲娘，亲爹五八年死了，母亲就同同村的尤成根姘了，所以祝春秀心里区别亲爹，喊老尤爸。
　　“我陪你去吧”，说着，虹中息不由分说，拉着祝春秀就往薛庄村方向去。
　　谢小芳这听壁脚没几分钟，心头有事不过那意，有点五味六醋。手中托着的畚箕一掂一掂的，到了鸡窝抓起一大把往里一撒，顿时“叽叽咕咕”“喔喔”跳啄个不停。她细心数了数，少了一只矮脚黄公鸡。谢小芳朝东边婆婆屋里望了望，兴许又是婆婆偷偷宰了。这个婆婆为了祝金树的同母异父的儿子尤有也是拼了，偷她的荤菜，这尤有是你身上的肉，祝金树难道是骨头。亏了还是十月怀胎吸过你的奶呢。谢小芳心里头生出丝丝的不满，想到祝金树右肋下老是说一出力就隐隐疼就不安。自己又是刚过门媳妇又开不得口，生怕落的婆媳不和，这名声传出去，只会说她而不会说她。——谁让自己肚里有墨水呢。
　　西边的太阳早早钻进了地面，这秋夜一来说凉就凉。常言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风扫落叶。目睹此情，谢小芳挂念起叔丈来，这两三个月光顾着在这里分田理家，都没抽时间去探望一下。谢小芳父亲死得早，叔父当父亲，所以，祝金树管谢小芳叔叔叫叔丈，实际上就是丈人。谢小芳看天色已晚，东边似乎还有声音，眼睛扫过，皇塘镇的九曲大运河莫非开挖掘了。那祝金树又不得清闲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天南海北，谢小芳肚里涌出了不少的心思。
　　“嫂子，晚饭好吃了吗？”祝冬秀一来家就喊道。祝冬秀初三了，明年准备考高中，考上了省丹中，祝家这鲤鱼跳龙门了。谢小芳挺喜欢这小姑子，面善的很，尤其是那笑，两酒窝，活脱脱像她小时候那样：胖圆圆的脸上，现在没了。这酒窝何时消散的，只记得是那年母亲在忆苦思甜大会上一头坠倒，她坐在底下一吓后来酒窝就不见了。或者是父亲一解放被枪毙了母亲怀孕的时候就隐含了消失的种子，谁叫他是地主呢。望着小姑子熟里透红的脸膛，谢小芳漾出一阵涟漪。“长嫂为母”，这小姑子只要一喊，她心里就有点激动，好似天生有种母性之情流露出来似的。
　　祝冬秀望着谢小芳不吭声，“噗嗤”笑了又说：“小芳嫂子，今天怎么啦，魂不守神，看你这身态，发了福的样子，是不是有了呀？”
　　“嘻”，谢小芳脸一红打趣说：“冬秀，你们又学习了《生理卫生》啦。你说说这妊娠的反应有哪几种？”祝冬秀随手掀开书包掏出有点旧的一本带点色彩一本书给谢小芳说：“嫂子你自己慢慢看吧，我要先吃晚饭的，今天要去靳老师家复习语文的。要不你也去听听，《白杨礼赞》你喜欢的。”
　　“这篇我读过，不就是茅盾先生的么，那白杨，挺的，威武不屈……”
　　“好了好了，”祝冬秀扔下书包到灶间舀饭，心里有点不耐烦，又说道：“嫂子，我哥呢？怎么还不回来啊。二姐昨夜哭了半夜，嫂子你是过来人，抽个时间劝劝她吧。”
　　谢小芳点点头，看到祝冬秀埋头吃，肚子里也有不高兴。这小姑子一有难事就推给她，你不劝让我劝，我劝她什么。这粉秀也是，什么样的男人不嫁，偏偏喜欢上当官的。现在这社会，不当官男人花心也重，何况有了官衔，女人见多了，时间一长，你在他的心里还有几斤几两？她私下里问过祝金树，偏他榆木疙瘩，就是不吭声——看得出心里也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