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姜应生站在河家庄大田的田埂上边甩秧边对身边的人大大咧咧地说道：“嘿，小鬼头们，你们不知道，她那臀部才白呢，贼亮贼亮的。大概是月光反射的。够味。”靠在身后的祝金树蒙着眼神笑道：“看队长说的，那里还会亮？”只有成明达嘴唇上翻了一下，吮吸了口水说：“我晓得，肯定是队长背后……”
　　“胡扯。那不叫亮，不见太阳，一辈子不晒太阳，当然就会白喽。”圆脸虹八斤嚷道。唯独二十多岁的白华星嘟噜道：“不要说下流话，还当队长呢。”心里嘀咕个不停，“白”和“亮”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队长说的这个“亮”会是谁呢？
　　三天过后，当白华星暗地里问出了“亮”是谁的辰光，河家庄大队到太仓沙溪公社也就是顾阿桃家乡参观大寨样板田的客车翻了——姜应生不幸殉职：留下姜美幸和姜林幸两个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六岁，大一点的是女的。
　　时，1974年夏季；姜应生的追悼词是队里的会计靳流生作的。
　　瞻念前途，不寒而栗。……于艰难竭蹶之中，存聊以卒岁之想。
　　河家庄是一个大村，一座石桥将村分两爿。石桥东西向，横跨河家庄大塘。这石桥独块门板石，长约三米，厚达一尺五寸，重恐怕有十几吨吧。这也是白华星估猜的，他自叹不是曹冲，否则大船称一称。这石桥是怎么架的，至今是个谜。据靳流生母亲回忆，大约是在三十几年前，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那一年，大塘绕弯三里多路，一桥可以少跑多少冤枉路。村民虹祝成白四大家挑头，建起了桥。说它是个谜，在石桥完工第三天，罗石匠不明就死，隔晚还喝了三两丹阳老陈。村上人说，老石匠架石板没注意，自己的影子给压在石板下面了，他不去，桥就会塌。后来，虹八斤的堂弟虹中林“破四旧”挖坟合并建死人园，也是因为没有注意，一条腿被压在棺材底下，结果三天不到晚就瘸了。当时只有祝金树晓得内幕：左脚踩了一根棺材锈铁钉。石桥南北两面，平展展的河家庄大塘，好似隐藏绿荫里的女，幽深幽深的。大塘水面呈圆形，河面极宽，毛估估有二十几亩。唯有石桥这里，窄窄的，像个鸭颈脖子。虹八斤和成明达家就住在颈脖子边上。原本会计靳流生也是同住一个脖子，欠了虹八斤爷爷的债，年初一逼还，靳流生母亲只得搬离此地，住到了河家庄大塘东弯相邻的西庄塘边缘上，和祝金树白华星两家毗邻。
　　石桥的南塘面，稍稍小于北塘面，河中间还有个土墩——高于水面四五米，离岸边十几米远，水性好，扎个猛子头能碰到墩子的黄冈土。传说一九四零年夏秋之际，皇塘镇上下来几个日本鬼子到河家庄，逃难的村民在土墩上躲过一劫：上面挖了洞，藏掖在里面，地形不熟，望远镜是找不到洞口的，就怕小孩子闹哭声。
　　牛吃草，马吃料，各有各福。姜应生去死后，河家庄开始重新选举队长。这天，全村年满十八岁以上的劳动力集中在北塘岸边社场的养蚕房里说队长的事情。
　　别看这队长人选，他直接关系到一队人的命运。选的好，大家都受益；选的不好，受鬼气不说，还会遭到暗算。仙逝的姜应生，有一点就是好，通情达理，听得进社员们的意见。特别是谁家有了困难，脚步勤得很，立马就会上门解决掉。但是，年轻的妇女，尤其是新婚三年生过娃的少妇，不管有无姿色，都怕单独和他见面，更不要说单独相处了。他那一双眼睛毒，谁的那个鸡东西不满意，怨妇怨偶，一眼就能瞧出里面的明堂来。他常说，这女人就是花，缺了那个雨露滋润，三天不到晚就会枯萎。而眼睛明亮还是黯淡，就说明床上功夫的真章了。队长手上有点小权，多记几个工分，安排点轻体力活，随手拈来。因此，姜应生看中的妇女，一般也乐意，这也是双赢：解人于性渴之中，他做了缺德事，还以性饥渴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的面貌出现。逢到此类事，姜应生也是当仁不让。但是，绝不强吃强做；霸王硬上弓，有辱人格。姜应生一般不和眼睛明亮的少妇来电的，也不和姑娘开半点玩笑——前者和谐，后者犯法，高压线碰不得。实际上，姜应生自从遇到了她，就再也不三心二意了，除了老婆梅仁以外，就一个“她”。有了她，姜应生还喜欢挂在嘴边，说那个地方“贼亮”。这么拎得清的人走了，这么给村民们带来乐趣的去了黄泉，社员们骚动的生活有点不习惯。选队长，大家一时犯了难。
　　河家庄社员们男壮劳力三十一个左右，妇女呢，多一点，四十出头。全庄人员一百二十多人，三十多户人家。这村上人按照各自的性格脾气，有四家在队长人选范围之内——
　　虹八斤。别看虹八斤才小学毕业，头脑子活络得很。他的座右铭就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但是，他行事圆，自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特别是国家形势，比一般人知道的多。他绝无当队长的意思，然而为了接管姜应生的那个“她”才硬着头皮上的。
　　成明达。成明达算是河家庄根正苗红的，他底子好，基础硬。高中毕业劳动两年就入了党。入党做官，在农村挺管用的。他一入党就是大队副书记，河家庄归花园大队管辖，行政上又归皇塘乡，再往上隶属于江南鱼米之乡丹阳县。全国兴起县市升格热潮，媳妇终于熬成婆。全国第一批升格县级市就有丹阳——有位中央委员叫陈顺发。实际上，丹阳历史极为悠久。相传6000年前丹阳已有人类居住，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亦有3000余年。原名丹杨，至宋代，改丹杨之杨“从木为从阜”，定名丹阳。自秦代实行郡县制始设云阳、旋改曲阿，至宋县境基本固定，改市设二十三个镇。据说，隋炀帝杨广的一支后裔，即杨广的长子杨昭的二儿子杨侗后辈杨汉义从句容来丹阳，就定居在后巷的杨家埭，也有子孙在界牌新桥。丹阳自古就有“洵七省之咽喉、吴越之门户”和“地据要冲、兵家必争”之说。解放初，丹阳曾是总前委、中共华东中央局和华东军区的驻地，刘伯承、邓、陈毅、粟裕等党政军领导人，以及接管上海的党、政、军、财、文等各界精英三万余人云集丹阳。《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第一号命令》就是陈毅在丹阳签发的。成明达自小有志，渴望成为如权德舆式的政治家，至于丹阳的文学萧统、语言学家吕叔湘、教育家和孔学家匡亚明，以及为革命作出贡献的管文蔚他虽然仰慕，始终不屑一顾。成明达按理不应来争这个队长位置，目标应该是大队书记，现在为副，“宁为鸡头，不为牛尾。”这副的没有财权人事权，简直是活受罪。要不然，林也不会外逃失事。但是，成明达老婆精明，非要他来争一争。就像美国驴象似的，两党争总统，输赢无所谓，就是图那个热躁的过程。他老婆叫虹芬，是虹八斤的妹子。这两连襟一结盟，队里大半势力划到了他的范围。虹芬最近与她的嫂子闹别扭，她嫂子也就是虹八斤婆娘叫章娣，为了六分水泥预制场，两妯娌已经三天不讲话。这村上风俗，万事不过三，X生活三天必须有，说话不过三，非得下台阶。为此，虹芬隔夜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老管”出面兼队长。大队副书记管不了自留地，多少有点遗憾。就在这两个女人斗智各打小九九要当队长的光景，社员们的目光却看好祝金树。
　　祝金树。祝金树是典型的贫农家庭，旧社会里，有两代人扛长工。眼下，祝金树已经二十七八，还是光棍一条。不过最近有女自西边上门相亲了，人生得漂亮不说，很有点才气。瓜子脸，浓眉毛，尖尖的下巴，一笑两个酒窝就像绽开的梨花。人都说，有酒窝的娘们男人会早死，老婆只能找丑一点的。西边女子与祝金树同岁，只是有一点，地主成分。贫农和地主，本来是两个对立的阶级，眼下，光腚顾不上面子，只要婆娘不管成分了。俗话讲，铁锄头配坏畚箕，又说，穷不搭富，绸不搭布。这贫农和地主相结合，也是刚刚解放思想才有的。你成分好就可以当空军。所以，村上有人说，这祝金树头脑一发热，三代贫农的白衬衫染污点，只要捂脚得了。再说，两个阶级阵营能有感情吗？至于说到感情，祝金树自有他的理论。日久生情。这世上恋爱大都有两种形式：俗套，先恋爱后结婚，先结婚后恋爱。时髦，另类人的两性感——即由性生爱，又叫“生米煮成熟饭”，煮熟的鸭子还怕你飞？当然，祝金树也晓得，感情和性最终又都是受理智管辖。记得西边女子相亲时问过祝金树，能否理解《第四十八个》。说男女双方在孤岛野外，自然生情，由情到欲，相依相恋。而当“丈夫”又投入到白匪行列，理智的红军“妻子”即刻含泪毙之。祝金树不能理解，认为那是小说，他做不来。妻子毙丈夫，这时候，社会的人又战胜了生理的人。而祝金树的念头，虽身不处于孤岛，但是男女双方的那种气息久违了，面临家境的穷酸也就没了地主婆女儿的理念，先连理比翼尝尝欲念之味，燃眉之急不是成分之争，而是释放久抑的性液。这时候，他的结婚除了繁衍后代之外，纯是生理xing欲占了上风。再说，找老婆看芳名，祝金树母亲说，女人这名子可以看出女人的一生。谢小芳——美人胚胎啊，芬香馥郁。相亲的那个晚上，祝金树那东东直直竖了一个晚上。恨不得一口吞了谢小芳，就一个字“爽。”祝金树基本上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六三年自然灾害，自家的孩子饿得呱呱叫，还把山芋贡献出来给姜应生孩子。所以，村上的口碑就数祝家好。但是，树直要空，人直要穷，手上无箩圈不起来财。唯独一身筋骨，挑起担子来，一步两三尺，两百斤公粮送到皇塘镇上粮公所，歇也不歇。他也只有小学文化，但是木匠活精，打的家具横看横舒服，竖看竖满意。祝金树的思想也与一般人不一样：宁可自己苦一点，决不亏别人。他常常说，我们不能学曹操，宁叫天下人负我，我绝不负天下人
　　。害人的事不做，损人的利不要。他好面子，宁可自己穷，决不要补助。门牙打脱了和血吞。这种刚正不阿的倔脾气，曾经被死鬼姜应生表扬过，走了的队长说他是中国农民的希望，农村新型一代人的性格。祝金树最看不惯的就是拍马屁，过年过节，叫他拎点东西到大队干部家走走，简直是牵老牛下井。最让人生气的就是大队书记钱有为让他打个入党申请报告，祝金树鼻子一捏，说他不是党的人，他不想。正因为脾气倔，筛子上面的事情，从来也没有他的份。对于队长一职，他也没有多加考虑。单单急死了白华星。
　　白华星。白华星父亲生了他们弟兄三人：白华兔、白华星、白华苟；还有一个妹妹白华云。在河家庄也算得上是个大家族。白华星身材瘦削，兔子眼，脸呈方形，细细眉毛，这是美男子相，典型的女人缘的公子哥。老三白华苟有“智多星”的雅号，书也读多了点，高二才停学回家务农。过了三朝，拜师学裁缝了。只有白华兔，三十三了，还是“光棍条子油烤饭，一吃门一关。”这白华星虽然才二十二岁，性启蒙却很早。那天中午时分，白华星扛着根扁担从社场上分麦草回家，姜美幸走在他身后，悄悄地说：“华星，我告诉你件事。”
　　“什么好事？”白华星脚步慢了下来。
　　“昨天中午，我看到虹八斤同他老婆章娣就在堂屋的一张长板凳上做那件事，我是从门缝里看到的。”
　　“做什么事？”也不知道白华星是真不懂还是装痴。姜美幸嘻嘻笑道：“我们同岁，你叫我说呀？就是，就是……”白华星插嘴道：“哪，美幸，我们也来好吗？”“好”。说着，两人走到姜应生屋后的自留麦田的垄沟里，姜美幸躺下，两脚叉开，光溜溜的女地上茅草也没有一根，血红血红的一瓣唇，朝白华星抿着笑呢。白华星掐段青青的麦草杆子，轻轻地对着那蚌肉戳了一下。姜美幸在凹沟里的身子扭了几下，听得说：“不痛么？傻蛋哦。”说着就坐了起来。这事成了他们的夜。白华星希望祝金树当队长，因为老三白华苟正和祝金树家的三妹祝腊秀谈对象，除了这还有三个原因：一是两人说得来，虽然两人年龄相差半轮，都没有碰到女人身，属于处男；二是白华星晓得姜应生的“她”那个白，心里奇怪，就是有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他和她相差一轮半呢。白华星就怕虹八斤当了队长，会不安好心；三是白华星有点瞧不起成明达——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肚子里谁知道有几根弯弯肠子。只有祝金树，白华星知道，他真的是根正苗红，不会找了老婆又去吃那个腥。至于白华星想进镇上的玻璃厂，需要队里推荐，眼下只能摆在肚里做文章。所以，前几天，他听从白华苟的建议，故意放出风来，说他也想竞争这个队长不可，转移众人视线，分散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因此，他白华星起了祝金树当队长的助选作用。
　　就在全村人聚聚一堂，讨论推选队长的时间，大队书记钱有为来了。
　　钱有为长得很秀气，个子不高，白净净的脸庞时常隐含着一种忧郁。每每见到他的人常打趣说，苦郁郁的脸，好像谁欠了他八辈子的债没还似的。他是县城第一批下乡锻炼的插队知青。说他是插队，也有点牛头不对马尾——原来他祖上就是皇塘镇上的，父母解放战争支前立了功，进了丹阳城，因为有文化，分在组织部。开始钱有为父亲是一般文员，后来为秘书，逐步登上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丹阳产生的中央委员陈顺发的事迹材料就是他整的。到了丹阳，说到丹阳一支笔，钱父当之无愧。他父亲已经多次催他回城，退居二线了，再不回，过期作废的权力，怕是没有回天之力。谁知，钱有为不领父亲这个情，偏留在河家庄大队。不明就里的以为是农村感情深厚，实际上全然是为了个“情”。知青好友知道，钱有为爱上了祝金树的二妹祝粉秀。
　　钱有为一进会场，老会计靳流生“咳”了一声，招呼道：“小钱书记，你来的正好。主持一下会议，今天选队长。”成明达急忙上前拉住钱书记左手，拽住到身边一张矮凳子坐下说：“书记，你坐这里，有椅子背，你靠一靠。”虹八斤递上一根“飞马”，“嗤”的声划点火柴凑上：“钱书记，这队长得文武双全，得头脑活络才行。要有经济头脑。”他说着说着，眯着眼不自觉地朝右边的祝粉秀扫了一眼。祝粉秀正和一边的姜美幸咬耳朵。钱有为问道：“选队长是试点，我们也不投票，就大家议议。看各位的意见，如果比较集中，就大队里备个案这里就算定了。咱们来个一锤定音。否则，还得另起炉灶重开张，炒回锅肉。”说的一边的白华星连连点头说：“钱书记，我的选票让给祝金树他当队长罢，我不会争的。”说完朝身边的白华苟看。白华苟见二哥将他的军，这个鬼精灵心下着忙，急急摆手说：“二哥，眼下轮不到咱们说话，上有书记，下有靳会计，多听听。兼听则明么，祝金树对吧？魏征说得对。再说，咱不是啄木鸟的喙，拿不下那树上的虫。”白华星忙挨着虹八斤边上坐下。
　　“祝金树当队长，笋壳套牛角，再合适没有了。”墙角边上坐着的白华兔嗡嗡地说。这白家三兄弟在会场的三个点，遥相呼应，将队长的名字亮了相，会场顿时鸦雀无声。白华星朝三弟白华苟瞄了一眼，有点恼。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搬起了“兼听则明”的理论，干脆又说道：“大家瞪大眼睛瞧一瞧，这队长派工分田算工分，哪样少的了？祝金树公认的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好了，好了。分啥田？”祝金树正想着明天去西野田村二次相亲，穿什么，蓝布褂子又有了个洞，脑袋里根本就没有队长的概念。再说，队长就是村长，还不是卖点力气？又不拿工资吃商品粮，居民户呢，咱没有这个福。就管那个破公章，还在会计那里，甭用。祝金树的脑筋里一团大麦粥。祝金树身边的章娣站了起来说：“叫我看，我家八斤当队长最合适……”
　　“哪有自己老婆选丈夫的呀？”祝家三妹子腊秀嘴快堵道。白华苟刚想接说几句，章娣抹抹嘴道：“这叫举贤不避嫌啊。他有经济头脑，一当队长，办它个水泥预制场，一块板子七块，弄它个几千块，咱们集体副业就火了。”一听这话，钱有为问道：“章娣，八斤嫂，你怎么知道这一块水泥板七块钱？这板有销路吗？”虹八斤答腔说：“书记，别听他婆娘家的公鸡不啼母鸡叫，婆娘家插什么嘴。不过，这队长倒是要慎重。”
　　“什么公鸡母鸡的，封建社会早就没了。”一边的虹中林插嘴说。虹中林身边的二郎虹中息翻了几下眼睛，嘟噜道：“是我告诉表嫂的。”虹中林兄弟俩，村民背后称他们大郎和二郎，长得五大三粗，尤其是二郎，虽说才二十一二岁，食量极大。读书读不进去，也没钱。在农村，要么有钱，要么学习好，考上大学，转了居民户，媳妇排着队等着挑。这两郎空有食量，浑身蛮力，扳手劲数第一。真正应了死去老娘的一句名言：要么忠诚献身，要么奸刁称雄。这个手劲第一算啥呢？这虹中林虹中息与虹八斤同一爷爷，两个父亲母亲。父亲都是因为食量大，自然灾害那时季饿得全身浮肿，国家又要进行国际主义援助，无力拯救。虹中林虹八斤两父亲当时看，外表又红又胖，骨子里松跨。死的那年才四十岁。虹中林自从挖坟瘸了腿，已过婚配年龄，虽说还是大队基干民兵，仍旧没有女娃光顾他。好人哪，村上人都这么说。单单那年平坟统一火葬，他不自告奋勇跳进坟墓动棺材，谁去呢？要想破四旧灭坟头，就要有牺牲。再说，谁让你的脚踩到了锈铁钉？大队赤脚医生还有点水平呢，保住了命，左脚瘸点，没染破伤风就恭喜发财了。这瘸腿大郎竟然还不改改那股冲劲，依然直暴暴的。这样的应该到边境上去。兄弟俩一唱一和，二郎立马还跟进一句：“我家表嫂代表我兄弟俩，队长么……”
　　“别瞎说。”虹中林眼睛一瞪：“跟屁虫似的附和表嫂，不清不爽的。”
　　“哎，”二郎诧异道：“那你说谁当？兄弟连心，今天断音啦。”
　　“我选祝金树。”大郎斩钉截铁道：“谁反对，他奶奶的。”这话一出口，惹毛了成明达的嫂子盛巧英，她指着虹中林鼻子方向说：“你虹氏三兄弟，谁不知道是三只虎，怕了。”虹八斤心里有苦说不出，莽汉大郎横插杆子，没选自己不说，倒让别人说成三只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盛巧英语音绕梁，整个会场好似被她的“三只虎”这句话镇住了似的，一时鸦雀无声。
　　“我读过《植物学》，”白华苟语声不大，大家好似解了闷，听他道：“种田就是要讲究科学。你们知道这种子发芽的温度是多少吗？”他得意地扬扬手：“你们不知道吧，十八度，要发。”说完，朝祝腊秀瞄了一眼。
　　成明达朝钱有为看看说：“书记，要不是我们开个支委会，碰碰头，议一议，拿个人选出来。”老会计靳流生点上一根烟道：“我看祝金树当队长蛮合适，力气大，心眼好。挖河挑土都是一把手。你们赛的过他？”白华苟马上举手说：“我同意，老会计慧眼识英雄，就像我们国家选接班人……”急忙打住，这嘴上没毛，说话漏嘴，政治的话好说吗？接班人是个敏感话题，伟人都不能一下子选好，何况一个老头子会计？就听得成明达瞪眼睛说：“小白你真是三亩田里结个老茄子，老三老四的。”“是呀是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章娣对边上的虹芬说。这妯娌一对眼，虹芬马上嘀咕道：“我看老会计，本来走得桥也比我们的路长，现在怕是人老眼花。还是成明达队长好。”
　　“胡说，”靳流生胡子都翘了起来：“老婆吹老公，也不怕肚皮破。祝金树年轻化，力气大。现在中央提四化干部，他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有啥不能当队长？”“那他找地主……”虹芬话没有完，钱有为说：“我们是选队长，不是选空军。再说，党的政策是不唯成份论。我们要的是带领大家一道奔小康生活的领头羊。祝金树你自己的意见呢？”
　　祝金树见书记点名，准妹婿面子还是给一点，站了起来说：“各位父老乡亲，叔伯婶子，嫂子弟妹，姨姑姨妈，不是我瞎吹，大老粗一个。墨斗画线，抖抖墨水还可以，叫我当乡亲们的头，一百几十人张着嘴；再说我们队里的副业，除了养蚕，没有其它好的项目，我干不来。”
　　钱有为笑道：“种田就是要把田种好，听我爸讲，中央马上要有一系列农业新政策出台。安徽那里有个村子正在搞分田包干试点。这田怎么种，大有戏法呢。咱长话短说，农业学大寨，走了姜队长，但是这大寨样板还是对的，人家那精神敬佩。我们听乡里安排，表面上还要去参观，实际上沉下心来，捉摸捉摸，种那些来钱。我看这磨豆腐就可以搞，养猪，集体养不好我看就算了，个人养。这鱼塘也是，江南鱼米之乡，多少年来不产鱼。我看弄几个人专门养鱼。河家庄大塘怕是有二十多亩水面，怎么说也要让它发挥效益才行。还有，这水泥板，我看就让虹八斤一家试试，看能否卖出去。最近咱镇上规划，要村村通公路，需要建桥，这水泥板也许要得多也说不定。”
　　虹八斤眯笑着眼睛说：“书记，咱们说好，这修桥铺路的事我来干怎么样？我会瓦工技术，还有三个徒弟，五六个师兄弟。只要让我干修路，这队长我看就让祝金树当得了。他家祖祖辈辈种田，有种田经验。”
　　成明达一见虹八斤禅让，马上说：“钱书记，我就集中抓党务——党小组的工作交给我，这农村党建挺重要，队长，我选祝金树。”唯独章娣杏眼一翻骂道：“缩头乌龟，男子汉怎么成了赖皮狗，银洋腊枪头。难怪处理刘少奇就只有一个女中央委员不举手。站的正立的正，为啥要自动放弃？”虹芬帮腔道：“是呀，这队长就是以前的村长，一村之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真是教会的歌子不成曲，最好的学生背粪筐，瞎子当校长，野鸡占窝变凤凰。”
　　“放你妈的屁，”祝腊秀梗直了脖子说：“我哥不在乎那个队长，你虹家也不是吃醋的好佬。哪个是野鸡？说话不要带出屎。”祝家兄妹五人，大妹祝春秀老实巴交，勤劳善良。可惜命运蹇迫，嫁在薛庄四年，丈夫不幸出了车祸。她和女儿又回到了河家庄。二妹祝粉秀，人生得忠厚，说话轻柔柔的，吹气如兰，那声气生怕吓着了对方似的。小鸡依依，让人陡生怜悯之心。凡同祝粉秀说话半小时以上的，油然而生保护的气魄，总想为她做点事。唯独这三妹祝腊秀，腊月降生，傲霜斗雪，寒冬相逼，始终英气逼人。嘴快如尖刀，一刀捅见血。肚子里存不下三句话，一副敢作敢当的魄力。祝家四妹祝冬秀，冬月来临，积冬云温气，音韵毕显。头脑聪明，正在读初三，十六岁。开年考省丹中。她和姜美幸要好，每天都交换言情小说看。姜美幸呢，最喜欢借她的生理卫生常识课本看，看了就笑。别看祝冬秀四姊妹中最小，对社会人生却看的最深。祝冬秀为了作文，建了一本俗语格言集，农村民谚一览无余。但说女娃嫁人就有：
　　找个工人怕下放，找个解放军怕打仗，
　　找个会计怕查帐，
　　找个“五匠”最可靠。
　　至于社会角色变换一说更是独具一格：
　　下放干部烦心，下放居民伤心，
　　回乡青年死心，
　　下放知青不安心。
　　祝冬秀说起来比大哥厉害，大哥憨厚，语言拙巧，但是木匠手艺还精工。大哥属于外拙内秀。大哥找不上媳妇，就数么妹最急，连她母亲吕招娣也骂她狗拿耗子。祝冬秀常同姜美幸私下嘀咕说，现在找对象，就是要一表人才，二老双亡，三转一嘀哒①，四十八元一个月，五十六立方的房子，六亲不认，七套卡哔叽，八十个脚，烟酒不会，十全十美。说的姜美幸也动了找木匠的念头。姜美幸最实际，她的理想丈夫是要有点派头，手一伸长三针，走出门着地滚。祝冬秀常替大哥鸣不平，现在听得三姐开了腔，想想自己特地请了假参加队长选举会，不说几句，也对不起半天假。于是清清嗓子道：“我说三姐，你错了。人家八斤嫂子又不是说咱大哥是野鸡。她是看不惯男子汉缩头。西方国家有决斗，男子有了情敌，宝剑上见高低。象咱们这里，为了队长就得敢于争斗一番才有味。章娣姐你阿是这个意思？”
　　“依我看，粗瓷碗雕不出细米来，队长是男人们的事，轮不到咱们烧饭洗菜的母叉们讲话。”社员们都笑了起来。这笑并不是说她话意错了，而是没有料到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祝春秀会冒出这么一席话。章娣一见祝家四姐妹三个上了阵，祝粉秀虽然没说话，钱有为时不时眼见扫描着，自讨没趣的事情不能再做，何况祝金树还在她心目中有点影子，随即咕噜了一声，虹芬捅捅她的腰说：“这队长又不是脱产干部，夫贵妻荣不到哪里去。”
　　钱有为侧脸同成明达议论了一番，站了起来说道：“我看这样吧，队长的事就议论到这里。祝金树作为队长人选报到公社去，听听柳辛书记的意见。在上面没有明确下来，祝金树先代理队长吧。”
　　注①：三转一嘀哒：自行车、缝纫机、中山手表；一嘀哒，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