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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特殊党员
夜深了，学校静如羲皇时代的空山，会议室里只有郑书记与岳校还在喁喁耳语，月亮好不容易才能听清他们的说话。
“郑书记，你说我们的厉校长，退休后为什么要回到那大山深处去？哪里交通闭塞，进出都不容易，长期生活在那里，外面的事物看不到，外面的声音听不到，不就成了瞎子、聋子？”岳校长说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
“李白有首诗说，‘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厉校长如果用这首诗回答你，那是贴切不过的了。厉校长的诗人气质浓郁，喜欢陶渊明那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生活，不喜欢外面闹市的纷纷扰扰、紫醉金迷！因此切望回归‘碧山’、‘桃花流水’。”郑书记似懂非懂、解非其解地回答了他。
“郑书记，我还想问你，厉校长为什么不入党？要是他早入了党，以他的学识、能力、品德、声望，早当上了地区教育局长，省教育厅长，甚至能当教育部的副部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心甘情愿当校长、副校长，我真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岳校长又提出了他心头捉摸不透的疑问。
“李白有句诗说‘大贤虎变与不测’。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最贤能的人心里想的，如老虎行踪变幻莫测，一般人是揣摩不透的。人聪明过了头，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敢保证，他想的每个问题，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党的工作，人民的利益。他过去主动提出不当校长，甘当副校长，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可他确确实实是为了党的工作，人民的利益呀！总之厉校长这本厚厚的书，一时我还没没全读懂，但假以时日，就一定能理解她的隽永的含义的。既然这本书我们暂时读不懂，就搁着以后再读吧！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研究具体的工作吧！第一项工作是送校长荣归故里，时日紧迫，你看应该怎么抓？”郑书记在草草解答了岳校长的疑问，转题研究工作。
“既然是荣归，就要让人有光荣感。去厉校长家，溯昆江三十里，可以乘船，进入大山八十里，无车，我们总不能让他像过去走出大山时那样，又开通‘1、1’号车！我看就雇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让他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吧。他的衣物不多，但那一大屋的书籍，总有几十担，担担给披上彩红。那二十来个书架，要重新刷一轮漆，让人抬着，像嫁女时抬家俬那样。我与地方部队联系，来个军乐队，一行少说也有百十号人，浩浩荡荡行走在大山中，比大户人家娶媳妇还热闹。这样，厉校长，包括我们大家在内，人人都有光荣感。郑书记，你说行不行？”岳校长将自己深思熟虑的计划说出来，征求书记的意见。话音刚落，郑书记来不及回答，就听到室外有个笑着大声说话的声音：
“如果考虑得更周到些，将前面的轿子换成棺材，这不就是给死人送葬么？郑书记、岳校长，我只是离休，还没有死，你们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我现在需要的可不是这么隆重的葬礼呀！”说话的人推开门，走进会议室，原来是厉校长走到月光下，突然想起书记校长定会为他回乡煞费苦心出怪招，于是又折回阻止，听到他们的谈话后，便开玩笑地对他们说。郑书记也觉得岳校长的那番好意离了谱，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便不好意思地说：
“刚才岳校长说的虽然俗气了点，但我们也是一番好意，队伍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才有气派呀！古代出巡的皇帝，他们要的不就是这种气势么？怎么能说是送葬？我们觉得，除此之外，目前还找不到别的方式来体现您荣归的光荣感。要是您家乡通了路，几辆车子就解决了问题，现在前面梗着山路八十里，您那么大的年纪，爬山过坳多不容易啊。”
“郑书记、岳校长，我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你们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厉校长意识到自己的“送葬”的话过于刺激人，猪八戒的钉耙不打妖精，倒打了好人，连忙向他们解释，“我那个书山为什么要愚公搬回去？这么多书，一天读十二小时，我再活二十年，想再一遍也读不完。人的精力有限，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也不想再通读这些书。而我家周围的村民，又听不懂孔夫子、屈大夫的话，这些书好比梳子，对他们这些和尚来说，根本用不上。作为遗产给我的儿女？我的一双儿女，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澳大利亚，而且都学理工科。他们与牛顿、爱因斯坦对话，已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去听连朱熹也听不明白的孔夫子说的那些话！何况从我们这里到美洲澳洲，路途那么遥远，运到他们那里去，卖掉这些书得的钱，还抵不上运费。他们都有经济头脑，绝不会干这种蠢事！这些书中，有些是善本、孤本，书店和一般图书馆都找不到。而学校老师查资料、做学问，正需要这批书，是久旱不雨骤降的甘霖呀！因此，我想将它留给学校。我回乡的事很容易解决，不必开通‘1、1’车，我已经雇好了两匹驴子，一匹驮运我还想读的那些书，一匹驴子的背上搁着我。你们想想，如果还下点毛毛雨，那形象，是不是有点像陆剑南的‘细雨骑驴入剑门’？”
“嘿嘿，厉校长真会开玩笑，这哪里是‘骑驴入剑门’，分明是妖精变作北方的新媳妇骑驴回娘家。只可惜道行不到家，男的未变成女的，脸上的皱纹也填不平，终究会露出马脚，弄得妖精不妖，反成了四不像的丑八怪！嘿嘿、嘿嘿……”岳校长听说厉校长要独自骑毛驴返乡，忍不住笑起来了。
“老师呀，荣归虽然可以不张扬，但也不能衣锦夜行，像个倒骑牛背吹笛的放牛郎。至于采用哪种形式，我们还可以再研究。”郑书记见岳校长强忍不住的笑，使轻松的谈话变得很尴尬，连忙拨转语言的航向，“您的书籍那么多，那么有特色。有唐代雕版印的，有宋代活字印的。据说与您的那本乾隆年间的手抄本脂砚斋评的《石头记》同一类抄本，在上海的拍卖会上，曾拍出几十万的高价。总起来您的书籍该值多少钱，谁也算不清，学校也付不起。如果老师真不愿带回去，一般的书籍学校接受您的捐赠，那些古本、珍本、善本，我们就珍藏起来，待价而沽，总不能让老师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小岚呀，你也过了而立之年，我唤你小岚，你不介意吧。”厉校长虽然知道郑书记处处为他着想，可郑书记并未懂得他的心思，于是他又语重心长地说，“小岚呀，我们不是常说，要把一切献给党和人民，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生命。因此，我的‘心血’也是党和人民给的，现在我将它献给党领导的人民的学校，怎么能说‘付诸东流’呢？过去我两条腿走出大山，今天乘四条腿的毛驴返家，腿多了一倍呀，怎么能说‘还乡’未‘衣锦’呢？我看，这个事就这样定下来。不过，我倒另外有个请求，工作了几十年，我还想解决一下组织问题。想自己能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回到家乡去，这才叫荣归故里，不是衣锦夜行啊！”
厉校长提出的解决组织问题，真像天方夜谭一样，让岳不凡校长疑惑莫解，惊诧不已。几十年的工作那么出色，令人羡慕不已，，什么时候，党都会敞开怀抱欢迎他，接受他。可是别人一问起他入党的问题，他总是与郑书记引用的诗句说的那样，“笑而不答心自闲”，冷静淡然，直到今天离休了，才忽然热乎起来。他这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更捉摸不透。于是他便开诚布公地说：
“厉校长，我叫岳不凡，往往自命不凡，认为自己很了解别人，可是我就摸不透您的思想。退休前，您什么时候都可以入党，可您偏偏不入，今天离休了，却提出入党的问题。牛过田塍扯住牛尾巴，能拉住牛吗？稻谷成熟了不收，到头来只能收稻草。离休后再入党，无非交一点党费，除此之外，又有什么用？厉校长，您现在要求入党，恐怕这是您这一生犯下的最愚蠢、最低级的错误。厉校长，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是研究研究实际问题，看采用何种方式体现您的荣归吧。”
“岳校长，这事我没有错，而是你不对。党章确实对入党的年龄有限制，但只限小不限老，更没有规定退休后不能入党。茅盾死后，党中央根据他的遗愿，作出了接受他入党的决定。因此，此时我要求解决党籍问题，是正当的要求，希望组织能理解我的迫切愿望，能迅速给以解决。”厉校长听了岳校长稻谷成熟了不收、到头来只能收稻草的说法，也十分激动地说。
“老校长，有您这样思想先进、誉满天下的老同志加入我们的党，这是我们党的无上的光荣。但入党本人得写出申请呀。党中央决定接受茅盾入党，也因为生前茅盾写了入党申请书。老校长，只要您写一张，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办好手续。”郑书记没有想到平日视功名利禄如一杯白开水的老校长，今天竟将入党的荣耀看得比黄金重，极端诧异之余，觉得还是及早解决为好，于是就提出写申请的事。不过此刻，他在自己衡量人物的天平上，悄悄地拿下了一个很重的砝码，觉得老校长也并不像他过去想象的那般神圣，视名利如敝屣。
“小岚啊，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就写过入党申请书，并且两度获得了批准，算起来我的党龄比你的年龄还要大。我不是稻谷成熟了没有收，而是我及时收了，只是将这劳动果实藏得很深很深。这是党内的机密，你作为党委书记，难道一点也不知道？既然我是老党员，我怎么还要再写入党申请书？”
厉校长回想起当年风起云涌的革命斗争及自己入党时的革命豪情，心里十分激动。因而对不理解他的人，有些反感，说话语气咄咄逼人。听厉校长说自己是老党员，开始，郑书记、岳校长觉得是天外来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稍稍冷静下来，都觉得厉校长向来办事严谨，他说的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其中定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委曲。于是郑书记便诚恳地说：
“老校长，读书时，您还抚摸过我的脑壳，您应该相信我不会说假话。我接任党委书记的时候，是在乱透了的时期，学校党组织的档案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我粗略地去翻阅了这些档案，没有找到关于您党籍方面的任何资料。老校长请您提供一些线索，我立即去调查清楚，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于是厉校长就侃侃而谈，把自己当年入党时的风云画卷展示在郑岚、岳不凡面前。
“一九四六年，我在省立一中上学。其时学生掀起了反内战、反饥饿的运动，当时，我积极地与大家一道，向着国民党的军警的马队与高压水龙头冲锋，赢得了当时学校的运动的组织者的欣赏。四八年，又积极参与了迎解放的运动，就是那位运动的组织者，发给我一张入党申请书，不久，那位组织者告诉我，我获得了党组织的批准，我已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党员。不过后来，那位组织者突然失踪，人们估计，他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自此，我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一九四八年，我考入大学，积极靠拢地下党的组织，先加入了共青团，五二年上学期又一次申请入党，党组织对我介绍的解放前曾入党的事进行过调查，由于当年的当事人为革命牺牲了，我介绍的情况没有得到证实，入党的事就被暂时搁浅。一九五二年下半年，党了为加强对教育事业的领导，派遣一批优秀大学生充实教育单位，我被派到昆阳师范，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开始工作，就当了昆师的教导主任，这是党对我的莫大的信任，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党对我的深恩。以后的事大家知道了，我就不说，单说一下我入党的事。就在这年的年末，学校党委书记王臣，神秘地领我走进三楼党委办公室，说我反映的解放前我的表现属实，但当事的党的负责人都已牺牲，党组织遭到了破坏，我入党的文字依据也损毁了，他们不能没有根据地承认我是党员。只好再次批准你入党。说我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就是个党员。也就在这晚，王书记又十分关切地对我说：
“‘经过调查，我们还知道你的祖父是同盟会的会员，你父亲虽然教书，但与国民党内的进步势力有一定的联系。你的学识渊博，工作能力强，人品好，为众人所仰望。你站在党外说话，能团结更多的群众，更能起到其他党员所不能起的作用。因此你是我们党内的特殊党员，不必交党费，也不必参加党的会议，只有党组织的核心成员才知道你的身份，别人谁也不知道你是党员。不公开宣誓，你就牢牢地记住誓词，不过你还得加一条，不论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
“后来王书记离休还乡了，这些情况已不为后来新的领导所知晓。现在我将当年我入党情况告诉你们，请你们查证。我名叫厉亦凡，也就是凡人，一个普通的人，如百川归海，也想投身到党的怀抱里。望你们能体察一个为党孤军奋斗了几十年的老党员迫切地想投入党的怀抱的心情，满足我终身最大的愿望。当然，如果查而无证，那我就重新申请入党，请组织再次审查我的历史。”
厉校长为人稳重，平日心态有如无风时平静的海面，说话的语调舒徐适度，像个哲人在悠闲地散步。可是这次激昂慷慨的陈情，却似急骤地驰骋草原的骏马，马蹄得得，风声呼呼。他眼里饱噙着泪水，让人想起长久失散儿子，突然见到了母亲。郑书记泪流满面，紧紧地握着老校长的手，带着孩子般的哭声说：
“厉校长，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更确切地说，您更是我的威严的父亲。从党的发展角度看，长期来我不了解您有这样曲折的经历，我真是个不孝的儿子。从明天起，我撂下手中的一切工作，一心调查此事，我不查个水落石出，立刻辞去书记的职务。”
接着岳校长上前紧紧拥抱着厉校长，像阔别了几十年的曾经历经出生入死老战友重逢，泣不成声地说：
“厉校长，在党内，您是我的老前辈，在学习工作上，您是我的好老师。我岳不凡无德无能，是地地道道的凡人，可我却自命不凡，不想让您掩盖了我正校长光辉，我每次都呼您厉‘副’校长，而且将这个‘副’字呼得特别重。您离休后提出要解决组织问题，我误以为您要入党，我冷言冷语说这是‘牛过田塍扯不住牛尾巴’，‘稻谷成熟了不收，只能收稻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厉校长，我对不起您，我真该死，真该死！”
谈话最后取得了一致的结论，从明天起，着手调查，郑岚在学校、到地区全面翻阅档案，就是大海捞针，也要将厉校长入党的档案资料这根绣花针捞到。岳不凡就远去东北走访已离休多年的王臣书记，请他提供当年厉校长入党情况的资料。岳校长走出会议室后，望着月亮不时用羽毛状的淡淡的白云，遮掩自己的羞羞答答的面容，心里无限感慨地想：
“这不就是我可悲可耻的形象么，自以为不凡，实际上是个地道的凡人。只有厉校长，从不计较个人的名誉、地位，甘心做个平凡的人，可正是他的这种平凡，才是真正显现出极不凡的伟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首诗正是他平凡但又不平凡的一生的写真啊！”
“郑书记，你说我们的厉校长，退休后为什么要回到那大山深处去？哪里交通闭塞，进出都不容易，长期生活在那里，外面的事物看不到，外面的声音听不到，不就成了瞎子、聋子？”岳校长说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
“李白有首诗说，‘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厉校长如果用这首诗回答你，那是贴切不过的了。厉校长的诗人气质浓郁，喜欢陶渊明那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生活，不喜欢外面闹市的纷纷扰扰、紫醉金迷！因此切望回归‘碧山’、‘桃花流水’。”郑书记似懂非懂、解非其解地回答了他。
“郑书记，我还想问你，厉校长为什么不入党？要是他早入了党，以他的学识、能力、品德、声望，早当上了地区教育局长，省教育厅长，甚至能当教育部的副部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心甘情愿当校长、副校长，我真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岳校长又提出了他心头捉摸不透的疑问。
“李白有句诗说‘大贤虎变与不测’。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最贤能的人心里想的，如老虎行踪变幻莫测，一般人是揣摩不透的。人聪明过了头，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敢保证，他想的每个问题，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党的工作，人民的利益。他过去主动提出不当校长，甘当副校长，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可他确确实实是为了党的工作，人民的利益呀！总之厉校长这本厚厚的书，一时我还没没全读懂，但假以时日，就一定能理解她的隽永的含义的。既然这本书我们暂时读不懂，就搁着以后再读吧！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研究具体的工作吧！第一项工作是送校长荣归故里，时日紧迫，你看应该怎么抓？”郑书记在草草解答了岳校长的疑问，转题研究工作。
“既然是荣归，就要让人有光荣感。去厉校长家，溯昆江三十里，可以乘船，进入大山八十里，无车，我们总不能让他像过去走出大山时那样，又开通‘1、1’号车！我看就雇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让他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吧。他的衣物不多，但那一大屋的书籍，总有几十担，担担给披上彩红。那二十来个书架，要重新刷一轮漆，让人抬着，像嫁女时抬家俬那样。我与地方部队联系，来个军乐队，一行少说也有百十号人，浩浩荡荡行走在大山中，比大户人家娶媳妇还热闹。这样，厉校长，包括我们大家在内，人人都有光荣感。郑书记，你说行不行？”岳校长将自己深思熟虑的计划说出来，征求书记的意见。话音刚落，郑书记来不及回答，就听到室外有个笑着大声说话的声音：
“如果考虑得更周到些，将前面的轿子换成棺材，这不就是给死人送葬么？郑书记、岳校长，我只是离休，还没有死，你们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我现在需要的可不是这么隆重的葬礼呀！”说话的人推开门，走进会议室，原来是厉校长走到月光下，突然想起书记校长定会为他回乡煞费苦心出怪招，于是又折回阻止，听到他们的谈话后，便开玩笑地对他们说。郑书记也觉得岳校长的那番好意离了谱，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便不好意思地说：
“刚才岳校长说的虽然俗气了点，但我们也是一番好意，队伍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才有气派呀！古代出巡的皇帝，他们要的不就是这种气势么？怎么能说是送葬？我们觉得，除此之外，目前还找不到别的方式来体现您荣归的光荣感。要是您家乡通了路，几辆车子就解决了问题，现在前面梗着山路八十里，您那么大的年纪，爬山过坳多不容易啊。”
“郑书记、岳校长，我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你们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厉校长意识到自己的“送葬”的话过于刺激人，猪八戒的钉耙不打妖精，倒打了好人，连忙向他们解释，“我那个书山为什么要愚公搬回去？这么多书，一天读十二小时，我再活二十年，想再一遍也读不完。人的精力有限，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也不想再通读这些书。而我家周围的村民，又听不懂孔夫子、屈大夫的话，这些书好比梳子，对他们这些和尚来说，根本用不上。作为遗产给我的儿女？我的一双儿女，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澳大利亚，而且都学理工科。他们与牛顿、爱因斯坦对话，已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去听连朱熹也听不明白的孔夫子说的那些话！何况从我们这里到美洲澳洲，路途那么遥远，运到他们那里去，卖掉这些书得的钱，还抵不上运费。他们都有经济头脑，绝不会干这种蠢事！这些书中，有些是善本、孤本，书店和一般图书馆都找不到。而学校老师查资料、做学问，正需要这批书，是久旱不雨骤降的甘霖呀！因此，我想将它留给学校。我回乡的事很容易解决，不必开通‘1、1’车，我已经雇好了两匹驴子，一匹驮运我还想读的那些书，一匹驴子的背上搁着我。你们想想，如果还下点毛毛雨，那形象，是不是有点像陆剑南的‘细雨骑驴入剑门’？”
“嘿嘿，厉校长真会开玩笑，这哪里是‘骑驴入剑门’，分明是妖精变作北方的新媳妇骑驴回娘家。只可惜道行不到家，男的未变成女的，脸上的皱纹也填不平，终究会露出马脚，弄得妖精不妖，反成了四不像的丑八怪！嘿嘿、嘿嘿……”岳校长听说厉校长要独自骑毛驴返乡，忍不住笑起来了。
“老师呀，荣归虽然可以不张扬，但也不能衣锦夜行，像个倒骑牛背吹笛的放牛郎。至于采用哪种形式，我们还可以再研究。”郑书记见岳校长强忍不住的笑，使轻松的谈话变得很尴尬，连忙拨转语言的航向，“您的书籍那么多，那么有特色。有唐代雕版印的，有宋代活字印的。据说与您的那本乾隆年间的手抄本脂砚斋评的《石头记》同一类抄本，在上海的拍卖会上，曾拍出几十万的高价。总起来您的书籍该值多少钱，谁也算不清，学校也付不起。如果老师真不愿带回去，一般的书籍学校接受您的捐赠，那些古本、珍本、善本，我们就珍藏起来，待价而沽，总不能让老师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小岚呀，你也过了而立之年，我唤你小岚，你不介意吧。”厉校长虽然知道郑书记处处为他着想，可郑书记并未懂得他的心思，于是他又语重心长地说，“小岚呀，我们不是常说，要把一切献给党和人民，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生命。因此，我的‘心血’也是党和人民给的，现在我将它献给党领导的人民的学校，怎么能说‘付诸东流’呢？过去我两条腿走出大山，今天乘四条腿的毛驴返家，腿多了一倍呀，怎么能说‘还乡’未‘衣锦’呢？我看，这个事就这样定下来。不过，我倒另外有个请求，工作了几十年，我还想解决一下组织问题。想自己能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回到家乡去，这才叫荣归故里，不是衣锦夜行啊！”
厉校长提出的解决组织问题，真像天方夜谭一样，让岳不凡校长疑惑莫解，惊诧不已。几十年的工作那么出色，令人羡慕不已，，什么时候，党都会敞开怀抱欢迎他，接受他。可是别人一问起他入党的问题，他总是与郑书记引用的诗句说的那样，“笑而不答心自闲”，冷静淡然，直到今天离休了，才忽然热乎起来。他这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更捉摸不透。于是他便开诚布公地说：
“厉校长，我叫岳不凡，往往自命不凡，认为自己很了解别人，可是我就摸不透您的思想。退休前，您什么时候都可以入党，可您偏偏不入，今天离休了，却提出入党的问题。牛过田塍扯住牛尾巴，能拉住牛吗？稻谷成熟了不收，到头来只能收稻草。离休后再入党，无非交一点党费，除此之外，又有什么用？厉校长，您现在要求入党，恐怕这是您这一生犯下的最愚蠢、最低级的错误。厉校长，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还是研究研究实际问题，看采用何种方式体现您的荣归吧。”
“岳校长，这事我没有错，而是你不对。党章确实对入党的年龄有限制，但只限小不限老，更没有规定退休后不能入党。茅盾死后，党中央根据他的遗愿，作出了接受他入党的决定。因此，此时我要求解决党籍问题，是正当的要求，希望组织能理解我的迫切愿望，能迅速给以解决。”厉校长听了岳校长稻谷成熟了不收、到头来只能收稻草的说法，也十分激动地说。
“老校长，有您这样思想先进、誉满天下的老同志加入我们的党，这是我们党的无上的光荣。但入党本人得写出申请呀。党中央决定接受茅盾入党，也因为生前茅盾写了入党申请书。老校长，只要您写一张，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办好手续。”郑书记没有想到平日视功名利禄如一杯白开水的老校长，今天竟将入党的荣耀看得比黄金重，极端诧异之余，觉得还是及早解决为好，于是就提出写申请的事。不过此刻，他在自己衡量人物的天平上，悄悄地拿下了一个很重的砝码，觉得老校长也并不像他过去想象的那般神圣，视名利如敝屣。
“小岚啊，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就写过入党申请书，并且两度获得了批准，算起来我的党龄比你的年龄还要大。我不是稻谷成熟了没有收，而是我及时收了，只是将这劳动果实藏得很深很深。这是党内的机密，你作为党委书记，难道一点也不知道？既然我是老党员，我怎么还要再写入党申请书？”
厉校长回想起当年风起云涌的革命斗争及自己入党时的革命豪情，心里十分激动。因而对不理解他的人，有些反感，说话语气咄咄逼人。听厉校长说自己是老党员，开始，郑书记、岳校长觉得是天外来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稍稍冷静下来，都觉得厉校长向来办事严谨，他说的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其中定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委曲。于是郑书记便诚恳地说：
“老校长，读书时，您还抚摸过我的脑壳，您应该相信我不会说假话。我接任党委书记的时候，是在乱透了的时期，学校党组织的档案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我粗略地去翻阅了这些档案，没有找到关于您党籍方面的任何资料。老校长请您提供一些线索，我立即去调查清楚，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于是厉校长就侃侃而谈，把自己当年入党时的风云画卷展示在郑岚、岳不凡面前。
“一九四六年，我在省立一中上学。其时学生掀起了反内战、反饥饿的运动，当时，我积极地与大家一道，向着国民党的军警的马队与高压水龙头冲锋，赢得了当时学校的运动的组织者的欣赏。四八年，又积极参与了迎解放的运动，就是那位运动的组织者，发给我一张入党申请书，不久，那位组织者告诉我，我获得了党组织的批准，我已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党员。不过后来，那位组织者突然失踪，人们估计，他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自此，我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一九四八年，我考入大学，积极靠拢地下党的组织，先加入了共青团，五二年上学期又一次申请入党，党组织对我介绍的解放前曾入党的事进行过调查，由于当年的当事人为革命牺牲了，我介绍的情况没有得到证实，入党的事就被暂时搁浅。一九五二年下半年，党了为加强对教育事业的领导，派遣一批优秀大学生充实教育单位，我被派到昆阳师范，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开始工作，就当了昆师的教导主任，这是党对我的莫大的信任，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党对我的深恩。以后的事大家知道了，我就不说，单说一下我入党的事。就在这年的年末，学校党委书记王臣，神秘地领我走进三楼党委办公室，说我反映的解放前我的表现属实，但当事的党的负责人都已牺牲，党组织遭到了破坏，我入党的文字依据也损毁了，他们不能没有根据地承认我是党员。只好再次批准你入党。说我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就是个党员。也就在这晚，王书记又十分关切地对我说：
“‘经过调查，我们还知道你的祖父是同盟会的会员，你父亲虽然教书，但与国民党内的进步势力有一定的联系。你的学识渊博，工作能力强，人品好，为众人所仰望。你站在党外说话，能团结更多的群众，更能起到其他党员所不能起的作用。因此你是我们党内的特殊党员，不必交党费，也不必参加党的会议，只有党组织的核心成员才知道你的身份，别人谁也不知道你是党员。不公开宣誓，你就牢牢地记住誓词，不过你还得加一条，不论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
“后来王书记离休还乡了，这些情况已不为后来新的领导所知晓。现在我将当年我入党情况告诉你们，请你们查证。我名叫厉亦凡，也就是凡人，一个普通的人，如百川归海，也想投身到党的怀抱里。望你们能体察一个为党孤军奋斗了几十年的老党员迫切地想投入党的怀抱的心情，满足我终身最大的愿望。当然，如果查而无证，那我就重新申请入党，请组织再次审查我的历史。”
厉校长为人稳重，平日心态有如无风时平静的海面，说话的语调舒徐适度，像个哲人在悠闲地散步。可是这次激昂慷慨的陈情，却似急骤地驰骋草原的骏马，马蹄得得，风声呼呼。他眼里饱噙着泪水，让人想起长久失散儿子，突然见到了母亲。郑书记泪流满面，紧紧地握着老校长的手，带着孩子般的哭声说：
“厉校长，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更确切地说，您更是我的威严的父亲。从党的发展角度看，长期来我不了解您有这样曲折的经历，我真是个不孝的儿子。从明天起，我撂下手中的一切工作，一心调查此事，我不查个水落石出，立刻辞去书记的职务。”
接着岳校长上前紧紧拥抱着厉校长，像阔别了几十年的曾经历经出生入死老战友重逢，泣不成声地说：
“厉校长，在党内，您是我的老前辈，在学习工作上，您是我的好老师。我岳不凡无德无能，是地地道道的凡人，可我却自命不凡，不想让您掩盖了我正校长光辉，我每次都呼您厉‘副’校长，而且将这个‘副’字呼得特别重。您离休后提出要解决组织问题，我误以为您要入党，我冷言冷语说这是‘牛过田塍扯不住牛尾巴’，‘稻谷成熟了不收，只能收稻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厉校长，我对不起您，我真该死，真该死！”
谈话最后取得了一致的结论，从明天起，着手调查，郑岚在学校、到地区全面翻阅档案，就是大海捞针，也要将厉校长入党的档案资料这根绣花针捞到。岳不凡就远去东北走访已离休多年的王臣书记，请他提供当年厉校长入党情况的资料。岳校长走出会议室后，望着月亮不时用羽毛状的淡淡的白云，遮掩自己的羞羞答答的面容，心里无限感慨地想：
“这不就是我可悲可耻的形象么，自以为不凡，实际上是个地道的凡人。只有厉校长，从不计较个人的名誉、地位，甘心做个平凡的人，可正是他的这种平凡，才是真正显现出极不凡的伟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首诗正是他平凡但又不平凡的一生的写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