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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下了场大暴雨。海涛穿着新布鞋在堂屋里走来走去，母亲便夸赞海玲手巧。他又将海玲拿钱的事说出来，母亲高兴地说：“玲儿这孩子真懂事！你可要好好待她！”海涛默默地找好准考证和照片。母亲便说，明天让舅舅也一起去。他一听就反对道：“他去能不起啥作用？”母亲劝道：“多个人多条心，让他去吧！你不知道，他听说你要建档，可高兴哩！”他看看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虽有不满，却也没再反驳。
　　当夜无语。第二天一早，海涛听到有人敲门，开门见是舅舅，忙冷脸说道：“舅，路不好走，你不用去了！”
　　舅舅笑道：“咋不好走？我还是去，现在办啥事你不懂的！”
　　海涛妈便起来要去烧饭，李如是却拦住她道：“姐，别做了。俺爷俩到街上再吃。我带着钱呢！”她便不再去忙。海涛独自将自行车搬到村外公路上，正好舅舅的自行车也撂在那里。爷俩儿便骑上车子上了路。
　　一场暴雨把砂浆路面冲洗得干干净净。车轮碾上去发出“唰唰”的声响。浏鞍河桥面更是洁净，桥下浑浊的河水缓缓向东流去。路旁的玉米、芝麻、大豆得了充足的水份，叶片青绿，枝节向上。偶尔一两块墨绿的生姜地，散发着新鲜的辣味儿，混合在空气中分外独到。李如是不由叹道：“乖乖，这谁家的姜？长得真不赖！”
　　李如是虽是个小学校长，但很爱研究农业。他每年都栽一二亩地的生姜，收入还算可观。海涛家以前也栽生姜，可是陈凤宇不事农桑，栽的生姜不是瘦得像没娘的孩子，便是生病发瘟。那时浇姜要挖一口深井，利用橛杆子一桶桶地提水。海涛跟在身后帮忙，有一次差点掉进井里，气得陈凤宇立即将井填掉，从此再不栽姜。海涛大约秉承父性，对农活也不感兴趣。耳听着老舅的赞叹，他仰脸暗道，教个小学有啥学问？我不替他考试照样转不了正。李如是暗自生气，好小子，摆起谱来了，等着瞧吧，有你求我的时候！海涛却想，你昨天那样待我，今儿前倨后恭，真是太可笑了！
　　二人赶到蔡湖中学，但见老杨和李云鹏站在大门口，旁边有几位同学和家长。老杨看到海涛，以为李如是是他父亲，便说：“你差你两个了！路还好走吧？”海涛答道：“还行，砂浆路，不粘车轮的。”他便向杨老师和李云鹏介绍舅舅，老杨一脸诧异，李如是伸出手来握，他便象征性地握一下，李云鹏却回头与旁人说话。李如是忙摸出一包渡江烟，拆开来敬众人。
　　海涛认出来和李云鹏说话的是蔡湖乡副乡长薜为民，他是海涛同班同学薜雨露的父亲。薜雨露长着瓜子脸，细眉杏眼，一头乌黑的秀发衬着白净的脸蛋，颇具江南女子的气色，说话尖尖细细的，温柔大方，对谁都很热情，却仍显得孤高气傲。班中无论是谁都与她交好，人前背后叫她一声“小露”，她都乐意地答应。尤其是周童，对她更是言听计从。周童曾经说过，谁若能娶到雨露那才真是三生有幸，并发誓升学考试前一定要搞定她。而今考试已过，众人在此准备上县建档，却看不到周童的影子。否则他也能像李云鹏那样与薜副乡长套套近乎，只不过还不能当面叫一声岳父大人罢了。海涛想到此处，忙问杨老师：“周童考了多少分？”老杨婉惜地叹道：“还不到四百分！天天傲气十足的，怎么一到战场上就蔫了？”海涛心口一凉，周童竟然又名落孙山，那真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叹惜！
　　一辆小客车开了过来，原来是教办室租来的。为了建档，不统一乘车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然而教办室是不会掏腰包租车的，羊毛终归出在羊身上。可是羊毛剪多了羊们会有意见的，剪少了又不值得下手。剪多剪少当然不能让羊说了算。蔡湖乡教办室历来最会算计，既然开刀，剪一刀是疼，剪十刀也是疼，那就干脆来个利索的，羊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会在乎十块八块钱的！
　　车门一开，众人纷纷上车。不久，何九丰走上来，车上唯一的座位让他坐了。老杨上来后只好站在门边上。海涛刚要让位，舅舅却殷勤地说：“杨老师，你坐这儿！晌午还要你多受累呢！”老杨谦让许久，拗不过他，便坐了下来。海涛只好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舅舅。车子便发动起来，向着县城驶去。
　　海涛便想起那个落了榜的可怜的周童。他可是个才子，个子高挑，面孔轮廓极像周润发，长着一对虎牙，一头黑发飘然不群，此乃一绝；毛笔字龙飞凤舞，又称一绝；文章常引经据典，撰写的情书华彩俊美，闻名班内外，声动全年级，更是一绝，乃被人戏称“三绝才子”。好在他平日做事倒不清高，与众哥们打成一片，人缘极好。而海涛与他的交好纯属巧合。周童原在县城读书，去年没能预选上，便回蔡湖复习。报名那天初见薜雨露，许是一见倾心，用情太深，竟把收费条落在窗台上。海涛恰巧捡到，待周童去寻，便递给了他。他当即拉海涛上街请客吃饭。从此二人同桌相交，成了挚友。
　　周童待人大方，常为哥们买零食。他对女生更显慷慨，只要有女生提议让他请客，不管美丑，他都有求必应。他父亲是大队书记，家有两个水泥预制厂，手中最不缺的就是钱。海涛便担心别人说自己攀高，与他若即若离。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似醴。”他只求二人有个君子之交便可。周童却甘愿屈居他左右，只在雨露的同桌金苹缺课时趋身候补外，其余均老实地坐在他身边，两人可谓是无话不谈。周童曾吹嘘谈过三四个女友，个个都像薜雨露那么漂亮。海涛听得入神，心羡万分，却并不全信。
　　最难忘的是今年大年初一，周童竟冒着风雪赶到陈家庄与海涛谈心。两人在浏鞍河畔踏雪而行走着，眼望着茫茫雪野和东去的浏鞍河，竟都有些忘情。周童自顾吟道：“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却又叹道：“可怜雪落坠红尘，尽是无情东流水！”海涛知他心有所寄，便说起和海玲的亲事。周童听完后摇着头叹道：“唉，你所期望的是纯朴而简单的爱情，这在当下最是难能可贵；而我所渴求的爱却缥缈得望不见踪影，到何时才能打得动她那颗冰冷的心呀？人生啊，就像这眼前的一条长河，看似波澜壮阔、浩浩荡荡，其实在历经过许多坎坷曲折之后，真正汇入到汪洋之中时，不过是一条平凡而渺小的细流。而我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流向，我这一生能否与她汇合成一条大江，这还真无法预料到！”海涛被他伤感的抒情所感染，面对着一河冰雪高声长啸。周童也举手向上，大声呼啸起来。两人的叫声在空旷的河床上回荡着，久久不能散去。幸得河畔荒无人影，这一番放浪形骸让他们感到由衷的兴奋和欢悦。
　　中考前夕，周童痛下决心，今生非娶薜雨露为妻不可。海涛劝他先考上学再说。他反驳道：“你还说我？你天天和海玲上街咋行了？”这话让海涛很不受用，他只是偶尔与海玲上街玩玩，怎么是“天天”呢？到县里考试时，周童拉他一起吃饭，要来一盘酱猪蹄和几个粽子。海涛嫌太浪费，他却笑道：“考试前啃个猪蹄，‘取熟蹄（熟题）之谶也’，再吃个粽子，遇到‘熟题’岂能不中？”海涛笑他大搞迷信活动，他却摇头晃脑地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如果再买上笔、定胜糕或粽子等物，就‘笔定糕粽’了。”海涛笑道：“你这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顾恺之枉信桓玄的话，拿着知了挡身的树叶当宝贝，结果被他尿了一身还洋洋得意。知识越多真是越害人呀！”周童便道：“我是让你吃好喝好才能考好！”海涛只好将就吃下。可惜进了考场便老觉得肚子不舒服，幸亏他定力十足，答完题后方解后顾之忧。然而周童受不了憋屈，没答完题便交卷走人。这不，现在竟然考那一点分！
　　此时此刻，薜雨露正坐在海涛身后，与其父低头叙话，声若流莺，清新悦耳。海涛心神难安，甚为动气。这雨露真是无情无义，也不打听一下周童的分数。周童眼长腚上了，竟会看上她这么个女孩！
　　正骂着，一只玉手拿一瓶娃哈哈矿泉水伸到他面前，随之又一句温柔可人的话：“给，解解渴！”海涛扭头看到雨露满面含笑地看着自己，却抿嘴笑道：“谢谢，早晨不热，我不渴！”玉手只好缩了回去，盈盈笑语仍在继续：“爸，他考得是全乡最高分！”
　　这话让海涛吃了一惊，他只知考分达到了建档线，并不知自己竟是全乡最高分。雨露颇富磁性的声音让很多人都听到了，大家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海涛。李如是也甚惊异，乖乖，这孩子真不得了！海涛哪受过如此恩宠？顿时窘得满面通红。李如是喜得面露红潮，站起来向大伙散烟，大谈海涛上学如何如何刻苦用功，羞得他更不敢抬头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