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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陈家庄，老杨的车子驶上了大路。
　　这是一条乡村公路，从南至北贯穿整个蔡湖乡，由此可到达蔡湖中学。砂浆路面也算平坦，路旁一棵棵杨树有两三把粗，树叶正茂。人在路上行走，分外清凉。三年前，蔡湖乡乡长柳明光一声号令，全乡人民苦战一春，终于修成了这条乡村公路。所需的砂浆和资金须向村民征集，每人两千斤砂浆和二十元钱，交不上来就扒房子抵压。上级说要修路，乡民俱是兴奋，只要有力气，地下的砂浆有的是，征收资金时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有的村子征收上来了，碾压路面便由机器代劳；有的村子收不齐，只好男女老少齐上阵。于是各村路段碾压效果不一，质量差别很大。但不管怎样，路是修好了，美其名曰“富民路”。竣工那天，柳明光请来县电视台做节目，背对着浏鞍河大桥大谈特谈在没加重农民负担的情况下造就了一个民心工程，大大地露了一回脸，从此声名显赫。
　　说起柳明光，倒有一个绰号叫“西德兔”。那时全国正大办乡镇企业，为实现举国第二个战略目标而努力奋斗。柳明光积极响应上级号召，率先引进一批“西德兔”，在蔡湖北岸办了个“西德兔”养殖基地，让他那位好吃懒做偏又讲究排场的老婆担任养殖场经理。不幸开办不到一年便自行消亡，乡长老婆此后便进城休养去了。下属们看他这般官僚，又吃得脖短肚大，两只耳朵倒也招风，背地里便不叫好腔，称他为“西德兔”。不久，柳明光又搞来一批资金和技术，在旧的养殖基地上办了个制伞厂，厂长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据说是他的老姘。那时蔡湖人并不知“老姘”何许意思，在他的躬亲示范下，众人才懵懂初开，原来“老姘”就是你拼一样家伙我拼一样工具共同生活。当时便有人断言：“伞厂伞厂，拼出来的家伙，不散才怪呢！”半年后，制伞厂即作鸟兽散。女厂长却荣膺为柳明光的革命伴侣。同年夏天，柳明光又从外地引进优质“胡萝卜”种，一斤种子一千二百元，与蔡湖村农民签上包种包销合同。蔡湖村依托蔡湖充足的水分，抛弃种植多年的生姜，一次种了一千多亩胡萝卜。一时间，以生姜闻名的蔡湖成了胡萝卜的天下。结果到了秋季，胡萝卜获得了大丰收，柳明光却不知溜哪儿去了。地里胡萝卜堆成了小山，也没人前来收购。农民们每天锅里碗里都是胡萝卜，哪还能吃得下去？街上的菜场里，处处都是上等的胡萝卜，一毛钱五斤都没人买。最后，成千上万斤的胡萝卜白白烂在了地里。当时有歌谣唱道：“蔡湖的官蔡湖的贼，蔡湖的萝卜便宜了谁？胡萝卜红胡萝卜甜，胡萝卜都让狗日的赚了钱！”
　　因为一条富民路，柳明光名扬全县；又因为“胡萝卜”事件，柳明光臭名昭著。这才是“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遗臭万载邪！”柳明光从此再不敢回蔡湖，缩在县城守着两位夫人苦盼日月。后来硬是请客送礼，方调到泉西镇当书记去了。如今蔡湖人依然会唱起这样的顺口溜：“九二年，动干部，蔡湖来了孬干部；先扒房子后修路，坡地里养起西德兔。西德兔，没保住，乡长夫人进城住。办个伞厂养情人，没撑半年又开路。挖生姜，买良种，村民都种胡萝卜。萝卜烂掉没人收，便宜了狗日的西德兔。”
　　然而今天依老杨的眼光来看，这些言论纯粹是对柳明光的不敬之辞，也可能是污蔑是陷害。搞改革哪能一次就成功呢？总会有失败才会有成功。他教了多年数学，对学生提出的一些难题可谓是手到擒来，但还是会偶有失手，一时下不了台面，他便不耻下问，向学生征求解题之法。凭他多年经验，教学尚且如此不易，搞改革更要且行且珍惜。可惜乡民们硬是吃了一次亏，就再不上你的船，用他们的话叫“吃一堑长一智”。穷就该穷了，再不能拿钱打水漂玩了。不敢闯不敢干，左怕吃亏右怕骗，这样下去怎么能挣着大钱？历来凡成大事者，无不与虎狼共存，方可有所成就。柳明光说过：“不吃亏，不受骗，八辈子学不来好经验。”事实上，蔡湖的生姜种植已到了衰退期，不仅技术跟不上，而且一半以上的土地易发瘟姜病，不再适宜生姜的种植。值此关键时刻，不改变种植结构就没法再发展提高农业单产经济总量。柳明光算是识时务者，无奈生不逢时成了末路英雄。好在领导慧眼识金，又起用他为乡镇书记，也算他遇到了贵人。
　　老杨对行政工作虽不热心，但他种植生姜多年，一直都在关注着农业经济的发展。他还认为柳明光高瞻远瞩，当年若不是修筑了这条贯通全乡的公路，今天他老杨就必须像在陈家庄一样坐木轮车，那可够他受得了。他曾亲眼目睹，这些年蔡湖再没有大型工作上马成形，足见当今为官者没有柳明光的气魄，生怕迈了大步闪住了腰，都在借无为享清闲，凭无事保帽子。这定是多读了老庄思想，如何能有大作为？唉，除柳明光敢为人先外，更有何人？蔡湖之悲，怕不只是损失了一个柳明光而已！
　　其实老杨了解一些柳明光调走的内幕，据说是与蔡湖村的蔡政道在经济上有纠纷。然而老杨却不相信这些，他宁可相信柳明光是老牛掉到井里——有劲使不出来，也不相信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吓跑了。这样想着，他脚下蹬得越是有劲。他忽然发现，他对人物的评价颇有特色。古语“盖棺定论”说得好，仅凭一时一事去评价人的功过的是非并不正确，只有等到人死后才能有个全面而中肯的结论，更何况柳明光仍在担任要职，如今对他的这些评价尚不足以“盖棺定论”的。
　　半小时后，老杨到了蔡湖中学校长办公室门前。这是蔡湖中学前排大院中的一家小院，虽不起眼，但还算清静幽雅。在它以西，是三间大办公室，集文科组老师办公、开会于一体，可谓是一个综合型的办公室；由此向东是十几间瓦房，分隔成四五家小院，住着几家教师。往北两排瓦房是教室和学生宿舍，兼及几家教师住宿。蔡湖中学本是个乡村中学，撤区并乡前只有两排砖瓦房，路面坑坑洼洼，每到下雨满是泥泞，教室里连个灯泡都没有，二三百学生，十余名教师。也有顺口溜单写这所学校：“两排破瓦房，一条泥巴路；风吹尘灰起，雨落水进屋；破钟铛铛响，上课没定数；教师迷赌博，学生装糊涂；一群逍遥子，天生没痛处。”然而五六年来，学校在上级领导的关心下又建成了一排新瓦房，颇像大病初愈的老头子穿了件新马甲，虽不免老态龙钟，但还算有了点新意。在校生已突破五百人大关，学校又调来六七名年青教师，再加上学费渐高，收入越来越好。蔡湖中学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春天。乡政府领导极为重视，三天两头来校视察。幸亏校长大人何九丰酒技卓越，直把他们喝得晕头转向，才免除了学校一大灾难，否则他们一定会把蔡湖中学给吃穷的。但上级三令五申强调“普九”工作务必在今年完成，学校的硬件设施——教学楼尚无着落，因此何九丰也不敢怠慢他们，便经常写申请打报告，向他们哭诉没有教学楼的苦处，那小脸必须装得越可怜越有效果。好在领导都是人，又看他年纪这么大，还要为教育操心操力，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三年多来，蔡湖乡四五万民众每年的午秋两季都要多上缴四十元的教育附加费，以便在最短时间内将教学大楼筹建起来。据现任乡长韦满囤说，今年秋季教学大楼一定要破土动工，否则便对不起全乡的父老乡亲，目前征地工作正在有序开展中。到那个时候，蔡湖中学该是什么样子呢？老杨一边幸福地畅想着，一边把自行车放在树荫下，抬头看太阳刚好正南，心下疑惑，何校长这个时候还会在这儿吗？便迈步向院内走去。
　　何校长五十多岁，他此时正坐在一把紫红色的藤椅上，办公桌上放着一把摇头扇，徐徐的凉风不时掀起他头上仅有的几缕黑白相间的头发，颇是飘逸。正当暑假之时，他也不能闲着，仍要为学校操心劳力。此时看到老杨一脸汗水进来，他便满脸堆笑地说：“哎呀，老杨辛苦了！快，盆里有凉水，洗洗脸再说！”老杨不客气，上前洗了脸，走过来向他汇报下乡工作。他翘着二郎腿听完汇报，正要表扬他今天的功劳。老杨却想起一件事，诚恳地问道：“何校长，明天包车上县的事儿落实没？”他摇摇头说：“这事儿咱问不了，自有许站长亲自料理。咱只讲明天上县就是！哦，你今儿没少累，太辛苦了，但不能让你白辛苦。得，今天上午我请客。时间不早了，走，上老王饭店！”他起身关掉电扇，不容老杨分说，便走出了屋。老杨还想问些其他的事儿，但看他一片盛情，心下迟疑，也不好推却，只好顺水推舟地跟上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