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游有诗云：“凋零坐上亲朋少，寂寞人间岁月长。”处在两难境地的海涛最是能体会到这两句诗描述的滋味。自从他得知舅母塞给母亲五百元钱后，对自己未来的出路更加心灰意冷。当他读到陆游《贫病》一诗，思想起目前的处境，他颇有感悟，便默默记下了这一句。一贫如洗的家舍的确凋零不堪，无所寄托的生活就是这般的寂寞孤独。为了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日月，他开始阅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是他与舅舅第二次到泉安时花七元钱买的一本盗版书。正如大多数学生一样，他也最爱买盗版书，只因为它的便宜的价格，至于内容上的错字、断章，他从不仅不会造成阅读上的的障碍和误解，还能提高他纠错和辩证思维的能力。这真得感谢广大的盗版商人，他们无形中提高了国人的文化素质。举目城中大小书摊，甚至包括新华书店，到处都摆放着盗版书籍。这首先给广大读者带来了福音，尤其是在校学生受益更多。当国人的经济实力还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各种需求时，省钱才是硬道理便成了时尚经典。书是盗版的，没付作者稿酬，也没给国家上税，却让惠于穷人，这便满足了广大读者的精神上和物质上需求。读者手里的货币是有限的，他们都想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这也叫“穷则思变”。更何况“盗书不为窃”？政府没人追究盗版商的过错，购书者又何罪之有？有人指出政府官员的贪腐缘于薪水太低，以致于他们冒着提脑袋的危险去贪污腐化。，那么老百姓购买盗版的水货，根本原因也是收入太低。前者通过大肆的贪敛来弥补不足，后者则是通过购买山寨货来节省钱袋子，过程与方式大不相同，产生的社会危害当然也不同。二者几乎没有任何的可比性。然而还是有很多专家提倡大力保护知识产权，打击非法盗版物，却不去根除政府的腐败。无异于拾了芝麻却丢了西瓜。
　　书已看了大半。沉浸其中的海涛竟也忘记了最令他不快的事情。他只希望日子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开学时间一到，母亲无钱让他去报名，他便能顺理成章地走出家门，外出打工去了。然而日子却是这般难捱，他只得手捧着小说，徘徊在浏鞍河畔，坐在河湾树阴下细读慢品。他为孙少平的坚强勇毅而感动，却认为这种拼命式的劳作毫无意义；他也为田晓霞的纯真诚挚而激动，却也认为她信奉的爱情有点儿神化，甚至是遥不可及。他想起自己的生活，不由黯然神伤。如果真有一位田晓霞似的女孩在身后支持着他，他同样会勇敢面对一切。可惜那是小说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几乎找不到田晓霞这样的人。海玲连一封信都没寄给他。她在远方也许正忙碌着，也许正被繁华的城市风光所迷惑，但不管怎么，她不可能具备田晓霞式的情怀，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她们的差别何止是文化程度的悬殊？想到此处，海涛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忧伤和失望。生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刻薄、太挑剔了。
　　母亲仍在托人打听银元的价格。她一心想把那些银元卖出去。陈天九上门来看过银元，母亲担心他没诚意，便推说银元是舅舅家的。他便失望地走了。这些银元是父亲祖上留下的，母亲也不希望舅舅来插手，以免有了闪失。海涛劝她不要再想着卖了，以免上当受骗，甚至会引狼入室。她口上应允着，却仍在暗中寻求着买主。因为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天上午，天气又热得发了疯。海涛坐在书桌前读……他穿着大裤衩，光着脊背，双脚浸在一盆清水里。桌子正对着窗户，阳光很明亮，甚至有些刺眼。书桌是旧式的，其底部有一个很大很低的桌肚子，他只能弓腿将双脚浸在水盆里。书桌右边南北横着一张床，叠在一旁的花格子被面已经洗得泛白。墙壁上张贴着的几张港台明星的画像。其实他并不追星，只是偶尔哼几句喜欢的歌。
　　几天以来，他常在傍晚时到河畔走动，便听到乡邻们的诸多不恭之词，心中实在难受。有啥办法呢？真的不行，便找人把通知书卖了，也许还能得上一笔钱。他懂得这一张通知书的价钱。前年，一位学生替一位乡党委书记的儿子考上师范，书记一把给了五千块。如今就算便宜一些，这也值三四千块吧！倘若如此，他可真算发了一笔“横财”。虽然断了上学的梦，那也是无怨无悔的。
　　其实在他心中，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去上师范。虽然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位民办教师，但是教师这种职业实在难以得到世人的尊敬，更何况有些教师行为还令他厌恶和反感。例如他那见风使舵的舅舅，就实在让他提不起任何的尊敬。这大约便是他没能立下要当教师的“远大志向”的原因。可他偏偏又考上的师范学校。这也许是歪打正着，却也可能有父亲的影响。毕竟父亲的言传身教在他心中还是播下了无声的传道的种子。父亲一直教语文课，他曾对海涛讲过，他们祖上曾中过举人，在当地还小有名气。海涛便萌生了当文秘人员的理想。如今他报了师范，虽与此相关甚远，却能在毕业时分配到一个稳定的工作。分配不到工作，不仅在他眼中，还包括所有人的看法，那都是毫无价值的。八十年代最抢手的粮校和商校，早就因不包分配而像个半老徐娘失去了异日风采，再也无人问津，其校产多被人倒卖转租，摇身变成了私立高中。师范学校却因此从一个屡遭讨厌的“丑小鸭”变成了众人追捧的“白天鹅”。这对海涛来说也许是幸运的，他不必再为毕业后的分配而发愁，但也是不幸的——因为身份倍增便贸然收那么高的学费，一贫如洗的他实在是迈不进这种“白天鹅”式的校门的。
　　想到这里，他心下不由一叹，低下头继续读书。母亲又去了舅舅家，她听了陈二娘的话，要去请舅舅帮忙贷款。他没拦她，让她去忙吧，否则她会心神不安的。可怜她东奔西跑最后还是一场空，到头来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他只希望母亲不要抱太大希望，早早结束这场升学的闹剧，他便能退到后场另换一个角色出外打工去了。
　　门外传来几声狗叫。莫非母亲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站起来踏上拖鞋，走出门看到大灰狗在绕着树打转，朝向过道不停地狂吠。他侧耳细听一下，墙头外好像有人喊他，声音很熟。他便忙去打开过道门，竟看到满脸的汗水的杨老师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外，车把上挂着个黑皮包。他惊喜地叫道：“是您呀！我以为是我妈回来了呢！”
　　老杨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我以为你又不在家呢！”海涛退后把他让进院内，亲自打一盆凉水，取来毛巾，请杨老师洗洗脸。老杨洗了脸看看周围，便审视着他问道：“你妈呢？”
　　“上舅舅家去了！”他疑惑地答道。他弄不表杨老师的来意，心中猜测，莫非升学的事儿又出了问题？假如再有意外，那正好收场算了，也不用再忙活了，干脆不上得了。
　　老杨呵呵乐着，扭身提着提包进屋坐下。海涛递给他一把蒲扇。他摇动蒲扇，微笑着问：“咋样啦？”
　　海涛也面微笑，却不知是问啥，反问道：“啥事呀？”
　　“学费呗！”老杨笑了，“我听说你不想上了，要把通知书卖了。有这事儿吗？”
　　海涛似乎明白了一些，原来是奔这事儿来的，那真太好了！他便着重地点了点头。
　　“想多少钱呀？”老杨还是乐呵呵地。海涛又犯难了，杨老师啥意思？这种通知书能卖多少钱，他应该是最清楚的，莫非还想压压价格，从中捞些好处费？海涛正低头沉思，忽听他郑重其事地怪道：“多少钱都不能卖！这是你苦学多年的心血，你总不能就这样白白地卖掉？你爸妈供养你这些年，他们也不允许你胡闹的。”
　　海涛抬走头来，看到杨老师一脸严肃，心头一阵感动，还是杨老师深知这份通知书的份量呀！可是这种感动随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涨红了脸说：“可是，我实在没钱！你让我咋办？”
　　老杨见时机成熟，慢声细语道：“我就为此事来的。你不用担心。有人愿意为你出钱上学，就看你啥态度了。”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海涛以为他是开玩笑，又一想他大老远从学校赶来，不会只为开个玩笑，心中便忽发异想，莫非有人见我考上了学，想招我做上门女婿？这事儿也不稀罕，古戏中常有寒门子弟接受富人家赠银许婚的故事，但这些寒门子弟一旦考中了状元多又背弃了初衷，历经重重磨难，他们便将新人和旧人都纳于门下，来个团圆式的皆大欢喜。海涛想到此处，如今是新社会，绝不会再发生这种可笑的事儿，而且他也万万不可答应这样的荒唐事儿，便小心地问道：“谁？啥条件？”
　　老杨看他一脸严肃，忽然笑道：“是谁？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必须保密。条件也没啥条件，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