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正式上课的第一节课照例是老杨主讲。老杨担心学生还沉迷在暑假里的玩乐和兴奋中，早为此作好准备。他打算给大家上一节思想政治课，而且还写了讲话提纲。往年开学还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他觉得有必要给学生“洗洗脑”，以便让他们及时收心向学，以求正果。
　　真正到上课的时候，天色稍阴，老杨心头似乎也一片黯然。他担心讲演不好反受其累。但他还是精神抖擞地走进教室，清清嗓子，按照提纲讲起来：“大家都认识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今天我们先不急着上课，我与大家谈谈心。谈什么呢？我就谈谈目前的形势吧！”
　　接下来，他从当前的经济大潮谈到社会的发展动向，再谈到人才对社会发展的关键作用，最后谈到人生追求的价值和意义，尤其对“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作了详解，希望大家能够有所触动，真正警觉起来，为明天的追求付出足够的努力。讲着讲着，他还真又找到了一股激情，一些经典的名人名言脱口而出，并举出诸多生动的实例。那真是慷慨激昂气势磅礴！老杨万没料到自己还有如此绝活，倘若是演讲比赛，这一堂演讲定能中个头彩。
　　然而可惜的是，台下坐的不是评委，而是一群心不在焉、茫然若失的学生。他们似乎早就厌倦了这种口若悬河似的演讲，一个个毫无兴趣、昏昏欲睡而又无动于衷。更令老杨气愤的是，那个号称“三绝才子”的周童竟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虽无鼾声响起，但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满以为能让学生得出一个“只有上学才能找到出路，只有上学才能拯救家庭，只有上学才能武装自己”的结论，没料到竟是这个结局。他气得够呛，同时也渴得够呛、累得够呛！此后的演讲便是道理多于举例，纯粹是以气势压制人了。他本人就感到十分枯燥乏味，却又不能停下来，硬坚持讲到下课，立即拂袖而去，心中怨道，这群孺子如何可教？真是气煞我也！刚走出门他又回头喊了一声：“周童，你到办公室一趟！”方急匆匆气呼呼地走了。
　　周童还在做梦，不幸美梦被同桌代伟打断。他正要出言不逊，却见对方呶呶嘴说：“班主任请你大驾光临！”他方揉揉还带有困意的双眼，不情愿地站起来，心中很是恼火。唉，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我上课一不捣蛋，二不说话，只不过休息休息，却这等败运，开学第一天就要挨批受训！从长远的发展观来看，这绝不是啥好兆头！若是让父亲知道了，那才叫倒了八辈子霉呢！尽管他有十二分的不乐意，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办公室。
　　老杨的理科组办公室比不上何九丰的办公室，这里没有风扇，也没有藤椅，五六张简陋的办公桌和几条板凳自由结合在一起，桌子上放着些教科书和散乱的作业本。因为刚开学，屋内便没有打扫，地上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和纸屑。老杨用手简单收拾一下桌上的杂物，便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单等着周童前来受训。
　　周童来到门前，没有立即进去，站在门口稍作迟疑，喊道：“杨老师，你叫我？”
　　“是周童吗？”老杨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
　　“是。”
　　“进来吧！”
　　周童进了屋，见没有其他人，忙问：“杨老师，啥事呀？”
　　老杨点下头，和蔼地说：“周童，你现在为啥复习呀？你知道吗？你上课又为啥睡着了？”
　　周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他明知是来挨批的，但他很敬重杨老师，便不作解释，任凭他批评个够。
　　老杨看他不说话，语重心长地说：“周童，你也不小了，上学的事你就该有个是非标准，怎么能开学第一天就这个态度？”
　　周童惭愧地立在那儿。他觉得从来没有这个暑假过得最让他伤心，不仅没考上，更让他伤情地是薜雨露对他毫无表示。整个暑假，父亲铁着脸不理他，妹妹小燕老嘲笑他，母亲虽然心疼他，但背后还是劝他努力再复习一年。而他整天介思念着那个人，哪在心思考虑复习的事？报名那天，他终于从金苹手中接到雨露写来的短笺，从此更像坠入了痴情的陷阱，至今还没苏醒过来。其实那封信的内容只有两句话：
　　周童：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你也应该多努力才对呀！
　　薜雨露
　　八月十五日
　　就是这样一封短笺，让他激动难耐。她总算有了表示，这是个好兆头。但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他便误以为她是在暗示他应该努力追求下去，趁热打铁，不能有丝毫懈怠，却没想到对方是让他努力学习。于是，在思念了五六天之后，昨晚的他再也抵制不住，熬到半夜写了一封洋洋洒洒满是甜言蜜语的情书，信末另附了一首他自鸣得意的情诗：
　　致YL
　　当你的消息从天国飘然降临
　　我渴望的心在月下不再拘谨
　　为你寄一枚灼灼燃烧的红豆
　　献上我迟到而又炽烈的殷勤
　　当你的目光在我的面前逡巡
　　我孤独的梦在夜晚袭来潮汛
　　为你撑一把天蓝色的油纸伞
　　让春风为你拂去额边的愁云
　　如果你是滴含霜履雪的春雨
　　我愿化作一缕清风伴你起舞
　　如果你是颗晶莹剔透的甘露
　　我将倾斜一片荷叶把你拖住
　　就这样默默想你痴痴地守候
　　我只有一个爱你的绝对理由
　　谁都不能抚慰我心头的痛楚
　　我要伴你走过每个春夏秋冬
　　情书写成，他才安稳地睡下，一大早起来赶到金苹家，请她帮忙把信转交给薜雨露。金苹虽是为难，但为了缓解他的这份痴情，她还是乐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提起金苹，周童很是感激她。她待人热情，乐于助人，但自然条件不如雨露优越，脸上长着些青春痘，看上去有碍观瞻。否则周童定会与她交好。写给雨露的每一封信，他都是请她代劳转交的。她只需一袋瓜子便可以全权代劳。然而这样善解人意的姑娘却与周童同病相怜，复习了两年，竟也是名落孙山。
　　同是天涯沦落人。周童视金苹为红颜知己，却只是感激有余爱慕不足。他想，如果金苹以后有求于他，他一定不惜任何代价帮助她。如此打算却也找不到报答的机会，他只好到校参加学习，无奈到了课堂上便觉困意熏熏，没听几句便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此时此刻，站在老杨面前的周童终于省悟了。但他还是说了谎话：“杨老师，昨天我骑车到泉安买复习资料，累得我腰酸背痛的，不料就睡着了。我保证今后不再这样，你别生气！”
　　这谎话编得严实合缝而又入情入理。老杨心太软，最听不得学生求饶，摆摆手准备让他回教室。没想到周童还有话要讲：“杨老师，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
　　老杨以为他要说什么私密话，便坦率地说：“有事儿就说吧！做任何事儿都别想不开，千万不要死心眼子！”他对周童暗恋薜雨露的事儿也有所耳闻，所以微笑着看着他，神色庄重地愿闻其详。
　　周童看出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道：“哪呀？是海涛的事儿！我前些日子见他，他说他不打算上了，要我找门路将他的通知书给卖了！”
　　老杨猛然一惊，海涛这是怎么了？要卖通知书？肯定是家中太穷上不起！他抬头看看外面，天还是阴沉沉的，连个太阳都不出。他的心便阴暗一团，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周童见他如此黯然，叹道：“我也不知道咋办。你要不抽个时间去劝劝他。他一向最听你的话呀！”
　　老杨低下头，仍不知如何回答。忽听有人叫道：“老杨，许大站长有请！”他抬头一看，是牛子武在门口叫他。周童忙告辞道：“杨老师，我先走了。你要有啥好法子再告诉我。”
　　老杨郑重地说：“千万要劝他不能太过激。我会抽时间去瞧瞧的！”
　　待周童走后，他问走进来的牛子武：“许站长找我干啥呀？”
　　“这谁知道。他说他在何校长办公室里那儿等你，看样子怪急的，说不定是请你喝酒呢！让你赶快去！”牛子武快人快语，直来直去。老杨疑惑着，便起身向何校长办公室走去。
　　半小时后，他手中拿着一个纸包，神色冷峻地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许文发跟着走出来，拍着他肩膀说：“老杨，这事儿你可得办成！不能办砸了。回来我请你上县城洗桑拿，否则就……”“后果自负”四个尚未出口，老杨便应道：“我尽力，我尽力，你放心就是了！”
　　何九丰也跟出来，见此情景便道：“炳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你是助人为乐，功德无量，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老杨只得说道：“虽是好事，但人家如果知道实情，未必同意。我还是想个万全之策好些！”许文发又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不全凭你去做了。一切说按你想的办。千万不要出了漏子！”
　　回到办公室。老杨思之良久，终于想了个“万全之策”。他决定明天上午去陈家庄。他感慨万千，没想到海涛竟然还有这一劫，如若不然，他老杨怕也是爱莫能助了。想到这儿，他抬头再看窗外，刚才还阴气浓浓的天突然间阳光明媚起来，屋内闪进一片光亮，他心里也豁然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