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三月。三八节这天，天刚放亮，急骤的雨雪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把人吵醒，父亲和哥哥赶紧出去往小棚子里倒腾柈子。母亲摸睡在身边的三弟福军的额头，“哎呦”一声，说热得烫手。平时哪个子女病了，母亲都是安排睡在自己身边。
　　七岁的三弟几天前开始咳嗽，吃了药已经见好，不料又发高烧了。母亲做好早饭，盛半碗饭泡了菜汤喂福军，他吃一口没等咽下又吐出来了。母亲说，不行，得赶紧上医院。我们说时间太早，医院还没上班呢。母亲说那就看急诊。说罢，换件上衣，拢两把头发，扯过一床棉被把福军包严实，背在背上捆扎结实，推开房门快步走进雪雨交加的冷风里。姐姐们急忙找出雨伞，交给我去追赶母亲。
　　母亲去林业局医院一向抄近路，走过火柴厂南边稻田地的田埂，穿过县一中围墙的豁口，经过操场，再跨过横道，对面就是铁力林业局职工医院。
　　雪花夹着雨点，边下边化。田埂又窄又滑，我几次险些摔倒。母亲背着福军走得那么急，说不定已经滑倒几回。我走近一中围墙外的水沟时，眼前的一幕令我十分惊悸，母亲跪在水沟里挣扎着要站起来，支起一条腿又无力地跪倒，然后再挣扎往起站。我慌忙趟进水沟扶起母亲。母亲全身上下和包着福军的棉被都是泥水，手掌也扎破了。水沟的水并不深，只漫过脚脖，水下却是溜滑的冻冰，看样子母亲被摔倒多次。母亲只担心三弟被摔伤，越过一中院子疾步踉跄地向医院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背着患了肺炎的三弟每天到医院打针。三弟的病渐渐好了，母亲却病了，但母亲不可能躺下歇歇，家里没完没了的事在等着她。
　　放暑假的时候，福军又开始高烧，母亲以为是肺炎复发，一刻不敢耽误，赶紧背上他再去医院。大夫说这次象是森林脑炎，必须住院治疗。
　　住院两天后，福军病情稳定了，可母亲熬得疲惫不堪，还牵挂家里许多事。父亲上班，哥哥和在家的姐姐天天去北山和东山我家种的两块地侍弄庄稼。我劝母亲回去歇歇，我一个人能照顾三弟。母亲说那就让我先顶一宿，明早家里来人替我。
　　我守候在三弟床边，摸他的额头又有些发热。看他瘦小的身躯盖上被子显得瘪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好几顿没吃饭，我要求大夫给打点葡萄糖。
　　福军看护士拿的注射器针头挺粗，翻身打滚不让扎，哭喊着用很难听的话骂护士，两个年轻护士被骂得面红耳赤。大夫说他因为发烧才这么狂躁，用点冬眠灵加退烧药，让他睡一觉。我把三弟哄劝安静，护士用胶管插进他gang门，推进药水。果然，三弟很快睡着了，到晚上还不醒。他呼吸越来越微弱，与先前的状况明显不同。
　　我学着大夫那样摸他的脉搏，却怎么也摸不到，把我吓坏了，赶紧跑去找大夫。实习的夜班大夫用听诊器反复听一会儿，又扒开他眼皮看看，摇摇头说情况不大好，下病危通知吧。我央求大夫快救救我弟弟！医护人员忙碌一阵子，又是打针，又是做人工呼吸，最后无望地离开。
　　同病房的另三位患者，见势不妙都换了房间。已是深夜，空荡的病房里只有我守候着弟弟。其他患者撤离时我有过恐惧，甚至想恳求他们留下，但我没有说出口。
　　我本想跑回家去找来父母，也可暂时逃离使我感到可怕的病房，可我不能把不省人事的三弟一个人扔在这里。
　　他是我的亲人啊。握着弟弟冰凉的手，我不再害怕。回想他没病的时候，每当吃完饭，他都要把全家人的空饭碗捧过去舔一遍，他是肚子没有填饱。生下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尚且年幼的他就这样离开人世，太可怜了。哦，苦命的弟弟，我不能让你死。我刚才看清了医生抢救他的每个细节，用手指掐他的人中，小心按压他的胸部。
　　我快速揉搓他发凉的四肢，渐渐感觉他的身体在回温，听到他肚子哗哗作响，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他裤裆湿了一片，是拉屎了。我脱下自己破旧的背心，蘸着温水给他擦屁股。这时他咳嗽一声，我惊喜地连声呼叫，“福军福军，你可活过来了！”他睁开眼睛，说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在给大伙分饭，是大米饭。我忙问，是不是想吃大米饭了？他无力地嗯嗯两声，嘴唇噏动着又睡过去了。
　　摸到他脉搏在跳，呼吸也正常，才放下心。天已放亮，我到医院患者食堂请求卖给两碗大米饭，说我弟弟死里逃生，现在就想吃大米饭。大师傅说大米饭一星期只做一回，要两天后才能做。我说不行，我弟弟在等着吃。大师傅说，那你去找管理员批条吧。管理员要八点上班，我问清住址，立即跑去敲开管理员家的房门。
　　食堂服务员把饭送来，是小米多大米少的二米饭，解释说，快月末了，定量的大米早吃没了，好不容易从大米袋子抖搂出小一小把儿，只蒸这一碗饭。
　　我叫醒三弟，他好像根本没有病过，一挺身坐起来，忘了他想吃的是大米饭。他不让我喂，要自己吃。第一口就噎住了，给他喝一口水，拍拍后背，才咽下去。他让我把咸菜条倒进饭碗里，搅拌几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大碗饭很快吃光了。
　　他还像在家里一样，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他咕嘟咕嘟喝了半缸子水，对我说，二哥，可香了，你也快点吃吧。
　　后来才知道，三弟的“病危”，是由于身体过于虚弱的情况下用了冬眠灵，造成他的病危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