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全家上阵扒树皮
　　起初在林业局买烧柴很便宜，一立米板条子两块钱，一般人家够烧一个来月。我家人口多，用烧柴也多，买烧柴再便宜也得花钱。
　　常有小火车拉着原木，从我家房后的小火车道经过，把原木卸到林业局工程处的锯房子院里。只要听到“咣咚咣咚”的卸车声，不管是在吃饭还是夜里睡觉，都全家出动，抄起树皮镪子，从板杖空子钻进去扒树皮，附近别的人家也是这样。锯房子的守卫发现就往出撵，还气势汹汹地抢夺我们手里的树皮镪子。那往往是激烈对抗的争夺战，虽然每次撤退的都是扒树皮的人，但只要瞄着守卫已经回到守卫房，就再悄悄地钻进去，守卫再来，我们再跑。
　　母亲和姐姐们手疾眼快，一边和守卫周旋，一边把扒下来的树皮往板杖子边上倒腾，由我和哥哥抱回家。只要是自家人扒的树皮，总要设法抢出来。我家人多，扒的树皮也比别人家多，这差不多是我家烧柴的主要来源。
　　原木堆满锯房子院里以后，常常卸在院外，这种情况下守卫没办法管，我们可以安心扒树皮。原木当然是最好的烧柴，也可以锯成板子方子用来制作各种家具，可大伙只扒树皮，不偷原木。无论院外的原木放多久，都不会丢失。
　　不让我们进院里扒树皮，经常往外撵我们的一个守卫，叫邓合聚，听说是从关里来的“盲流”。他只有十九岁，个头儿不高，身体很壮实，刚开始的时候，对我们挺凶，上来就夺树皮镪子。我们几个小伙伴儿都挺恨他，听他口音，以为他是山东人，于是隔着板杖子拍着巴掌齐声骂他：“门洞的风，拉满的弓，半夜的ji巴小山东。”他听了并不生气。这两句嗑儿，是从喝酒人那里听来的，后来有人说，那不是骂人的话，是民间形容“四大硬”的说法。
　　和邓合聚打照面多了，他态度渐渐软下来，趁他们段长不在的时候，他还替我扒树皮。他专门挑最厚最难扒的椴树皮，他有劲儿，扒下来的树皮都是大张的。他和我们说，不许进院里扒树皮，是怕影响工人干活，也影响安全，其实公家留着树皮也没用，上锯的时候还碍事。他虽然这么说，一旦发现段长过来，立刻变脸，凶神恶煞地撵我们。我不明白他为啥耍“两面光”。
　　可有一天，他居然成了“小偷”，被我母亲抓住了。
　　我家后园子和工程处的锯房子，只隔一道板杖子。夏日清晨，母亲进到后园子想看看黄瓜长多大了。见一个人正在偷黄瓜，边摘边吃。母亲刚要喊捉贼，又看这小偷挺面熟，这人就是邓合聚。他连忙向母亲认错，拿出钱要赔偿。他说我家的黄瓜长得太好了，他早就馋了。他求母亲别喊，也别找他们段长，要是那样，他的饭碗非砸不可。一开始，母亲确实有气，又一想，他还是个离家在外的孩子，有些可怜他。母亲让他把钱揣起来，又摘几个黄瓜，给他拿回去吃。
　　我们再进锯房子院里扒树皮，看不到邓合聚来撵我们。他是三番五次向段长申请，调换了岗位，不当守卫了。他说他在我们面前再也拉不下脸来装橫，哪怕有段长在场，他也装不像，再说假装也怪别扭的。
　　打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他常帮我家干些地里的活儿。他让我把骂他的话再学一遍，说一直没听清。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他是江苏人，不是小山东。我也觉得很好笑，呵呵，白骂他那么多次“半夜ji巴小山东”了。
　　有一天，邓合聚有些难为情地和我母亲说，有人给介绍对象，他不知道该咋办，请我母亲帮着拿个主意。母亲说那是好事啊，只要那姑娘你看着顺眼，能干活儿肯吃苦，能和你一心过日子就行。你一个人在外，还是早点成个家好。
　　一年后，邓合聚结婚了，经常带着媳妇到我家串门。他媳妇有做不好的针线活儿，也常一个人来问我母亲。有一回她把一件事当笑话说了，我母亲很感慨。她说，邓合聚看我们家姑娘多，希望能娶一个，他认为我家家教严，姑娘们都能吃苦，会过日子。可他一直开不了口。那次让我母亲帮他拿主意，其实是在提醒和试探。
　　他媳妇走后，母亲感叹着：这小邓啊，人挺好的，咋就不敢把话说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