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罗成炳一直忧忧寡欢，与白云一起也缺乏往日的幽默和嬉笑之激情，赵白云也为之有点烦躁。
　　今天他们刚自费加时上完计算机后，随意在中华路上散步，聊着聊着，就争吵起来，且越吵越烈。罗成炳生气了，在她的肩膀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巴掌，赵白云当则红着脖子还击，他见她真的来势有如母老虎，不想再与她动粗，只把她推开。她一个趔趄后，又扑上来，在他的背后重重地扫了一拳，他“哎”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她又一把抓住他的胸襟，狠猛一撕，把他的T恤撕烂了。他一时火从脚底起，竖起“川”字眉，睁着三角眼，紧握着拳头，同时右脚向后稍拉开，一副拳脚同时出击姿势。她见状大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这回遭殃了。可是，罗成炳冲动最终被理智压下去。他怕白云吃不消。他想，只要一拳，保证她倒地，更不用说他踢足球的脚了。看着罗成炳慢慢地放松了拳头，双脚也收扰成了自然站立的姿式，神情从极度的愤怒慢慢地成了忧伤，她知道自己的危险期过去了，反而自责起来，怪自己怎么真的这么粗鲁，怎么就撕烂了他的衣服？这时，她反倒希望自己真的被他打一顿，但最好不是拳脚大打，而是几记耳光。罗成炳察看着自己的破衫，左短袖已完全开裂，从胸口到右肋下被撕开四十多公分长，圆领变成中国旧女性的旗袍领，向下挂垂着的破口，仿佛就是女人穿旗袍时，忘了扣住胸侧到颈部的几个扣钮一样。他想不到赵白云的野性竟是这么的十足，想不到她会撕烂衣服；现在还只是情人呢，在这大街上都不顾及、存留点情面，若是夫妻了，在家中还不知会怎么个闹法，说不定真的会刀棒相见。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几滴泪在眼眶中打转，忍不住了，他走过旁边的一棵大树后躲了起来，擦泪、叹气、摇头。其实，撕烂的不仅仅是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心、他的情、他与文君君的情感见证。因为这条T恤，是他与文君君在广州参加《少男少女》杂志社组织的夏令营时，杂志社统一发的纪念品，衫的左胸处有红色的纪念文字。他的心凉透了、伤透了，一为赵白云，二为文君君，三为他自己。“完了！”他在心中喊出这句话。赵白云也跟着到树旁，无声地看着他。怒火已全息了，只有忧伤在心中翻腾刺笑着他。大家须知，他平常再怎么的玩世不恭，再怎么的儿儿戏戏，但还是非常注重言行、仪态的。他晚上喜欢脱得一丝不挂的睡，但绝对不会裸着上身去见人，那怕是在大热天的球场上，他也不会脱去球衣；他总是把“谢谢”挂在嘴上，很少有人听他骂过粗话。他认为一切不雅言行是对他人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践踏。现在，他在为如何才能顺利回到舍里而不被发觉而发愁。他想，穿着这破烂衣服回去嘛，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与白云打架了，岂不成了别人的笑柄？脱了它光着身子回去嘛，太荒唐，在这树后站着等到天黑了再回去嘛，还要等三个多小时，不可能。无计可施，他突然想到靠在树上的学校宿舍围墙。他现在所处的中华路，就是他们学校舍区的围墙外的路，他现正在校围墙的脚下。他看了看高出墙顶部的里面的建筑物，知道现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他们舍区的公共厕所处，也正对着他的新七号舍门，若跨上这墙头，便可踏上厕所楼平顶。罗成炳伸手试探，只差二十多公分就可抓到墙顶，知道自己可轻而易举地翻墙过去，但又考虑到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越壁毕竟不雅观，怕别人看见了误会，所以放弃了。他想最好的方法是赵白云回去为他拿件衣服来换了，但又不愿开口与她说话。他拉好裂垂下去的布块，两手横抱在胸口压着，看了看，不行，遮不住破口，想了想，又双手交叉着抱搭在两肩上，再看看，可见到的破口很短，若不特别留意观察，是看不出来的，还算可以。他决定这样回去，就淡淡地说句“回去吧”算作是与白云招呼。赵白云见他走远了，也无声地跟着他从近处的留学生部的专供外佬出入的门口，闯回舍区。途中并没有人注意他，舍里又空荡无人，算是有惊无险。赵白云跟着进了他的宿舍，算是以无声的行动来向他道歉。罗成炳换下破衣，拿到厕所处，想把它丢出去，让它归落到它被撕烂的地方，可是，突然又舍不得，拿回来叠好锁进书桌的抽屉里。赵白云无声地坐在他的床上，摆弄着自己的裙衩。他对她说：“你也回去吧。”他的语气淡淡的，她听起来成了逐客令。她起身无声地离开，留给他的只有她走路时特别有力的“得、得”鞋声。这鞋声此刻在他的心中既熟悉又陌生起来。
　　这几天，罗成炳天天偷看着那件破衫，原来想洗干净后藏起来作个纪念，可是看多了觉得也没甚意思，就决定放弃收藏计划。今天下午没有课，午睡起来后，他悄悄地用报纸包好破衫，带到解放桥。站在桥上，他拿起破衫展开披在胸前，久久地呆呆地看着它，然后又拿着它抖动了几下，突然放开，破衫向桥下落去。看着象一面抖动的旗一样慢慢地向江面展落的破衫，他心痛阵阵；尤其是破衫将到水面的那一刹，他曾产生了从高高的桥上跟着跳下去，从无情的江水中夺回破衫的念头。他没有跳江，只是在心中与破衫神谈，仿佛破衫成了神，能听懂他的心语一样。他说：“你本不属于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不会让你留在这个城市的垃圾堆里受侮辱受委屈，你去吧，让清净的漓江之水，把你带回广东、带到珠江口、带到广州吧，或者你随心所欲，到你想要去的或梦中的地方去吧。但是，我唯一求你的是，若果有可能的话，你先到玉林去，看上文君君一眼，与她道个别……衫越漂越远，由一大块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点，时隐时现，最终彻底消失了。他的哀愁也升到了极点，几滴泪落下去，乘借着江水之势，替主人远远地赶送着衫神，陪伴衫神远去。罗成炳这时不单想到文君君，也想到赵白云，想到亦彤彤，想到二姐，想到自己将来也有可能象破衫一样，只能孤独地到处漂流。文君君嫁人了，赵白云已非昔日可伴者，亦彤彤也去了，剩下的那个曾经是世上最为了解他的二姐，在远处苦等着他。二姐将来真的伴我漂泊一生吗？我以什么来给她幸福呢？我能给她幸福吗？她将来是否也象以往一样不厌不弃我吗……罗成炳在心中自问自答，想，自己身边的或自己认定了的女人，都在这么的一瞬间全离开了，自己除却了悲哀外，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若你们当作生命里无从有过我这个过客。去吧，你们都去吧，我绝不会向上苍跪求挽留你们；去吧，悉听尊便，我绝不会哭的。想到哭，他真的是又欲滴出泪来，忙用手擦了擦一下眼，强忍着，小声地念着他总是挂在嘴上的艺术大师刘海粟“宠辱不惊，观大海潮起潮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的名句。他挥展着双臂对着江面大喊：“别了！永别了！祝你一路好走！”喊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一段很长的日子里，都不到江边来。
　　离开解放桥，他沿着解放路向西走，到正阳路口处，就右拐回王城去。在篮球场边，碰上一起出来的亦彤彤和于忠红。于忠红用雷州话问：“今天怎么一个人单独外出，白云呢？”亦彤彤用普通话说：“鬼哥，小嫂？为何近来总不见你们在一起玩？”罗成炳用普通话淡淡地说了句：“不知道！你们去吧，我走了！”他有点生气，认为他俩是在挖苦他。因为早在罗成炳与白云吵闹前，彤彤就与他在暗中怄气了，往昔的兄妹情、亲热劲，几无所存了。可是，罗成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彤彤为什么会对他变得这么冰冷无情。近来，每次见面，他都象往昔一样，亲切地笑着与她招呼，她却总是爱理不理，一副麻木的被动的脸孔，应付了一下，就避开他。久而久之，罗成炳也无法接受她的冷面孔，再也不愿去理她，现在连招呼都不想再与她打。罗成炳猜测：若说自己有什么惹她不满而怄气的话，那就是他与白云偷着回家过清明节，至今都没有对她提过；否则，她没有理由怄这无名气而待他如陌路——除非于忠红地背后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