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客栈之外，只见前面的那人沿着街路，尽量将自己隐藏在两侧房屋的阴影里，疾速地朝西逶迤而去，后面黑影则飘忽不定，时隐时现。如燕知道那跟踪之人是个高手，不敢追得太近，只远远地保持着刚好能望得见的距离。
　　待到出了集镇，前面的人便偏离了大路，转向镇南。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钻进了一片阴森繁茂的密林，后面的人迟疑了一下，也闪身进去。如燕追至林边，左右环顾，失却了二人的踪迹。侧耳细听，除了风动树梢时枝叶的哗哗作响，以及不远处的淙淙的浪滔拍岸声，没有任何动静。正没奈何，不想，树林缝隙间，一团树影突然异样地摇动了一下，如燕一喜，直奔那晃动探去。她紧屏了气息，闪转腾挪，尽量不去碰动欺身的枝条。
　　大概向前移了有百十米远，右前方忽有喁喁人声传来，她更加放轻了脚步，寻着那声音慢慢靠近。果真，极其幽暗的一片空地上，那遁出客房的人正站在当中，在他的面前，立着一个更加高大健硕的身影。如燕敢断定，他不是跟踪而来的那个人，然而空地四周毫无异象，似乎再无人影。
　　因为不敢靠得太近，如燕只得努力竖起耳朵，却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相机行事，------乖乖就范，”等几个含义不清的词，她不禁有些心急，想从蹲伏的地方再凑近些，于是悄悄地抬脚，不防“吱”的一声，一团软蔫蔫的东西，从脚下嗖地飞蹿了出去，令她的心忽悠一下直射向嗓眼儿。再想隐蔽已成白日之梦。林中的两人嚄然转身，只差没跳起来，二人几乎同时厉喝，“谁？！！”那高大魁梧之人反应更快，只见他手搭唇处，一声呼哨，刺破高空。立时，象从地下冒出来的似的，十几条悍影，擎着道道寒光，飞奔而至，顺着号令之人的手指方向，向如燕栖身之处呼啸而来。
　　如燕被逼无奈，只得急亮双刃，拼死相迎。仗着林中黑漆和自己身法轻灵，她单挑分散之敌，以静打动，尽使平生所习，挽出招招凌厉刀花。几个起伏、旋驰、劈落，血光乍现，顿有呀哇痛叫之声。然而，不论是力量、人数、心理，毋庸置疑，她仍占着明显下风。眼见凶光集齐，一步步逼尽，如燕心内已然寒意森森，一股绝决之意层层翻涌——神都，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嗖几下弦响，数支劲弩流星一样从上方射来，围攻的匪影里，站在后面的三、四个人应声而倒，其余的人闻声，急急转身。如燕只觉身畔一阵旋风掠近，随之手臂一紧，被一股强力扯了便走。已顾不得许多，为了甩开身后的嚎叫声，她浑身气力使尽，跟着前边那个飞驰的身影在树丛中狂奔。
　　跑到胸口都要炸开的时候，他们终于冲出了树林，可是飞奔没几百米，两人便不得以收住了脚步，再无法前行，因为，眼前生生地现出了一条宽阔大河！如燕这时气喘难定地望了一眼身边的那个人，不想，这一眼竟让她再次受惊不小。此人虽黑巾罩面，却难掩须银发白，“是你？！！”她不禁冲口而出。老者没理她，只扭头向树林方向望去，眼见林中树丛乱抖，追兵将至。“会水吗？”他急问，如燕刚一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老者一把扯落到河水里去了。
　　本来已经精疲力尽，奈何水流又湍急，如燕几次沉入水中，都被老者硬生生地拖出来，两人被波滔冲去不知多远，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爬到对岸。她浑身透湿，强自伏在岸边一块卵石上，周身瘫软，只剩下喘息的份儿。那老者也是兀自难支，躺倒一旁气喘不停。
　　许久许久，如燕才扎挣着坐起来。对着那个正挤拧湿衣的背影，感激地道了声，“老伯，多谢了。”
　　老者不屑地一哼，“谢倒不必啦，没被你拖累死，就是我的福份了！”
　　如燕自觉理亏，却又不愿服气，她将袍襟上的水拧了拧，故意叹道，“唉，您那么大年纪，原来比我这二十来岁的小女子还怕死呀？”
　　老者转过身，没好气的接口道，“年纪大，命就不值钱了么？大小姐，歇好了么，歇好就赶紧走吧？”
　　只见如燕并不动弹，只盯着他瞧个没完。不禁催道，“在等什么，走啊！”
　　如燕有意瞪了他一眼，转回了头，“急什么，我还没看够呢？”
　　“还要看什么？”老者奇怪地问。他向河对岸望了望，并没什么异常。
　　“我要好好看看这河水呀，看看它怎么会这样神奇。”如燕本来故意拿着声调，可最后一句却如爆豆一样脱口而出，“神奇得竟可以让人返老还童！”
　　见老者并未反应过来，如燕越发弄玄，“可是它也不尽善尽美，既把人的胡子洗掉了，为什么不把头发也洗黑了呢？”
　　那“老者”恍然大悟般，用手去胡乱地摸找自己早已不知所去的胡子，如燕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她强忍浑身酸痛，把丢在河岸边的那对柳叶双刀拾起来，抬身就走。
　　“喂？！”身后一个声音高叫。
　　见如燕转过身，带着疑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那头顶白发，却一脸爽利、清俊，明明只二十有余的“老者”，神情狼狈地呆了一下，勉强接着道，“你不想知道林里那些人的事么？”
　　“哦？”如燕看穿了他似的，挑衅地问，“你肯讲吗？”。
　　“老者”果然被噎在当地，张了张口，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如燕于是回身又走。
　　“喂？！”又是一声喊叫。她只得又停下来，转身再问“还有事么？”
　　“你叫什么名字？”，见如燕一副满不情愿的样子，“老者”不禁“理直气壮”地补充道，“我费了这么多力气，差点丢了性命救下来的人，总该有权利问问她是谁吧？！”
　　如燕没奈何，只得顺口答道：“姓离，名燕！这下满意了吧？！”，见“老者”无话，便再次转身沿河朝集镇的方向走去。
　　“喂？！”后面的声音又叫，“你去哪儿？”
　　如燕这次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过身去，只侧着头，煞有介事地喊道：“去找面镜子！照照我自己是否已成了十三岁时的模样！！”
　　凭着这几年跟随叔父断案积累的常识，如燕认定，那林中之人决不会再回客栈，于是在东方已经微微发亮的时候，她放心大胆地潜回了自己的客房。简单梳洗过后，再无法自持，一头栽倒在床铺上，只想，就是天崩地裂，也等这一觉睡过再说吧。
　　仿佛只是刚刚合上眼，如燕便被一片响亮的砸门声惊起，难道是树林中的黑衣人？或是他的那起手下？她速按双刀在手，警惕地问道“是谁？”
　　“客官，有位大爷说是您的熟人，特来拜会！”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如常地响起，听不出丝毫破绽。熟人，在这里，她有吗？
　　如燕困惑地来到门边，犹豫了一下，伸手打开了房门。只见店小二正恭敬地站在门口，他的旁边立着个年轻人，月白纱袍，身姿朗健，仪表翩翩，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双朗星样的目光正含着别样的笑意地注视着她。
　　见如燕一时没反应，店小二忙解释到，“这位客官未时便来了，都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男子浅浅一笑，没等如燕说话，就稔熟似的踱进屋来，边说道“怎么，才隔半日，就不认识了？”。
　　店小二见客人进屋，便转身回去沏茶。如燕生气又无奈地跟进来。出语讽道“请问老前辈，您又有何贵干？”。
　　男子未答腔，只向着窗边几案旁的椅子走去，潇洒利落地撩袍、转身，坐定了。方才开口道：“我有件事，烦求离姑娘帮忙。”
　　“什么事？”如燕满心怀疑地问。
　　男子沉吟了一下，“我想烦请你同我一起把那七个孩子送到西南七百里远的阿拉台镇去。”
　　“哦？”如燕有些出乎意外，“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么？”男子奇道，他侧目看了看屋里的床铺。“满镇的人都在议论，突厥大军距此已剩五、六百里，眨眼就要打过来了。”
　　听闻此言，如燕立时呆了，一路上的那些不安、疑虑再次重重地绕回到她的心头。
　　“怎么？害怕了？”男子玩味地问。
　　“哼，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如燕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那你？”
　　如燕没理他，扭头望向窗外一片祥和的浅蓝天空。如果此事是真的，看来沿原路返回怕是难了，折向西南绕行，倒也是无可奈何中的上策。她转向男子故意地说，“如果我答应，可有什么好处？”
　　男子一笑，仿佛知道她的心理，爽快直言，“只要孩子们安全到达，我答应把那晚在镇外树林里看到听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此话正中如燕下怀，她点点头。“还有几个问题，你回答我满意了，我就同意。”
　　男子犹豫片刻，豪爽地一抬手，“请讲！”
　　如燕紧盯着他，“你是谁？”
　　男子象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姓卢，名玄安，父亲是回纥人，母族范阳人氏，自小离家，四处漂泊。”
　　如燕见他话止于此，只好接着又问，“那些孩子从何而来？”
　　“捡来的。”卢玄安根本没用去想，脱口答道。
　　“捡来的？”如燕毫不掩示自己的怀疑。
　　男子不由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会在阿拉台告诉你。”
　　如燕明眸一转，“你凭什么信任我？”
　　卢玄安此番并未马上回答，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站起身来，背交双手，“蝶儿说，她喜欢你。”他的话语里蕴满了怜惜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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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玄安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一言为定。”他显得很满意。走到门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回身来，“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他一脸的郑重，“你十三岁时的模样，和现在比变化不大。”语罢竟洒脱而去。
　　卢玄安说的没错，哈合林的集市上昨日还人喧马嘶，现在却家家关门闭户，门庭冷落，来往的居民或是行色匆匆，神态慌张，或是大包小裹，搬运家什，或是窃窃私语，闻言色变。看来，突厥人真的要来了。如燕转了一圈，回到客栈，用过晚饭，便回自己的屋子收拾东西。她的心里其实也有着别样的惶惑，尤其是拿起乌兰赠她的那只羊脂玉镯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了。于是更加坚定了折路回都的决心。
　　第二天，一片金色的晨曦里，如燕按照约定早早站在镇外一块半人高的石碑旁，翘首等待，没一会儿，便见一乘马车从镇里碌碌而来，座前驾车的正是卢玄安。他将马车在如燕面前停住，轻捷地跳了下来，未等开言，只见车帘一摆，蝶儿那张粉嫩的小脸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拱了出来。如燕近前来，摸了一下她的小脸儿，揭开帘幕布，只见里面除了蝶儿，果真还有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大的十一二岁，蝶儿最小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如燕朝他们甜甜一笑，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梅花酪酥，一人一块！”说着，爬上车，和孩子们挤在一堆。一时间，车厢里童声鼎沸，似要把顶盖掀起。卢玄安摇头一笑，轻轻一跃，跳上车，猛挥一鞭，车轮粼粼，沿大道一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