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漠北的夏季已到边，苍穹中风流云转，高原上、山坳边青衰草黄。从西北而来的朔风，开始敲打起身居客馆的大周监察御使狄仁杰的窗棂，两鬓斑白的他此时正立在窗边，抬首仰望着那天空里一支南去的雁阵，悠远的目光里竟流露出一丝淡淡地离愁别绪。
　　堂屋里，如燕轻轻地走来，把手里的茶盘小心亦亦地放在桌上，又要悄无声息地退出。“如燕，”狄仁杰不知何时转回头来，唤她，“你真的可以确定这两只兵刃出自同一个炉灶么？”
　　如燕瞧着案上的长剑与短匕，胸有成足的点点头。那长剑是狄仁杰在查检毕勒刺杀瀚海都督的涉案物件时留置的，是刺客所使用的兵器。匕首自是从斯结那里讨来的。
　　“杨远回来了么？”狄仁杰又问。
　　如燕正待开口。突然，杨远气喘如牛地闯了进来，“大人，已经查明了，长史府近来多购食材，是因为从部族里来了六十来个亲誊，不过，杂铺里的人说好象从没见他们出来过。”狄仁杰听了，面上有会心的微笑呈出。
　　“叔父，您真的确认，------”如燕只说了半句话，狄仁杰便用目光回答了她。“如燕，前敌有什么消息么？”
　　“只说两军对峙，一场熬战在即。”她忧心冲冲地答道。过分的担心与挂牵，令这几日的她已是食不甘味了。
　　狄仁杰踱至案前，伸出手掌细细地摩挲那两柄闪着同样清光的兵刃，突然道，“如燕，给我备马，我要立刻去见大都督。”
　　药勿葛部一处隐蔽阴暗的营帐中，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背影，怒气冲冲地注视着走如斗兽的卓力格图。“你还在犹豫什么？！”他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
　　卓力格图语气顿结，“可是,朝庭的监察御使还未宣布------”
　　“等到寒霜普降，黄雀早就冻僵了爪翅，想飞走那才是做梦了！现在突厥军已牵制住大周及瀚海都府的主要兵力，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事情若成功，朝庭也无可奈何，如果------”那个背影停下来，半晌，终于有所顿悟似地讥诮着说，“你这样推脱慢延，到底是因为害怕，不想为父血仇，还是早就坐等着这一天，名正言顺地接替族长之位呢，嗯？”
　　一句话未了，卓力格图嚯地跳起来，两眼电光火石一般，“我、干了！！”
　　突然，门帘一掀，一个修长美丽的身影快速闪了进来，“卓力格图，你不能答应！！”
　　来人正是乌兰，她已心惊胆颤地在外听了许久。她不顾一切地冲到兄长面前，“朝庭一定会做出正确结论的，不能起兵！这样只有死路一条！”
　　黑色背影一把将乌兰欣翻在地，恶狠狠地向着卓力格图道，“狄仁杰已经做出结论了，毕勒犯反叛俎族之罪，我的眼线说他此时正在婆闰的都督府里，向他献宝呢！！”
　　没有星星的夜晚，乌兰一个人走在帐外一处阴暗的坡地边，那是她和如燕告别、结盟的地点，她的脸上流着焦灼的泪水，不知道怎样来化解心头的恐惧、孤独和忧伤？突然两个鬼魅一样的黑影蹿到她身后，不容她反应挣扎，就将汗巾捂住了嘴，黑色的布袋兜头套下。药勿葛部的乌兰公主消失了，侍女宝音到处去找卓力格图，却被一列面色阴郁的兵士远远地挡在帐外，他们说族长正在与首脑们密商大计。
　　天底下，大漠的一角，山倾地斜，人仰马翻，遍地尸骸，血流成河，一场旷野之战的喧嚣刚刚散去。不远处的一个山岗上，满脸血腥的李元芳两眼有些失神地注视着这一切，大周军队以六千余人的损失留下了突厥上万悍兵的尸体，并将他们赶出了瀚海边境，可是他却觉得如此沉重，难道真的只有撕杀、只有流血才能解决这世间的困绕纷争？！
　　一直贮立在旁的卢玄安，也久久没有说话，战争的残酷与血腥会给每一个目睹者和参与者带来或大或小的创伤，不论你胜利或是失败。然而年轻些的他却更容易从这种灵魂的撕裂中自拔。“总要有人牺牲，除了冲杀，我们别无选择，为了部族里的妻女不受践踏，为了我们的牛羊能在这片原野上纵情的奔跑。”他象宽慰自己，又象安慰李元芳。
　　突然，山岗下，一个兵士疾步跑来，朝着李元芳高喊，“李将军，监察御史狄阁老派人送来一封急件，请您------”话未说完，李元芳一个健跃，从岗上纵落下来。还未来得及做战后的休整，他读完那封信，便亲自挑选了三千骑兵十万火急的先行赶向瀚海都府中心库伦。
　　瀚海都府的议事大厅里，府中所有七品以上官员齐聚于此，一百多人的嗡嗡议论声，响彻了宽阔的厅堂。他们昨夜接到使令，要在今天卯时三刻到这里听取朝庭监察御使狄仁杰,关于药勿葛族长毕勒叛反一案的最终结审。
　　满时满刻，只见瀚海大都督婆闰与狄仁杰先后来至堂前，两人并肩而立。婆闰将双手一举，大堂里瞬时鸦雀无声。他环视四周之后，向狄仁杰做了个请的手势。狄仁杰向前一步，语沉声缓，“瀚海都督的各位大人，今日请大家到此，专为一件事，宣布关于药勿葛族长毕勒叛反一案的察查定论。经过三个月的取证分析，作为朝庭专门负责此案的监察御使，我的结论是------”
　　说至此处，他停顿了一下，扫视着堂下密集的人群，好象在找什么人。方才的点卯册里分明写着他的名字，可是人群里却未见此人，狄仁杰只好继续说下去，“毕勒叛反纯属乌有！”
　　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婆闰，大堂上下所有人的惊疑都达到了极点，有的人甚至叫出了声。婆闰虽不见惊讶，但脸色很是难看，他见众人的声浪再起，便大声伏压道：“诸位肃静！！”
　　果然，堂里再次如闻针落。狄仁杰依然语出惊人道：“先前所定其暗通突厥特使、谋逆刺杀大都督，劫杀朝庭送亲使团三罪，均系他人栽臧污陷！”
　　“可是，御使大人前日还同我等讲，毕勒叛反证据确凿呢，时隔二日，为何出尔反尔！”一位曾负责此案的都府要员，忍不住先声夺人。
　　狄仁杰微微一笑，猛地提高了声音：“因为，我不想让那个心存不轨、背信弃义、害祸栽臧的始作蛹者消遥法外！”
　　“哦？阁老的意思是这个罪犯就藏在我们中间，”堂下前排吃惊的斯结，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可否告诉大家他是谁呢？！”
　　“斯结大人不问我也要说，这个人就是——你！”无论婆闰再如何弹压也是无效，厅堂里如炸惊雷，人声滚滚。
　　斯结双手一剪，抬胸傲首，冷冷地道，“御使大人血口大张，敢问，证据何在？！”
　　狄仁杰不无半点慌张，他慢慢地踱下堂来，前面的官员霎时后退几步，给他与斯结留出了充裕空间，好象是为了使二人得以开始一场不见刀兵血刃的战争。
　　“斯结大人要听证据，那就先从毕勒暗通突厥特使先说罢。突厥特使的确到过药勿葛，但他们不是去暗通毕勒的，而去见你！大都督接到的告密信里说，突厥人到药勿葛的时间为长寿元年六月中旬，这段时间正是你以叙旧探病为名暂住药勿葛部的时段。你在药勿葛以毕勒的身份露面演出了暗接突厥使团的假戏，却与他们会在一起谋算了刺杀大都督，劫杀朝庭送亲使团的真计！”狄仁杰一口气说完，冷眼看着他。
　　“哦？”斯结不以为然，“您是在说故事么，我怎么连半点证据也没看见。”
　　狄仁杰并未答理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你们约定，由突厥人去暗弑药勿葛的迎接队伍，而你去劫杀大周的送亲使团。然后再将此事嫁祸给药勿葛。不想两边都出了差子，突厥人在半路尽杀药勿葛使者后，在清运尸体，将其投下山崖时，被进山的几个村民发现，他们竭尽全力地逃回了自己的村子，却被凶残的杀人魔鬼们将整个村里的人屠光！直至现在，两地的尸骨依然未寒！”狄仁杰一摆手，杨远捧上一只托盘，里面是一件带血的药勿葛部族的官服，及带部族标志的一枚铁质信印。这便是从山崖下找到的物证。”
　　斯结面上的惊愕毕现。狄仁杰一挥手令杨远下去。
　　“另一方面，你亲率人去劫杀大周护送队伍，强夺公主时，也惹出了麻烦，副使狄如燕无意中发觉了你们的行迹，事先带着公主等三十人出逃了。”狄仁杰冷笑，“大周一百多人无一生还，全被你绞杀！不过，一般大军交战，还要打扫战场，而你们这些专门来杀人的人，却使与你对过话的主将杨远幸运地活下来？为什么？那是因为他是你为嫁祸毕勒，故意留下的活口！”
　　“当你带人追至药勿葛与大周使团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额济那齐时，发现如燕等三十人已入驻镇中，不好再强取，只得亲自乔装进了同福客栈与那本自出身贼盗的黑店老板谈好了杀人越货的生意，天算不如人算，给这些人汤里下药时又被侍女发现，于是命悬一线的四个女子逃出了你的魔掌。而你因为未曾预料，不及追赶，只得先招至手下回店杀死了被烈性蒙汗药迷倒的侍从，趁夜清理了现场，将老板与店伙、尸体一起带出镇外，在四十里外的山麓中，再次杀人灭口。”
　　斯结阵阵冷笑，刚要开言，狄仁杰截住了他的话头，“可是，到现在，恐怕斯结大人也不知道，你的现场虽清理得干净，却将这个贵重的东西丢在客栈里，它被一个伙计拾到揣在了怀中，一起作了陪葬。”他慢慢从袖里拿出了那只罕见的精美玉坠，高高地举起来。“斯结大人不会忘记吧，它是一对的，另一只正拴在贵孙随身配带的匕首上！”
　　斯结失了原来的镇静。狄仁杰乘胜追击。“此后，虽未查到四个女子的下落，你自已却不得不赶回都府，因为一个最最重要的计划的实施已急不可待——行刺！大都督按照你的提议，召见了毕勒，而身为长史的你主动将其邀至家中，并于当晚设计将自己事先买好的刺客安排在毕勒身边。四人在席上突然动手，趁毕勒不及反应，场面混乱之际，你又遣人暗中下手，杀死了他。”
　　说着示意一边候着的侍者将那只小匕首和长剑一同捧出。“这便是出自你家铁炉中的两个相同材质的兵器。其中的这支利剑是刺客自杀前抛于地上的，另一只斯结大人怕不会陌生吧？”
　　正堂之中，静得出奇，斯结突然哈哈大笑，“几样小小的物件就能说明一切了么，我身为都府长史，又为毕勒族兄，我为什么要这么废尽心机，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正是我要问你！”狄仁杰厉声道，“你身为回纥重族首领、为何还要存心逾矩，里挑外掘，混乱本族。你为毕勒族兄，为何三番两次加以嫁祸，还要煸动其子谋逆？你食用朝庭高额俸禄，却要勾结外强引狼入室，遗祸宗社？！”
　　“小小物件？有哪一件与你无涉，有哪一件你可以撇得清楚？你敢将十余日前，声言来自部族的六十名访客带出你的府中，来与众位引见一下么？！”
　　听闻此言，斯结本来黝黑的脸色已呈猪肝，他咬牙眯眼地略呆半晌，突然狂笑声声，“是，是我借穿了毕勒的衣服去客栈接见了突厥特使，是我亲自带人劫杀了大周护送队伍，是我事先着人灌醉了毕勒的侍卫，让他只好带我的人前去赴宴。也是我安排刺客躲于暗处射杀了毕勒。这一切都是我的设计，怎么样？”
　　“你、你为何要如此？！”婆闰痛心疾首地吼道，“我并不曾错待于你！”
　　“错待？你的位置本来就应是我的！还需要你的施舍？！论才具、功勋你有哪一样能比得了我斯结，几年之前，若非我亲率部族替你挡下突厥人，你现在还不知躺在哪个土坑里？！你当大汗、都督，就因为你生在了一顶汗王的大帐里么？至于毕勒，那次我二人被突厥俘获时，他就该死了，是我为他向突厥人求情，才得苟活。而他却怒叱我通敌，若非我假装悔悟，早已死在他的短刀之下。”斯结几近疯狂。“不过，他的儿子和女儿将弥补我的创伤。他们一个已率族叛乱，兵临城下，一个马上就要成为突厥大汗的小妾啦，哈哈哈！”
　　婆闰气得面无人色，浑身抖簌。“斯结，你不怕天诛地灭么？”
　　“天诛地灭？”斯结再次狂笑。“你们的大军身处千里，还在与突厥人血斗，而现在，卓力格图正在攻城，等城一下，我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坐收渔利了！回纥万里缰土，现在已是任我驰骋!”
　　果然，他出言非虚，静寂的大厅里好象真的听见了依稀的喊叫声与马嘶声。
　　“至于你们，”他得意地回头望向早已面如土色的众官员，刚要开口，只听一旁的狄仁杰大喝一声“来人！”只见后堂口，数十名精干侍兵持刀鱼贯而入，一下子将斯结围在其中，杨远、如燕等人同时冲至狄仁杰与婆闰的身边。众人纷纷向后躲避。
　　斯结怔了一下，随即轻蔑地向狄仁杰道，“狄阁老果然有道行，不过，你的网太小、也太迟啦！”他猛一挥手，立时，大堂中爆炸连发，烟雾四起，对面都已不见人形。正在众人流泪不止，咳喘连连之时，又从屋顶上飞下了数十的黑色旋风，袭向婆闰及侍卫们，一时间刀锋剑影，惊呼惨叫，聩人耳鼓。半刻之后，大堂里再找斯结，已是踪迹全无，却只听见屋外有人嚎叫，“婆闰！狄仁杰，就让这都府做你们的坟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