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和秋玉，其实在北京养伤期间，我们朝夕相处，语言投机，又都被对方的性格深深吸引，早就已经心心相印了，只是谁也没有说出来而已。近来看报上文章，有人批评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太过含蓄，不及洋人热烈浪漫来得过瘾。我据此就可以断定，此人若不是崇洋媚外连月亮都要说是西方的圆，就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知爱情为何物的迂夫。以我和秋玉相处或相思时的感受来说，这种没有任何表白但双方都能强烈感觉到的爱恋，远比一切甜言蜜语和浪漫行为更加激动人心，更加令人沉浸其中，不愿也无法自拨。含蓄自有其独特的无法替代的魅力，否则何以历经数千年而不衰，并成了中华民族最显著的心理印记呢？“师夷长技”是可取的，但“邯郸学步”就可笑了。
　　秋瑾女士自然深谙此理，她借口我伤口尚未痊愈，让秋玉和我同行，说明她有心成人之美。分手之际，我们依依难舍，但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在异国他乡重逢，心里又多了一份期待。
　　但出国之前，我还有事要办，那就是和失散了的暗杀团的弟兄们重新取得联系。这时清廷已经和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换得了重回北京苟延残喘的机会。我要寻找暗杀团，必将冒着很大的危险。然而秋玉毫不犹豫，坚决要时刻与我同行。无论我如何骗、哄、吓、骂，她都不为所动，只有轻声一句话：“要死一起死。”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流下了热泪......
　　我和秋玉化装成难民，有时还不得不沦为“乞丐”，几乎找遍了京津一带的暗杀团的秘密联络点，却一无所获，还多次差点被官兵抓获。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我心头，看来此番暗杀团损失不小。但想到除掉了慈禧这个老妖婆，我多少有些安慰。然而有一天，我无意中听见两个官绅模样的人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老佛爷回北京的事，不禁大惑不解，回头看了秋玉一眼，她居然目光闪烁，不愿直视我的眼睛。我急忙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妖妇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回到北京了？”
　　秋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没有死。”
　　我顿时气冲脑门，恶狠狠地咬着牙说：“这不可能！我右臂的伤，就是为了亲眼看见她魂归西天付出的代价！”
　　秋玉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冷静，低声说：“据说，那是她的替身。”
　　我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愤怒地冲着秋玉喊叫：“据说、据说！你怎么不据说现在回来的这个才是替身？！”
　　当时我真的很希望她这么说，仿佛只要她这么一说，事实就会完全反转了。秋玉当时看我的神情，差不多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但我毕竟是一个理智的人，脸上慢慢恢复了常态，颓然跌坐在地上，心里却在无声地流血：自己千里追踪吃尽苦头，昼夜谋划殚精竭虑，身先士卒身负重伤，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暗杀团没有了踪影，不知有多少弟兄失去了生命，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将如何面对天下志士！？
　　秋玉轻轻地挨着我坐下，将头温柔地靠在我肩上，一双清沏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看着我。她无声的安慰使我稍稍好受一些。我抚摸着她的秀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问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秋玉微微点了点头。
　　“为啥不告诉我？”
　　“姑姑说，你知道后不利于养伤。”
　　我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秋玉顿了顿，又接着说：“姑姑还说，即使行刺成功，固然有利于中华，有功于革命，但作用有限。因为清廷之中她的替身有很多，今天死了一个，明天换上另一个，也都大同小异，说不定比她更坏。因此，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必须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我苦笑道：“这么说，谁是替身谁是真身无所谓了？好了，咱们走吧。”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始终难以释怀，我暗中捏紧了拳头，回头向北京方向望了一眼，心里说：老妖婆，我一定要你血债血还！
　　由于风声太紧，我们不得不中止了寻找暗杀团的活动，流浪八省，转道香港，经历了千难万险，迎着凛冽的寒风，直到一九O一年底，才在日本横滨码头上了岸。让我非常意外的是，前来迎接的人群中，除了我们朝思暮想的秋瑾和夏瑜外，还有仰慕已久但此前无缘见面的中山樵先生和黄克强先生等人。秋瑾向他们介绍我，话音未落，中山樵先生就急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高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黄克强先生则拉着我的手，面向众人说道：“泾阳壮举，震惊全国！因此一举，钟先生成了清廷的心腹大患，清廷必欲除之而后快；也因此一举，钟先生成了我们革命党人的大英雄，我们必欲见之而后快！”
　　现场群情激动，人们纷纷围上前来，振臂高呼：“见过钟先生！见过大英雄！”
　　我非常感动，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一一拥抱，感谢他们。
　　由八国联军入侵引发的家破国亡的危机感和忧患意识，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迅速蔓延开来，武装革命超越变法图强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日本东京一带，是中国革命党人活动最活跃的地区，许多著名革命家汇集在这里，成为当时的革命大本营。我和秋玉在这个大本营里一干就是三年多，整日为中华革命事业奔走呼号，竭尽绵薄，不知疲倦。在此期间，我们的感情日益升温，相互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在一次聚会上，中山樵先生问起我们的婚期，并半开玩笑地说：“远离家乡，长兄为父；我来替你们主持如何？”
　　我和秋玉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尽管我们已经非常默契了，但像这样不假思索的情形，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有点意外，不禁相视莞尔一笑。在场众人也齐声鼓掌喝起彩来。
　　中山樵先生似乎也深受感染，当众许诺道：“好！等将来革命成功，我一定为你们主婚！”
　　在此期间，各种革命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著名的有：中山樵、胡汉民等人领导的广东兴中会，黄克强、宋教仁等人领导的湖南华兴会，章炳麟、蔡元培、陶成章、夏瑜、秋瑾等人领导的江浙光复会，以及科学补习所、共进会、文学社等等。我和秋玉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光复会的老会员。经过艰苦努力，我和国内幸存下来的暗杀团成员取得了联系，恢复并重新发展壮大了暗杀团。在光复会内，我担任执委兼行动部部长。光复会接受了我的以暗杀和暴动为主要革命手段的建议，活动频繁，效果显著，成为令满清政府最头疼最胆寒的革命团体。
　　革命组织虽多，但平时大多各自为战，显得力量单薄，同时容易产生内耗，对革命事业不利。在这种情况下，我向各革命组织领导人提议，大家联合起来，成立统一的革命党，以期早日实现革命目标。经过多次讨论争辩，这一提议成了大多数革命者的共识。
　　一九O五年八月二十日，这是每一个革命者终生难忘的日子——中国同盟会正式成立。大会在日本东京赤阪区一家民宅二楼的榻榻米房内顺利举行。关内各省除甘肃外，都派有留学生代表参加。总部不在东京的革命组织，也都早早派来了代表。全体与会者一百余人，我有幸身列其中。大会通过了中山樵先生起草的《同盟会宣言》和黄克强先生起草的《同盟会会章》，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十六字为行动纲领，以《民报》为宣传革命的机关报。大会选举中山樵先生为总理，黄克强先生和我等二十五人为庶务，统一领导党内事务；下设执行、评议和司法三部，在国内外分设九个支部，各省成立分会，各设主盟人一名。令人高兴的是，我所崇敬的秋瑾女士，高票当选为浙江主盟人。
　　会议最重要的，当然是中山樵先生发表主旨演讲。中山樵先生是天才演说家，他的演讲激情四射，令人热血沸腾。然而正当演讲到关键时刻时，一个似乎存心捣乱的家伙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头，高声诘问道：“请问中山樵先生，他日革命告成，先生其为帝王乎？抑为民主乎？请明以告我！”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就连先中山樵先生也被这突然袭击搞得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了。我既惊又怒，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范爱农那个家伙吗？一见是他，我的火气更大了：这个时候横插一杠子，不是存心给浙江人、绍兴人丢脸么！我霍地站起身来，对着他厉声说道：“革命者国家之公事，中山樵先生何能为君主、民主！今日之会，唯议清廷之当否革除，不当问帝王民主。企图扰乱会议者，以清廷耳目论！”
　　我的话音刚落，全场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样的结果范爱农似乎没有料到，不服气地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睛渺视了我一眼，怏怏坐下，会议才得以继续。
　　对我的仗义执言，中山樵先生十分赞赏，会后专程来到我的住所表示感谢，并和我就革命前途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同盟会的成立，标志着中华革命进入一个崭新阶段，革命的下一步行动和方向，自然成为大家关心的话题。我的主张是，在同盟会成立之初应以灵活而又隐蔽的暗杀和暴动为主，既能消灭清廷中的反动顽固分子，扩大革命影响，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又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保存革命有生力量。这样积小胜为大胜，等到革命思想深入人心时，只须星星之火，便可成燎原之势。中山樵先生一边凝神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从第二天起，各种专题会议陆续举行。执行部作为同盟会中最大、最重要的部门，首先举行会议，与会的二十六人全是同盟会里最重要的人物——总理和二十五位庶务。在这次会议上，批评了急于求成的速胜论思想，确定了十国扇风、六省点火、四面开花、一城结果的总体规划，以疲敌法为指导方针，达到一年初见成效、三年改变面貌、六年大功告成的革命目标。
　　大政方针确定后，大家都很兴奋，纷纷憧憬起六年后革命成功的情景来。在众人头脑发热的时候，保持冷静清醒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在一片嘈杂声中，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边沿，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同志们，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要想革命成功，还有许多细致、繁琐甚至危险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细致和繁琐，我相信在座的每位都不怕，为了革命成功，我们有的是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的精神。有的同志说，危险我也不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为革命献身，是一生中最光荣的事情......”
　　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有人好奇，问道：“是呀，难道不对吗？”
　　也有人不怀好意：“莫非，你不这样认为？”
　　我回答说：“是的，我不这样认为。”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有人趁机起哄：“大家听明白了吧？这就是他的心里话！”
　　中山樵先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安静！瞎起什么哄。钟先生如果贪生怕死，还会有泾阳之举吗？请听他说完。”
　　我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刚才确实说的是心里话，而说一心要为革命献身者，说的却不是心里话。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有证据的。证据就是刚才各位在憧憬六年之后革命成功时真心流露的兴奋和向往，它说明没有人希望自己在革命成功之前死去。当然革命难免会有牺牲，这和我要说的是两回事。我们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在更多地打击、消灭敌人的同时，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现在同盟会成立了，清廷肯定会更加恐慌，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消灭我们。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中进行革命活动，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各位都是革命的重要领导者，甚至是享誉中外的职业革命家，一旦遭遇不测，就会给革命事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所以，我想请大家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我话音刚落，会场角落里飘出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此言正合吾意。”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汪兆铭的年轻人。此人容貌声音如同女人一样，缺乏阳刚之气，之前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现在他随声附和，也没有增加我的好感，只是出于礼貌向他笑了笑。
　　经我这么一说，大家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全都严肃认真地思考或议论起来。最后一致决定，为了有效保障同志们的安全而又不影响相互间的联系，有必要为每人取一个代号；这个代号严格保密，只能让今天在座的人和少数有工作需要的忠诚可靠的同志知道。但是，这代号该如何取呢？这个严肃而又有趣的问题，再次引起了大家的热议。
　　黄克强先生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两眼发亮，兴奋地一拍桌子说道：“有了！”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等候他的下文。黄先生说，我们同盟会由总理和庶务组成的领导层共二十六人，而英文刚好有二十六个字母，我们每人以一个英文字母作为代号，既简单又方便，同时还能与国际潮流接轨，与革命宗旨相符，岂不是一举数得？
　　他话音刚落，会场角落里又飘出汪兆铭那软绵绵的声音：“此言正合吾意。”
　　我听了顿时心里反感：这傢伙年纪轻轻，怎么把自己搞得跟曹阿瞒一个腔调？！
　　对黄先生的主意，大家纷纷表示赞成。秋玉兴奋之余，童心复萌，高声说道：“这个主意真好，简直称得上是天才的构想。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补充，算是锦上添花吧。”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齐唰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黄克强先生也微笑看着她。秋玉有些腼腆地说：“我们江浙一带叫人时，习惯在名前冠一‘阿’字以示亲近，可否在字母前加一‘阿’字，这样既显得亲近，又中西合璧岂不更好？”
　　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我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汪兆铭，他动动嘴唇刚要说出曹操的那句名言，就被我的目光吓回肚子里去了。
　　中山樵先生和黄克强先生连声称赞秋玉的主意好，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秋玉得到鼓励，劲头更大了，自告奋勇起草代号名单。中山樵先生立即亲手替她拿来纸笔，又乐呵呵地对大家说：“后生可畏，女后生更可畏！行，秋玉姑娘给我们一个什么代号，我们就用什么代号，终生不变！”
　　秋瑾笑道：“这话不对。等到革命成功之时，就用不着代号了。”
　　中山樵先生大笑道：“我把这点忘记了！”
　　说话间，秋玉已经起草好了名单，递给了中山樵先生。大家围过去一看，名单上写的是：
　　总理一人：
　　阿A，中山樵
　　庶务二十五人：
　　阿B，黄克强
　　阿C，章炳麟
　　阿D，宋教仁
　　阿E，陶成章
　　阿F，蔡元培
　　阿G，廖仲恺
　　阿H，蔡锷
　　阿I，陈天华
　　阿J，秋瑾
　　阿K，林觉民
　　阿L，赵声
　　阿M，焦达峰
　　阿N，张振武
　　阿O，孙武
　　阿P，徐锡麟
　　阿Q，钟国仁
　　阿R，蒋翊武
　　阿S，夏瑜
　　阿T，阎锡山
　　阿U，陈其美
　　阿V，林森
　　阿W，伍廷芳
　　阿X，陈炯明
　　阿Y，汪兆铭
　　阿Z，秋玉
　　中山樵先生将名单大声念了一遍，叮嘱大家在心里记住，就散会了。走出会场时，秋玉手挽着我的胳膊，把嘴附在我耳边，调皮地轻声叫道：
　　“阿Q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