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渐渐苏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里。马车三面围着半透明的帷幔，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前面帘幕半开，清晰可见驾车人头上的毛巾，以及随着蹄声整齐地一上一下摇晃的两个马头。帘门旁边，坐着一位柳眉凤目、气质高贵的年轻妇人，她手里握着一本书，两眼眺望着远处，神情凝重。过了片刻，我隐约听见她轻声吟道：
　　“莽莽神州叹陆沉，
　　救时无计愧偷生。
　　抟沙有愿兴亡楚，
　　博浪无椎击暴秦......”
　　在这位年轻妇人的对面，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俏丽的瓜子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动人。听见年轻妇人在吟诗，她便立即大声续吟起来：
　　“国破方知人种贱，
　　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
　　把剑悲歌涕泪横！”
　　吟罢，姑娘向那妇人笑道：“姑姑，你写的诗，我全都倒背如流！”
　　年轻妇人淡然一笑：“小孩子家，记性就是好。”
　　“不是我记性好，而是姑姑你写得太好了，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过目不忘——好人看了感动、钦佩，坏人看了难受、发疯。”
　　“马屁精！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坏人太多了，洋鬼子、老佛爷都是；好人嘛，咱们不是刚找到一位吗？”
　　说着，姑娘回头用手向我一指，突然发现我睁着眼睛，立即惊喜地压低声音叫了起来：“姑姑，他醒了！”
　　年轻妇人闻声回过头来，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书；我也被姑娘这一声喊完全惊醒了，条件反射般想用双肘支撑起身体，但刚一用力，一阵钻心的疼痛就从右臂传遍了全身，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但想必痛苦的表情随着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而出，被两位女士一览无余。姑娘迅速伸手拦住我，然后轻轻扶我重新躺下，同时说道：“壮士别动！你的伤口刚刚上药包扎好，得好生休养才是。”
　　一声“壮士”让我心里好不温暖，但是江湖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苦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山野之人，不慎摔伤，怎敢当‘壮士’二字。”
　　姑娘听了“卟哧”一笑，指了指那位年轻妇人，说道：“我姑姑博古通今，聪明绝顶，壮士休想瞒过她的眼睛！”
　　妇人瞥了姑娘一眼，姑娘立即停住了话头，不好意思地冲我吐了一下舌头。不知为什么，我对这姑侄两人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她们就是我交往多年的值得信赖的朋友。尽管是女流之辈，但刚才她们所吟诗句，亡国之恨深沉、报国之情强烈，令人不敢等闲视之，想必至少属于她们自己所说的好人一类吧。再说自己现在已成笼中鸟、车中囚，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与其活得窝窝囊囊，不如死得轰轰烈烈。想到这里，一股豪情从我心底升起，顿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舒畅无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神色凛然说道：“好！姑娘快人快语，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但我相信当今太后泾阳遇刺一事，现在已经传遍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不错，我就是这件事的主谋和主要行动者。为国除害与民消灾，是我终生的志向。若能通过此事唤起民众的一丝觉醒，并顺便为二位的荣华富贵锦上添花，我也算没有白忙一场。二位将我直接送去陕甘总督府便可。若有迟疑，恐怕会惹祸上身,反为不美。不知意下如何？”
　　姑娘听了咯咯大笑：“先生，你已经昏睡了三天，现在快到直隶地界了。官府海捕你的文书早已贴遍大街小巷，你既然有意成全我们，还去什么陕甘总督府？现在一路向前，去京城岂不更方便稳妥？”
　　我听了先是诧异，接着坦然：“哦？如此更好，送去京城必定赏赐更大。”
　　姑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位女士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笑声更脆了。
　　女士看着我的眼睛，轻启朱唇，从容说道：“现在北京尚不在清廷的掌握之中，壮士不必相疑，也不必过谦。壮士者，作出壮举之人也。除掉当今太后是否就能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另当别论，仅您此举就足以当‘壮士’之名。现今国家积贫积弱，乃因国民体魄及精神积贫积弱于先，能作壮举及敢作壮举者日少之故也。当此非常之时，只要有爱国之情报国之心，无论好勇斗狠还是铤而走险之人，都可以称之为壮士，都是民族复兴的火种，都是国家富强的希望。壮士放心，我辈虽女流，也能明大体，岂会因蝇头小利而毁国家之希望哉？！”
　　她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有似天籁之音；她的见识振聋发瞆，胜过男子千万！我一时听得呆了，久久没能回过神来。良久，我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巾帼不让须眉，我今天终于相信了。想我堂堂中华，不仅热血男儿无数，还有如此巾帼英雄，谁敢轻之？谁能灭之？！真是天佑中华！”
　　我一时难捺激动的心情，又一次忘记了枪伤，举起右臂一拳砸在车厢木板上，顿时又痛得我歪了嘴。姑娘又急忙过来扶住我，察看我的伤口，同时嗔怪道：“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倒好，伤口刚包扎就忘了疼了。我刚才还在姑姑面前夸了海口，说要在十天之内治好你的伤，照你这样折腾，一个月也好不了！”
　　我不好意思地用左手挠了挠头。女士微笑着看着我和那位姑娘，说道：“的确，现在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养好伤。我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去北京是最好的选择，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
　　“真去北京？！”我有些惊讶，但在心里，早已对这位女士深深信赖了，即使她说要去慈禧的行宫，我也会相信自有她的道理。果然，她分析道：
　　“现在对国人而言，被列强占领的北京最危险，许多人不堪忍受滥杀和奴役，纷纷逃离了。但对你来说，却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至少你在那里不是通缉犯。除此之外的各地，恐怕都已经对你张网以待了。即使万一被人发现，正在气头上的列强暂时也不会把你交给清廷的。”
　　“为什么只是暂时不会？”
　　女士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你觉得清廷除了向列强屈服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到最后，列强的各种无理要求得到了满足，自然又和清廷成了‘老朋友’。一旦你落到了列强手里，到那时他们必然会把你作为一件小小的礼物送给清廷的。当然，现在情况危急，我们只能先顾眼前再说。你说是吧？”
　　她那种气定神闲的态度，估计天下九成以上的男人都不具备，因为连我这样自负的人，都在心里承认自己做不到。无论她是骗我去领赏的骗子，还是真心救英雄的美女，我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到这时，我们才想起还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女士先开口：“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鄙人姓钟名国仁......”
　　“哦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暗杀团团长，失敬失敬！”
　　我惊得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你怎么知道？你、你、你究竟是谁？！”
　　女士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姑娘俏皮地快嘴说道：“钟壮士，哦，钟团长，请允许小女子向你隆重介绍，这位是我的姑姑，姓秋名瑾，别号鉴湖女侠！”
　　我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她就是天下闻名的鉴湖女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啊。我刚要激动地翻身起来，又强忍住了。姑娘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稍停了一下，又自我介绍道：“小女子姓秋名玉，今年十七岁，别号鉴湖小侠！这厢有礼了。”
　　我被秋玉姑娘的可爱模样逗乐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秋瑾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小丫头，人家问你年龄了么？”
　　秋玉像是被姑姑看穿了什么秘密一样，粉脸儿不禁微微一红，扭头去看远方了......
　　这就是我和著名女革命家秋瑾以及可爱的秋玉姑娘相识的一幕。虽然距今已经十年了，但那一幕幕情景却清晰得如在目前。秋瑾女士长我三岁，当时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秋玉姑娘本是她嫁到湖南王家时带来的丫头，但秋瑾只允许她依照娘家的辈份叫她姑姑，两人的情谊其实如同姐妹。巧的是，她的娘家正是绍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于是我们立即改用绍兴话交谈。用“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来形容这一路上的谈话，一点也不过份，在许多方面都使我有茅塞顿开之感，革命思想和觉悟都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秋瑾女士一介女流，在那个年代，其胸襟气度之宽广、学识才华之深厚和理想抱负之远大，至今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一路谈论着国家大事和个人经历，不知不觉中到了北京。秋瑾和秋玉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朴素男装，两人脸上都抹了蜡，秋瑾左颊上贴了一张从路边买来的黑色狗皮膏药，秋玉则在鼻梁上涂了一把锅灰，土里土气，倒也符合乱世中的落魄书生形象。我则经秋玉妙手打扮，成了一个卧病在车、行将就木的肺结核病人模样。不出秋瑾所料，由于出逃的中国人太多，各国侵略者对出城的人盘查较严，而对进城者的检查比较松散。“洋大人”大都跷着二郎腿远远坐着监督，办事儿的都是招募来的被洋枪洋炮吓破了胆的八旗散兵。那些纨绔子弟一个二个东倒西歪，呵欠连天，看见人时两眼无神，走起路来四肢乏力，让人看着就心里有气。秋玉暗中给上前盘查的两个丘八各塞了一小块银子，故意瓮声瓮气地说天色将晚，一家人还要赶路，求两位哥哥行个方便。两个家伙唯独在看见银子时两眼一亮，象征性地掀了一下帘门，对我完全视而不见，便一挥手放行了。
　　此时的北京已被列强瓜分殆尽：人数最多、“战功”最大的日军占领东四以北和皇城东部，东四南大街以东被俄军占领，以西由意大利军队占领，皇城东北、崇内大街以西东长安街以南由德军占领，皇城东南由英军占领，西城由美、英、法、意占领，外城由美、英、德占领。列强在占领区全部实行军事统治，凡遇“可疑中国人”皆格杀勿论，凡有枪声的地方则将房屋焚毁。我们进城时已是黄昏，大街小巷到处是断壁残垣，滚滚狼烟，各家门户人影稀疏，门可罗雀；除了不时响起的各国巡逻队令人恐怖的脚步声，闪过他们被夕阳拖长了的魅影之外，整个北京如同一座阴森森的鬼城。
　　马车不停地左转右拐，直到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时才在一座宅子前停下。这就是王宅，秋瑾在北京的家。由于地处偏僻，房屋又老旧，才在战乱中幸存下来。路上秋玉告诉我，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的前一天，时任户部主事的秋瑾丈夫王廷钧带着她们逃出，欲回湖南老家避难，秋瑾因为要去陕西访友，就在河南境内和丈夫分了道，带着她一路向西进发，没想到在路上发现并救了我。秋瑾几乎没作思考，就决定拉上我返回被国人视为狼窝虎口的北京，要是她的家人知道了，不知会怎样担心和生气呢！我听了十分感动，对秋瑾女士的敬意又增加了一层。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就隐居在王宅疗伤。在秋瑾的精心安排和秋玉姑娘的尽心照顾下，我的枪伤好得很快。我们几乎与世隔绝，但秋瑾却对外面的情况却了如指掌。清廷派出的求和代表络绎于途，不断来到北京；列强一面和谈，一面不断攻城掠地，作为漫天要价的筹码。我们忧心国事，却又无能为力。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秋瑾通过各种关系，终于和远在日本的夏瑜他们联系上了。为了安全，更为了革命，我们决定分批东渡日本。由于我的伤势尚未完全好转，秋瑾坚持要秋玉和我一起走，便于路上照顾我。我推辞不掉，只得依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