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六年春，夏瑜应日本友人之邀东渡扶桑。这是我们经过数月精心研究制定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宏伟计划中的第一步。不久之后，我经过简单的考试，也收到了日本大阪市一所专科学校的入学通知。漂洋过海，生死难料，父母，尤其是每天都担心我出什么意外的母亲一定会竭力反对，于是我决定先斩后奏，在到达日本之后才在家书中向他们说明。
　　几天后，轮船在横滨码头靠了岸，夏瑜等人前来迎接。我们一行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每个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仔细地看。我很不满，心想这是哪个鸟男人，怎么带着这东西来呢？我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人群中有一人的表情有些侷促不安。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一路上我发言他大多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这时忍不住向旁人小声打听，才知道他叫范爱农，也是绍兴人。我感到在国难当头之时，有这样的老乡真丢人！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范爱农没有半点好感。
　　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便上了火车。不料这一群人又在车上让起座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子，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即刻跌倒了三四个，其中最狼狈的就是那个范爱农。我冷眼旁观，心里既好气又好笑：连火车上的座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这样的人像是以“平等、自由、博爱”为号召的革命者吗？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摇头叹息起来。这些经历和思考，使我对革命的艰难程度有了初步的认识，不再觉得革命就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大功告成指日可待那样容易的事情了。
　　因为不懂日语，我们一行人先到东京的一所学校学习三个月的日语。这是日本教育部门和中国大使馆合办的日语速成学校，学生全部来自中国，有学生，有商人，也有僧侣。有的年纪比我大很多，比我小的却几乎没有。夏瑜隔三岔五来看我，关心我的学习进度，但每次都来去匆匆，显得很忙的样子。我问他原因，他却笑而不答，问得急了，他才说以后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正在为革命领袖中山樵先生即将来到日本作准备，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因为中山樵先生当时正被清廷通缉，所以要严格保密。
　　粗通日语后，我立即赶到大阪的学校报到。入学的地方，是嘉纳先生所设立的大阪弘文学院。在这里，三泽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氧气和氢气所合成，山内繁雄先生教我贝壳里的什么地方其名为“外套”。有一天，学监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来，说要带我们去御茶之水的孔庙去行礼拜孔子，这让我大吃一惊，心想我正因为绝望于孔子才到日本来的，没想到又要拜他了。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坚决不去，这就引起了中日双方学监的不快和注意。
　　中日之间虽然刚发生过战争，但也许是胜利者怜悯失败者的缘故，也许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我在学校颇受日本人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和老师、同学也相处较为融洽。支持中国革命的日本人不少，同时满清政府对在日国人也有些鞭长莫及，因此热血青年的革命活动十分频繁，几乎到了半公开的地步。正因为如此，革命经验不足的我，终于在一**九年被留学生监督抓住了把柄。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带着监督到我的寓所里来了，把我的所有东西都翻检了一通，带走了一些书信。第二天就以我思想反动为由，削去了我的学籍，驱逐出校园。夏瑜得到消息，立即赶来把我接走了。
　　消息传回国内，父亲又气又急，顿时一病不起。我忧心如焚，立即驱程回国，衣不解带地服侍在父亲床前，同时请来城里最有名的医生给他治病。医生既然有名，自然与众不同，因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幸运地一一找到了。然而稀罕的东西未必有用，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地亡故了。
　　怀着异常悲痛的心情埋葬父亲后，我本打算重游日本继续革命活动，但母亲死活不让我走。看着两鬓如霜两眼泪花的母亲，我无言以对。就在这时夏瑜托人带来了一封信，说他们正在筹备一个叫作“光复会”的革命组织，要我留在国内游历各地，一边结交革命义士，一边考察地形和人情，为将来更大的革命行动做好准备。我忠实地执行了他的指示，半年时间走遍了浙、沪、苏、皖、闽、鲁六地。在此期间，我结识了一位名叫龚保全的江湖好汉。此人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团结了一帮兄弟，成立了一个叫做“暗杀团”的江湖组织，专干锄奸除恶的事儿，在民间有着很好的声誉和很高的威望。我也一向认为，暴力革命是挽救国家命运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而暗杀又是实现革命目的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因此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十分投缘。龚保全邀我加入暗杀团，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暗杀团的日子里，我努力学习枪法和拳术，并运用自己的矿物知识改进了原来的炸弹制造技术，使炸弹的威力提高了近十倍。经过勤学苦练，我很快成为团里的神枪手和炸弹专家。龚保全和他的兄弟们大都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的老粗，对革命的认识也很肤浅。有空的时候，我就教他们读书识字，并宣传革命道理，很快赢得了众人的尊敬。
　　一天，龚保全召集起全体弟兄，并请我过去。我刚如其所愿地在他平时常坐的唯一一把太师椅上坐下，龚保全“咚”地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几乎与此同时，他身后众人也“唰”地一下整整齐齐跪下了。我大吃一惊，忙问这是为何？龚保全双手一抱拳，朗声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暗杀团的团长。如果你不答应，兄弟们死也不会起来！”
　　众人随后齐声说道：“我等愿誓死跟随钟团长，赴汤蹈火，革命到底！”
　　我十分感动，禁不住热泪盈眶：中国有这样的仁人志士，何愁革命不会成功呢？我一一扶起众人，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我对暗杀团进行了改编，任命龚保全等二人为副团长，另有十人为组长，其中五个行动组，两个情报组（一个搜集国内情报，一个搜集国外情报，国外情报实际上由我负责），一个组织组，一个弹药组，一个联络组。我为暗杀团制定了更严格的纪律、更高的行动目标和更大的发展规划，使暗杀团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崛起，惩治了一大批地痞流氓、贪官污吏和反动顽固派，声名远播国外。
　　在这期间，夏瑜他们筹备的光复会正式成立了，我带领暗杀团全体成员立即加入了进去，成为光复会的中坚力量，我被任命为光复会江浙总负责人。
　　一九ＯＯ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义和团大战洋枪队，大半个中国炮火连天，血肉横飞。有志之士耳闻无辜平民哀嚎之声，莫不痛心疾首；热血青年目睹大好河山惨遭践踏之象，无不义愤填膺！我们暗杀团认为，罪魁祸首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慈禧是其死后谥号，生前官方称太后，民间称老佛爷，为行文方便而借用）。正是由于她出于私心朝秦暮楚，翻云覆雨，才给国家民族带来了这场空前劫难。暗杀团决定乘此千载难逢之良机，除掉这个屡屡祸国殃民的老女人，为革命扫除最大障碍。面对这个万分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我力排众议，决定亲自出马打头阵。龚保全精心挑选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二十名弟兄，作为我的助手，其余人隐蔽待命。我分析那时的北京混乱已极，正是乱中下手的好机会。事不宜迟，我稍作准备之后火速出发，龚保全率其余人随后跟进。我赶到北京时，慈禧已经带着光绪和王公大臣们逃跑了，去向不明。八国联军在城内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他们放火烧掉庄亲王府，当场活活烧死1800人；侵略者头目下令“凡是中国人，格杀无论”；日军用中国人做各种杀人试验；他们把所有妇女驱赶到一个名叫裱褙胡同的地方，供其随意奸宿，连九十岁的老妇都不放过。八月二十八这天，八国联军公然在地安门广场举行阅兵，吹奏各国国歌．．．．．．至于人所共知的火烧圆明园，其实还在其次的了。
　　我一边躲避着侵略者的滥杀，一边四处打探慈禧太后的去向，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一天我路过一座废墟，发现一个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的中年人，于是拿出随身食物救活了他。交谈得知他本是一个四品京官，化了装却没来得及跟上太后逃跑的步伐，只好躲藏在这里。我心中暗喜，连忙打听慈禧的去向，那人告诉我大概往怀来方向去了。我跃身而起，直奔怀来。
　　我寻思既然连四品官员都化了装，那么慈禧等人也一定化了装，老百姓不一定认识他们，只有向当地官员去打听才能得到可靠消息。好在当时的怀来知县名叫吴永，和我曾有过一面之缘，一到怀来我就去拜访他。我谎称本想进京谋个小差事做，不料京城遭此大难，太后皇上蒙尘在外，现在不知所终。吴永对我深信不疑，寒暄之后立即主动说了起来。原来几天前，慈禧化装成一个穿着汉族大襟蓝袄的朴素老太太，带着两三百男女老少，一路上说是家乡遭了洪灾出来逃难的。直到进了怀来城堡见了吴县令才表明身份。这时慈禧等人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奄奄一息。吴永急忙拿出仅有的三锅豆粥接驾，不料被乱兵哄抢，三锅豆粥被抢去了两锅。当他把剩下的一锅豆粥刚端上去，众人蜂涌而上争喝豆粥，唼喋有声，嗷嗷怪叫，大打出手；喝过之后，咂嘴舔舌，嘟嘟囔囔，怒目相向，吃相比乞丐还不如。每想到此，吴县令就会心里暗笑，见到我就忍不住当作笑话讲了出来。
　　慈禧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在怀来稍作休整就又离开了。至于去向，并没有告诉吴永，他也不敢问。对此民间也多有猜测，有的说去了大同，有的说去了太原，有的说目的地是西安，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我一琢磨，大同离怀来最近，就先去那里看看吧。
　　到了大同，人们告诉我老佛爷还真来过，只不过“圣驾”已经在三天前向西南方向去了。和怀来不同，这里的老百姓都知道前些天来的是当今太后和皇上，因为大同的地方官员大摆排场接过驾，一些外地的官员和将领也闻讯前来护驾勤王。身边多了军队，慈禧就不必化装成老百姓了，出了大同就直接打出了太后和皇上的旗号，美其名曰“銮驾西巡”。大同的西南方就是太原，慈禧无论是否把它作为最后的落脚点，都不至于绕城而过吧。于是我在大同买了一匹好马，骑上它直扑太原。等我日夜兼程赶到太原，慈禧却在头一天向西安逃去了。看来慈禧惊魂未定，觉得太原还是不太安全。一路上各地闻讯赶来的马屁精还真不少，浩浩荡荡地居然凑起了五万多人马。
　　我猜想西安作为七朝古都，很可能就是慈禧逃亡路上的最后一站。如果让她进了西安城，下手就更难了，无论如何得在去西安的路上赶上结果她。我一路飞奔，人困马乏到了极点，但是一想到手刃慈禧的痛快和壮烈，浑身就又充满了力量。可惜最终仍然功亏一篑，当我赶到西安城门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慈禧的车队在警卫森严中缓缓入城。看来，无论我建功立业的愿望多么强烈，都没有一个被求生本能所驱使的老女人跑得快啊。
　　事已至此，我只好尾随进入西安，再相机寻找下手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