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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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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伊甸园(1)

  耶和华神降下奇迹,使以色列的妻子诞下一子,名为约瑟。约瑟是受神赐福之子,倍受父母的宠爱,招致众异母兄弟的嫉恨。约瑟的兄弟将约瑟卖给以实玛利人,以实玛利人又将约瑟卖至埃及为奴。在埃及,约瑟凭自己的智慧,历经波折后从奴隶成为埃及宰相。
  ——《圣经•旧约•创世纪》
  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耶和华神将那人安置在伊甸园,使他修理看守。耶和华神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当时夫妻二人赤身**,并不羞耻。
  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正直聪慧。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么。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耶和华神大怒,对蛇说,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
  耶和华神又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耶和华神又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
  亚当带着女人离开伊甸园,方知伊甸园外无需向神摇尾乞怜的土地才是真正的乐园。
  ——《黑暗圣经•旧约•创世纪》
  真正的伊甸园应该是什么样的地方?是只要放弃尊严,就可以不劳而获的地方?还是只要付出汗水,就能收获果实的地方?
  这是伊丽莎白一世统治下的黄金时期,是谁拥有海洋,谁便拥有整个世界的大航海时代。
  利物浦海港码头的繁忙仿佛能烘暖深秋的凉意。一只海鸥在海上捕猎一无所获,乘着腥咸的海风到热闹得热气腾腾的港口,从停满海港的船只大大小小的桅杆中挑了一根还没被它的同类占满的稍事休息,一边整理羽毛,一边看着下面光膀子的码头工人汗流浃背,将巨大的货物箱从形形色色的货船搬上搬下,干完活的水手呼朋唤友,嚷着要去找乐子,做大生意的商人们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小贩扯着嗓子吆喝,以求多卖出点东西,换一顿饱餐。还有两个比较特别的人。除了其中一个人肩上停的一只五颜六色的鸟以外,海鸥看不出他们和别的人类有什么区别,可经过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朝他们看,无一例外。
  这当然提不起海鸥的兴趣,它的目光已经被鱼贩子手推车上闪闪发光的鲜鱼吸引了。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巢里还有嗷嗷待哺的雏儿,海鸥决定冒一次险,调整姿势后向鱼贩子的手推车俯冲,叼走一条小鱼,惹来鱼贩子一通咒骂——他似乎不知道人类的语言之于海鸥,正如海鸥的叫声之于人类一样,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声音。海鸥就比他聪明,知道他听不懂自己的叫声,就直接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意图,而不是和他商量能不能等下次运气好的时候抓条差不多大的鱼还给他——海鸥未必认得出鱼贩子的长相,但一定记得他堆满鲜鱼的手推车。
  海鸥先前注意到的两个人就站在一艘船前面,海鸥偷鱼引起的小小骚动引得其中一个人回头来看,另一个还雕像般一动不动。
  被吸引注意力的人也很快回过头来:“小子,咱们到了。”
  说话的人声音粗糙如海边的礁石,看年纪早已与“年轻”二字无缘,掺杂的丝丝白发丝毫没有减弱一头乱蓬蓬的红发燃烧般的狂野,一道刀疤从左额角下来,切断颜色比头发略深的眉毛,越过深陷的眼睛,穿过满脸横肉,最后消失在野草般肆意生长的络腮胡子下。可能是因为受过伤,他的左眼颜色比右眼浅些,却一样不减凶狠。矮壮的五短身材即使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出老树盘根错节般的结实肌肉,裸露的双臂肌肉更是狰狞,仿佛岁月的刀疤全都只刻在他的脸上,而他的身体一直停留在青年时期,从未衰老过,只有敞开的衣领下露出微微泛白的胸毛,说明他的脖子以下的部分并不比脖子以上年轻。
  “六。”老人身边的小伙子没答话,反而是他自己肩上的秃毛老鹦鹉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
  “闭嘴,‘杰克’!”
  鹦鹉不说话了,可没过多久又开始数:“七。”
  “我叫你闭嘴!”
  小伙子一直不说话,鹦鹉也暂时保持安静,任由二人一鸟间弥漫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尴尬气氛。
  两个渔妇提着篮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也忍不住朝他们多扫了几眼:“多漂亮的人哪!”“是啊,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可他身边的人真是,啧啧啧……”“简直就是天使和魔鬼。”
  老人瞪了她们一眼,两个多嘴的女人低下头赶紧走开。鹦鹉继续数:“八,九。”老人后悔教鹦鹉数数了。鹦鹉“杰克”只会从“一”数到“十”,数完以后就再从“一”开始数,这已经是它在一个小时内第六次数到“九”,老人当然明白它是在数什么——一个小时以内,已经有五十九个人因为他们的长相对他们指指点点。
  其实单独看的话,老人和从很久以前就纵横四海的维京海盗没什么大区别,问题在于他身边的小伙子约瑟——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年轻人细致的容貌甚至能让宫廷里绝色倾城的真女人都自愧不如,却写满悲伤过度后的麻木,象牙色的肌肤能令任何一个自诩保养有方的贵妇人望尘莫及,瘦削纤弱的身材与身边老人的矮壮身材形成鲜明对比,掩饰不住的忧伤从琥珀色的眼睛不断向外流淌,浑身散发着高贵忧郁的气质。凭背影,任谁都会把他当成一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一个与码头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无法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十。”
  老人终于忍无可忍:“‘杰克’,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拔光你的毛。还有你,大少爷,你看够了没有?这就是‘人鱼号’,我们已经到了!”
  约瑟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第尔顿船长是英国首富、是英格兰商界的传奇。虽然没有任何头衔,在欧洲,除了西班牙、葡萄牙、英国、法国之类的大国家以外,就算是国王都要敬畏他三分——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富得看谁不顺眼,就能掐断一个小国家的经济命脉,随便动动手,就能把大国家的经济搅得一片惊涛骇浪。斯第尔顿家族旗下各式各样的运输船数不胜数,甚至还有战舰,遍布整个欧洲的海域,甚至一直延伸到新大陆和远东,可眼前大老板亲自坐镇的旗舰“人鱼号”居然是一艘单桅小型帆船,而且连船首炮都没有,和周围三桅四桅的大船相比,简直就像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侏儒站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巨人中间。
  “人鱼号”的主桅杆上挂了两面旗帜,上面的是英格兰国旗,下面的是代表斯第尔顿家族的玫瑰人鱼旗。旗帜的图案由伊丽莎白女王亲自设计:普通的盾徽图形稍加修改成了贝壳形,蓝色的底纹代表大海,徽章中间是王室都铎家族的族徽红白玫瑰,象征着女王对斯第尔顿家族的无上宠信。扶在盾徽两旁、通常画成狮子或者豹子的猛兽改成了两条婀娜多姿的人鱼。美人鱼惬意地背靠着贝壳形盾徽,微微举起丰腴优美的手臂,手指上停了一只麻雀——伊丽莎白女王喜欢给宠臣起外号,斯第尔顿船长的外号就叫“麻雀”。小小的玫瑰人鱼旗尽显女王对斯第尔顿家族的无上恩宠,即使斯第尔顿家族的当家人的座驾小得寒碜,周围的大船也都停得远远的,不敢对斯第尔顿家族的主人有丝毫不敬。
  想到以后的日子,约瑟只有苦笑。伊丽莎白女王在道义上不赞成人口买卖,可即使贵为女王,也不得不在奴隶市场的丰厚利益面前让步,选择眼不见为净,所以在英国,奴隶买卖猖獗依旧,更不用说斯第尔顿船长和伊丽莎白女王私交甚笃。约瑟就是身边的老人买下的奴隶。买下他的老人名叫凯撒,51岁,“人鱼号”的大副,也是他从此以后要长期朝夕相处的人之一——除非他马上被卖给另一个主人。“人鱼号”不大,投下的阴影却足以把两个人完全笼罩在下面,一座真人大小的人鱼雕像被当作吉祥物钉在船头。海员都视人鱼为不祥之物,“人鱼号”不但以“人鱼”为名,还把人鱼像当吉祥物,约瑟实在不敢想象船上都会是些什么人。
  “少给我磨磨蹭蹭跟个娘们似的。大海可是真正的爷们的世界,你最好做好准备,大海也会把你磨砺成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凯撒一边说着貌似是鼓励的话,一边赶鸭子上架一样赶约瑟上船。连接甲板和码头的只有一条看上去不太牢固的绳梯,踩上去软绵绵的感觉好象会把绳梯扯下来,而不是把身体带上去。凯撒几乎是用短剑柄戳着约瑟的屁股把他赶上去的,看他爬得比老牛拉破车还吃力,好不容易挪到接近顶端的位置,突然很不争气地脚下一滑……凯撒闭上眼睛,不忍心看他落水的惨样,并做好准备一听到水声就下去救他,可他没听到意料中的落水声,只看见约瑟挂在船边上。
  约瑟刚觉得身体往下掉,就看见船上伸出一只手接住他的手腕。宽厚的小麦色手掌布满茧子,把约瑟自己的手衬得分外白皙。很旧却很干净的白衬衫袖子卷到肘部以上,露出健美的前臂,微黑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像上好的牛奶巧克力,雪白的衬衫也被阳光照得好像是穿着衣服的人在发光。再往上看,对方略微有些凌乱的衣领显得不拘小结,却凸显出男人特有的豪放。太阳在那人的脑后闪成一片,约瑟看不清他的长相。
  “别紧张,我拉你上来。”富有磁性的嗓音*一口西班牙口音很重的英语,铿锵的语调带着来自地中海的男子气概。
  约瑟能感觉得出来,对方要拉他上去并不轻松,可他什么忙都帮不了,最后还摔在救命恩人的身上,——发现他身材不错,——而恩人因为拉他上来以后失去平衡,直接后脑着地。
  “对不起。”约瑟手忙脚乱想爬起来,终于看清恩人的样子,立刻被对方罕见的英俊容貌惊得愣住。他好象是吉普赛人,可约瑟以前见过的吉普赛人不论男女都又脏又丑,刚才的救命之恩更让他无法把眼前的恩人归为只会偷东西的吉普赛人的行列。
  “没关系,美人儿,不论你想保持现在的姿势多久,我都没意见。”被约瑟压在下面的西班牙美男子微微一笑,勾人魂魄的魅力散发出的光芒让太阳都为之失色。似乎吓着美人了,其实他自己也在刚接住“她”的一瞬间,也惊艳得差点松手。
  “美人儿”?听到这个词,约瑟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以他女性化的容貌趴在一个男人胸前,实在太容易让对方想入非非。
  约瑟赶紧起来,对方还保持对女士的礼仪扶着他,等他站稳以后一跃而起,悠闲地拍掉衣服上的灰,分明是故意在炫耀自己的好身手。约瑟看出他的意图,以为好好解释一下,就可以解决误会,想不到下一秒就被他的双臂环在船舱的墙上。
  一对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在约瑟面前渐渐放大,让他可以清楚看见里面满是止不住的笑意:“美人,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吗?还是不好意思开口问?”海风吹得他的黑色短发不断扫在约瑟细嫩的皮肤上。
  不等约瑟有反应,对方就自报家门。路易斯•蒙纳戴兹,23岁,随船保镖。
  “那个……蒙纳戴兹先生……”约瑟真的很想解释,可路易斯凑得太近了,近到让约瑟觉得自己只要一说话,嘴唇就会碰到他的嘴唇。
  “色鬼!找错人了。他是个大老爷们。”凯撒为约瑟解了围。
  “男的?凯撒,你真的老了,她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路易斯好不容易挪得稍微远一点,突然轻轻一带,就让约瑟倒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臂就从后面环在约瑟胸前。很可惜,平的,非常非常的平,容不得他有任何侥幸的遐想。
  “真的是男的!”路易斯充满惋惜之情地叹了口气,“唉,可惜了,长得这么漂亮,居然是个男人,难怪一点感觉都没有。亏我刚才还庆幸和船长出去办事的是小贝贝不是我,可以抢先认识大美人。居然是男的……”
  “蒙纳戴兹先生,能放开我了吗?”约瑟被他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叫我路易斯。”路易斯像带女伴跳舞一样优雅地一抬手,让约瑟离开他的臂怀,“我弟弟也在‘人鱼号’上工作,你叫我‘蒙纳戴兹先生’,他会不高兴的。哦,忘了问你的名字了。”
  “约瑟。”
  “不是约瑟芬?啊……别生气。玩笑,玩笑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真的是女扮男装,你刚才做的事会让我很尴尬?”居然把他当成女扮男装……约瑟知道自己长得像女人,可还是不免有些介怀。
  想不到路易斯毫不介意地双手一摊:“如果你真的是女扮男装,发现我图谋不轨,还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我又何必客气?不过……长得这么漂亮,却是个男人,简直是浪费。”
  “小子,小心这色鬼,海上没什么女人,弄不好他就拿你开刀了,哈哈哈……”听凯撒的口气,要是真的出这种事,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看好戏。
  “我对男人没兴趣,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路易斯靠到船边,“凯撒,船长回来以后,我们就要走了吗?又要和这个港口的美女们说再见了。”
  “你这混球不是不论跑到哪儿,都会有漂亮小娘们自己送上门来?其它船上的无赖都拿你当风向标,只要跟着你,总能找到最便宜最漂亮的小婊子。”
  路易斯很深情地望着繁忙的码头:“可我也是个很怀旧的人。”
  约瑟往下瞟了一眼,码头上好象已经有不少姑娘被他看得心醉神迷。
  “让他发春去。”凯撒拉过约瑟,“新来的都是从打杂做起,你去厨房帮忙。”说着看了看周围,“小杂种!”
  “什么事快说,我很忙。”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个大木桶后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童音,说的是意大利语。从约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箍在桶旁的两条胳膊、桶下的两条腿和桶上露出的鹅黄色头发。
  “给你安排个杂役。”
  桶被放到旁边,约瑟终于见到桶后的男孩。柔软的鹅黄色头发下面是玉石般光洁的额头,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一双仿佛是用祖母绿做的眼睛几乎霸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部分,而且极不友好地看着约瑟,好象还觊觎他脸上的面积,更加掩不去分明稚气未脱,却想被当作大人的可爱。男孩长得精美不可方物,仿佛根本不是自然生育,而是人类根据理想化的想象造出来的。要不是个子大了点,眼神凶了点,约瑟可能会把他当成奢侈品商店里标有四位数以上价格的瓷娃娃。男孩年纪毕竟还小,和所有船员一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然太大了,如果不卷起袖子的话,恐怕只有指尖能伸出来,裤腿也卷了好几次,才不至于在走路时把自己绊倒,过大的领口露出脖子上的一个挂件——好象是一枚二十里拉(1)的金币。
  ¬¬¬奥尼恩,14岁,厨师。
  约瑟还在打量他,奥尼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一甩,让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皱着眉头扶住约瑟:“这女……像女人一样的家伙干得了什么?”
  他也把约瑟当成女的了,约瑟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谢谢他不“戳穿”自己“扮男装”。
  奥尼恩对约瑟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路易斯,帮我把土豆搬到厨房里去。”
  路易斯正忙着和码头上来往的老老小小的女人眉来眼去,根本不理奥尼恩。
  “喂,路易斯!”
  奥尼恩走过去,路易斯还没一点反应。奥尼恩有点火了,冷不防抬腿朝他踢过去。路易斯就在被踢到的前一刻让开,不过是一个转身变成靠在船舷上,好整以暇地顺手接住奥尼恩的脚踝,免得他因为失去目标踢上船舷。
  “整天凶巴巴的,可不会有女人看上你,洋葱头。”路易斯故意说西班牙语。
  其实刚听到奥尼恩的名字时,约瑟就想问了,只是被他瞪得不敢开口。原来奥尼恩的名字真的是onion(2)。
  “我倒是很庆幸自己不象你,一年四季都是发情期,没了女人,就一天都活不下去。”奥尼恩立刻用意大利语回敬,一点也不觉得两个人用两种语言问答有什么不自然。
  路易斯是个花花公子,这不难看出来,不过“没了女人一天都活不下去”……海上的日子真是难为他了。
  “放开我!”
  路易斯终于放开奥尼恩的脚。
  奥尼恩往后跳了两步,稳住身子:“帮我搬东西。”
  “你讨厌我给你起的名字吗?”路易斯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带着有些好笑的神情弯下腰,打量随时可能火山爆发的奥尼恩,根本没有挪位置的意思。
  “谁会喜欢这种名字!还不是刚上船时欺负我不懂英语!要不是船长喜欢,我死也不会允许别人这么叫我!”
  “在船长面前不是挺会装可爱的吗?在别人面前为什么不也装一装呢?”
  “我是船长买下的,他爱把我怎么样都可以,而且……”奥尼恩摸上他的金币挂件。
  路易斯凑到小厨师面前:“而且什么?”
  “而且……”奥尼恩突然意识到自己选错抒情对象了,“加糖的牛排你还没吃够是不是?!搬东西去。”
  路易斯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乖乖去帮奥尼恩搬东西了,还是藏不住满脸从小孩手里骗到糖的得意。
  奥尼恩也是被卖到“人鱼号”上的奴隶?而且对船长有比奴隶对主人以外更深厚的感情。斯第尔顿船长究竟有什么魅力?
  “呀嘞呀嘞,这孩子真是,让别人帮忙,都不会说声‘请’,太没教养了。”约瑟背后传来另一个清澈的童音,“凯撒前辈,不介意的话,就把新来的小哥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说话的是一个东方孩子,看上去和奥尼恩差不多年纪,但个子比他高些。长相也是东方人的样子,脸比较平,一双狭长的眼睛几乎只是嵌在脸上的两条缝,总是带着讨好的笑,黑色的眉毛和睫毛在雪白的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是个很清秀的孩子。但腰上挂的两把短刀即使在刀鞘中都透出隐隐杀气,提醒看到他的每一个人别被他天真无邪的娃娃脸骗了。他一口叫人半懂不懂的英语其实纯粹是拿英语单词往日语语法里填,带着令人发指的口音,还不时会蹦出些日语词。同样的衣服到了他身上,就是男式夏季和服的穿法——衣领一直敞到腰迹,才用一根粗看和绳子没什么大区别的腰带系住,而且习惯手上没事干就插在衣襟里,上衣的两排纽扣、扣洞全成了摆设。他的身材偏瘦长,容易给人纤弱的错觉,但敞开的前襟露出的胸腹肌肉说明他远比看上去的结实。
  一开始约瑟只注意到他脖子上象牙雕的异教神像:“异……”“教徒”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立刻整个人都躺倒在甲板上,后脑和背部的疼痛不断提醒他刚才摔得有多重。亚洲孩子蹲在他旁边,手还压住约瑟的嘴,手劲大得让他即使拼命挣扎,都动不了分毫,压的位置又恰好不会影响他的呼吸。
  异族孩子一脸讨好的笑容原封不动:“这里的人好象对长得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不太友好的说。”
  他一定是巫师,对他下了巫术,所以他才动不了。约瑟看着他脖子上挂的异教神像在眼前晃来晃去,越来越觉得是它在作祟。
  “新来的就是麻烦。小不点,放手。”
  被称为“小不点”的亚洲孩子放开手,约瑟还来不及坐起来,就被凯撒像抓小猫一样拎着后领一把抓住:“听着,我也不信你们的耶和华能比奥丁(3)有本事,也不管船上的人信不信什么狗屁上帝,别人爱信什么就信什么,以后这种闲事少管。但给我记住,在一条船上就是兄弟,敢对自己船上的兄弟不利的,就扔到孤岛上自生自灭,明白了吗?”
  以约瑟的姿势,只能很困难地点头。
  “知道就好!”凯撒扔下约瑟,任由他坐倒在甲板上,“小不点,交给你了。”
  “在海上,食物和淡水都是很珍贵的,在没有食水的情况下被一个人扔在孤岛上,是很可怕的事,所以以后请和平相处。”亚洲孩子按他家乡的礼仪微微欠身,“刚才失礼了。初次见面,我是真介,以后请多关照。”向约瑟伸出手打算扶他起来。
  约瑟还是有点怕他的挂件。
  亚洲孩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脖子上挂的神像:“你是怕她吗?这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医生大人说她和你们的圣母玛利亚一样。她是个很善良很慈悲的女神。”
  其实仔细看看,象牙挂件上雕的女人慈眉善目,虽然是东方人长相,和抱圣婴的玛利亚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面前的东方俊少年一张讨好的笑脸也教人提不起戒心。既然已经被卖到“人鱼号”上,除了和异教徒和平共处以外,约瑟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让他扶:“你是叫……”
  “真介。就叫真介大叔吧。以后小哥你就跟着大叔,每天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把甲板擦干净,最多在我修船的时候帮我打打下手,很轻松的。衣服自己洗,破了的话可以请夫人帮你补。每天一定要把自己打理干净,不然对船长是很失礼的,不过不要用太多的水。具体怎么用最少的水来做日常清洗工作,大叔以后会慢慢教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也可以来问大叔……”
  大叔?
  “是啊。我年纪比你大、上船比你早,照我家乡的规矩,你应该叫我‘前辈’,不过既然你们没有这习惯,我也入乡随俗,叫‘大叔’就可以了。”
  “你比我年长!”
  一张娃娃脸笑得天真无邪,怎么看也不像超过十六岁的人,实际上……真介,36岁,船工。
  “你有36岁!”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小人国吗?
  真介连连摆手:“在我们日本,虽然人都和我差不多高,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长得像小孩。”
  都和他差不多高?果然是从小人国来的。
  “刚才有没有受伤。凯撒前辈其实人不坏,就是有点粗神经,大概是以前太习惯管和他一样的海盗。”
  约瑟很怀疑自己的骨头还经得起大副“粗神经”几次。
  “去让医生大人看看吧。”
  不等约瑟开口,真介就把他拖进船舱,根本没意识到在如此低矮狭小的空间,以两个人的身高差,有很多地方他可以抬头挺胸畅行无阻,约瑟却得处处小心撞到头,又怕跟丢前面穿着木屐一样的脚步声。所幸船内的构造并不复杂,真介走得也不快,——确切地说是一直在留心约瑟的脚步声,根据他的步速不着痕迹地调整着自己的步速,——两个人总算顺利到达目的地。
  真介轻轻敲了敲舱房的门:“医生大人在吗?”
  木门后很快就传来踢踢踏踏的小脚步声,门开了,一个小孩跑出来,撞到约瑟腿上。小孩当然没能把约瑟撞倒,自己反而向后坐倒在地,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指望谁能抱他起来。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十多年后,肯定会成为艳惊四座的美少年,不过……这是医生?约瑟迷惑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孩子。他只有一两岁吧?还是走路都会摔跤的年纪,就能当船医?
  孩子坐在地上,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约瑟,好象再不抱抱他、安慰安慰他,他随时可以哭出来。约瑟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神,刚想去扶他,从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
  “米迦勒,自己站起来。”
  门后还有人,而且还是个女人!确实,以米迦勒的身高,根本够不着门把,可约瑟没听见还有第二个人的脚步声。循着声音看到说话的人,约瑟明白为什么路易斯能忍受苦行僧般的海上生活了。原来船医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妇。一身明显重实用多过美观的中产阶级家庭妇女装束丝毫减少不了她的高贵,除了维纳斯女神般的美貌外,更有一种能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的妩媚风韵,却不显轻佻。她的高贵不象贵妇人,更像有钱人家的女管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小姐严加看管,当着主人的面照样不卑不亢,没有贵族妇女的雍容,却比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女人更多出几分精明能干。这样的一个女人应该出现在名门望族家的客厅里,身边是主人家的小姐,而不是出现在一艘海船上,身边带着自己的孩子。
  米迦勒听话地自己站起来,没有哭。
  “小少爷真勇敢。”真介抱起米迦勒,“不过撞了人要道歉哟。”
  小天使盯着约瑟看了半天,突然喜笑颜开,向他伸出一只肉嘟嘟的小手。真正的天使长米迦勒如果有童年,恐怕小时侯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小天使嘟起小嘴,约瑟以为他是要撒娇,想不到孩子冷不防蹦出一句:“姐姐漂亮。”
  姐?姐?唉……再可笑的笑话听过十遍以上,都会觉得无趣,更何况被当成女孩的笑话,约瑟几乎从懂事起就开始听了。
  “别介意,小孩不懂事,”真介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对船长大人也叫‘姐姐’。”
  没介意过,约瑟早就习惯了。米迦勒对船长也叫“姐姐”?约瑟在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斯第尔顿船长有“海上第一美人”的称号,有无数的少女见过他以后因为不能嫁给他而抑郁致死,弄得船长很愧疚,只能整天蒙着脸,避免再有类似的悲剧发生。其中不免有夸大其词的嫌疑,不过看船上有这么多美男子,船长还能被誉为“第一美人”,甚至连米迦勒都会弄错他的性别,莫非斯第尔顿船长也是长得雌雄莫辨?约瑟很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夫人,医生大人在吗?”
  真介叫“维纳斯”“夫人”!她不是医生?
  “在。”美丽的少妇完全打开门,“马修!”
  房里还有人。看到医生时,约瑟几乎要为终于在“人鱼号”上遇见一个比较正常的人发出感慨。医生年纪不大,大概也就三十岁左右,微长的浅褐色头发扎成一个小小的马尾辫,鼻梁上架着仿佛从他出生起就长在上面的眼镜,正靠在窗边看书,浑身散发着平和的书卷气。约瑟觉得他特别亲切,不仅因为他长得像极了他小时侯常去的教堂里壁画上画的大天使拉斐尔,还因为终于在船上发现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一个英国新教徒。
  “马修?马修!”少妇叫了几次。
  医生一点反应都没有。
  少妇无奈地摇了摇头,冷不防拿掉医生的眼镜:“马修!”
  医生吓得几乎跳起来,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索菲,把眼镜还给我。”
  少妇把眼镜递到他手上:“马修,有病人来了。”
  “病人?”医生手忙脚乱戴上眼镜,“这位小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放心,我最拿手的就是妇科。”
  马修•斯第尔顿,船长的弟弟,——难怪真介对医生一家特别恭敬,约瑟心想,——28岁,船医。“维纳斯”是他的妻子索菲•斯第尔顿,年龄……出于礼貌,约瑟没问,不过似乎比丈夫年长些,工作就是帮船上的男人们打点内务。还有“人鱼号”上年龄最小的船员米迦勒•罗伊•斯第尔顿,医生的儿子,两岁半,担任的工作么……至今为止,除了给全船的人捣乱以外,似乎还没什么工作是他可以胜任的。
  书呆子,还是个庸医。“人鱼号”上就没个正常人吗?就算约瑟长得再怎么像女人,做医生的也不该对病人男女不分。海上都是男人,唯一的船医居然是个妇科医生!斯第尔顿船长再任人唯亲,也不该找个妇科医生当船医,拿全船人的性命开玩笑。
  约瑟刚走近,医生就改口了:“对不起,先生。刚才没戴眼镜,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看你走路的姿势,是后背摔伤了?”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过呢!约瑟在心里暗暗惊叹。看来医生并没有他想象的蹩脚。
  “凯撒真是一点都不懂手下留情……”
  不愧是一条船上的人,对彼此真了解。约瑟在心里苦笑。
  “我以前也被他扔过……”
  原来如此。约瑟明白了。
  医生示意约瑟转过身,在他的后背摸了摸:“还好,没伤到骨头,最多有点瘀青,只要别剧烈运动,过几天就没事了。看来新来的助手暂时还帮不上忙,‘真介大叔’。”
  虽然知道真介年纪不小了,听医生叫他“大叔”,总觉得像在拿他开玩笑。不止医生,船上的人除了凯撒以外。都叫他“大叔”,而且除了米迦勒以外的人这么叫他时,口气都像在逗小孩。
  “医生大人,和您说了多少次,叫‘真介’就可以了。”
  真介还抱着米迦勒。小天使一只手握住真介脖子上挂的象牙观音,眼睛却朝船舱出口的方向看,努力地向那边伸出另一只手,仿佛要去抓从甲板缝隙漏下的阳光。
  真介感觉到脖子上勒紧的感觉,米迦勒仿佛要抓着他的观音像把他拉出去。“小少爷要出去玩吗?”
  米迦勒很认真地点头。
  “那么夫人,我们出去玩了,就在甲板上。”
  “总是麻烦你帮我带孩子。”索菲很放心地让他带走孩子,丝毫不担心孩子和异教徒在一起,会沾染上异教的邪恶思想。
  “夫人客气了。小少爷,别,别拉,大叔会痛的。”真介小心地从米迦勒手里抽出自己的象牙观音,“我们走喽。”
  医生对孩子的事从头到尾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不止信菩萨的真介,船上还有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还有崇拜北欧邪教而且是海盗出身的维京大副,约瑟无法想象医生一家作为虔诚的新教徒,是如何容忍与这么多异教徒相处,更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新教徒的斯第尔顿船长会找这么多异教徒船员。
  “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人,人就照着自己的样子揣摩上帝的模样。上帝只是以不同的样子出现在不同的神话中,在不同的语言中用不同的名字,比如在凯撒的家乡叫‘奥丁’,在真介的家乡叫‘如来’,在希腊叫‘宙斯’,在阿拉伯叫‘安拉’,在大明国(4)还有人称他为‘玉皇大帝’,在更多我们还没发现的地方,可能还有别的称呼。就像……”医生扫视了一下房间,满房间除了必要的家具以外就是书了,“就像‘书’在德语中是‘Buch’,在俄语中是‘книги’,在法语中是‘Livre’,在葡萄牙语中是‘Livro’,在西班牙语是‘Libro’……其实说的都是同一样东西。同样道理,‘安拉’也好,‘上帝’也好,说的都是同一个神。既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心存芥蒂?”
  好象有点道理,又好象是异端邪说。约瑟比较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看到医生刚才看的书上符咒一样的文字时,更加觉得自己的倾向是对的。
  “这是《黄帝内经》,是大明国的医书。他们的医学介于巫医和现代医学之间,很有趣,虽然其科学性值得怀疑,经得住几千年时间考验的知识,应该有一定的道理。”
  大明国?那是什么地方?约瑟扫了一眼旁边书架上的书。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约瑟觉得自己懂的语言够多了,他甚至还懂希腊语和拉丁语,可医生的书架上很多书用的文字都是他见所未见的。
  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可惜的就是汉语太难了,简直比希腊语还难,我看得很慢,还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得找‘真介大叔’讨教——他的家乡离大明国很近。我在考虑要不要试着编写一本汉英字典……”
  约瑟早就呆了:“这些书你都看得懂吗?”
  “只看得懂大部分,不过剩下的部分总能猜出大概意思。很多词语都得和当地的民俗联系起来才能理解,风俗、神话、历史典故,都是很有趣的东西……”
  约瑟听医生滔滔不绝,几个小时以后,对话题还丝毫没有捉襟见肘的迹象,顿时对他只剩崇拜了——“书呆子”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能“呆”到和医生一样的地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面前简直就是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书。
  索菲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坐着,看丈夫的眼神中满是崇拜,偶尔才起身为他换杯茶,走路轻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好象生怕打断他。可最后他们还是被敲门声打断。
  索菲去开门,医生也不说话了。约瑟这才发现索菲走路不是有意放轻脚步,而是根本没有脚步声,像个幽灵一样,明明可以清楚看见她一步一步踩在地上,衣角随着优雅的步子左右摇摆,可不止脚步声,连衣服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医生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知是因为舷窗外不绝于耳的海浪声没有注意到,还是因为对妻子过分的安静早已习以为常。
  门开了,门外的路易斯显然被吓了一跳,——只不过隔了一道门而已,居然连在海船上做随船保镖的人都发现不了索菲向门靠近的动作,——不过很快恢复自然:“你好,索菲。”路易斯对面前的明艳少妇没有丝毫不礼貌,约瑟甚至怀疑自己对他“花花公子”的定论是不是下得早了些。
  “医生,恐高真的不能治吗?罗宾又晕了。”
  路易斯所谓的罗宾显然是指趴在他背上的小伙子。小伙子的个子比路易斯还高一些,身材颀长而清瘦,头垂下来,搁在路易斯的肩膀上,只看得到一头灿烂可比黄金的短发。
  医生摇头:“如果和范一样晕船的话,我还有药可以止吐,对恐高实在是无能为力。”
  路易斯叹了口气,绕过索菲,轻松地打横抱起罗宾,放在约瑟坐的病床上。约瑟往旁边让出位置给新病人,看清罗宾的长相后大吃一惊。“人鱼号”上的船员都是凭长相挑的吗?躺在床上的小伙子皮肤带着几近病态的白皙,超凡脱俗几不食人间烟火,如下凡的精灵。他的上衣只象征性地扣了最下面的三颗扣子,敞开的领口露着清晰的锁骨,从窗口吹进来的海风还不断掀动他的衣服,性感的胸膛在领口下若隐若现。约瑟自己也是个男人,都有点不敢看他,生怕被他吸引,无法自拔。
  罗宾•普兰,17岁,瞭望员。先前医生提到的范是罗宾的表哥范•康拉德,31岁,舵手。
  大副是海盗,随船保镖是天主教徒(5),厨师完全还是小孩,还有不知从什么小人国来的船工,船医居然把老婆和不满两岁的孩子都带出海,还是个妇科医生,而且瞭望员恐高,舵手晕船……约瑟不敢想象他还没见到的船员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人。看来斯第尔顿船长挑船员不是凭长相,而是只看长相——对大副除外。“人鱼号”能平安无事地航行至今,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
  “罗宾怎么当上了望员的?医生,你知道吗?”
  看来想不明白的不止约瑟。虽然路易斯是个西班牙人(6),还是个天主教徒(7),至少在“人鱼号”上还算是个比较正常的人。约瑟几乎要为在“人鱼号”上又发现一个正常人而感动落泪。
  医生高深莫测地笑笑,眼镜上一片反光,拿起天书般的汉语医书继续看:“尼斯的决定肯定自有打算。虽然都是自家亲戚,我也不过是‘人鱼号’上的一个普通船员,不能对船长的决定说三道四。”
  “尼斯”是“尼古拉斯”的昵称吧?虽然也是“人鱼号”的船员,医生对自己的哥哥毕竟不用像别的船员一样,一本正经地称呼他为“船长”。
  “嗯……”床上传来一声轻哼,罗宾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床沿的约瑟。他天蓝色的眼睛像平静的湖面,只看得见水面倒映的晴空,根本看不出里面究竟有多深。约瑟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天蓝色的眸子中像扔进湖面的小石子,激得他的瞳孔像涟漪一样渐渐放大,同时惊讶的表情像阳光拨开云彩一样,拨开惊吓过度留下的苍白。淡红的薄唇轻启,天籁般的嗓音吐出的却是极杀风景的:“哇塞,美女!”同时罗宾突然坐起身,两个人的头重重地撞在一起。罗宾顾不上自己撞痛的额头,连忙捧住约瑟的脸:“对不起,对不起。让我看看。啊,都撞红了!医生,他会破相吗?”
  原来这家伙只有闭着嘴的时候还能看看。
  医生把书举得更高一些,遮住整张脸,对他们眼不见为净。
  “路易斯,这是你的新女朋友?长得真漂亮,不过为什么要扮男装?还*人家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太过分了,不象你的作风啊。你带女人上船,船长又不会说什么。当然,如果是带她来看船长的话,最好还是趁船长没回来赶紧送她下去,不然就要有大麻烦了。”
  “是啊,他是我的女人,你可不许和我抢。”路易斯揽起约瑟的腰带他走。
  “真羡慕,你总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罗宾盘腿坐在床上,目送他们出门以后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的美女是男的!”
  路易斯搭着约瑟的肩膀,一路走一路还笑得直不起腰。
  罗宾马上就让他笑不出来。“医生,路易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
  路易斯僵住,医生无言以对,索菲拿起扫帚,直接把罗宾扫地出门。
  注释:(1)意大利货币名称。
  (2)英语:洋葱;洋葱头。
  (3)北欧神话中的主神。
  (4)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在位的时期,中国处于明朝。
  (5)当时西班牙是天主教国家,因此与以新教为国教的英国矛盾不断。
  (6)伊丽莎白一世的异母姐姐玛丽一世的丈夫菲利普是西班牙国王,玛丽女王在位时,因为丈夫的关系,多次将英国卷入西班牙的战争中,为丈夫的国家助阵,弄得英国国力衰弱,同时大量的西班牙人涌入英国。玛丽女王驾崩、伊丽莎白女王继位后,情况才有所改善。所以当时英国人大多对西班牙人无甚好感。
  (7)当时天主教和新教关系十分紧张,光是在法国,就曾因为天主教和新教的对立,在短短三十一年内连续发生过八次宗教战争,对十六世纪的法国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英国是新教国家,而西班牙是天主教大国,如果不是伊丽莎白女王高超的外交手段,英国与罗马教廷麾下的诸多天主教国家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宗教信仰也是两国的主要矛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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