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挖肉蚊股话勘荒
　　勘荒册上有位“二道沟王查氏，现年八十六岁，丈夫王贤国，早亡，膝下无子，有女已远嫁湖南，近年已无音讯”。
　　他立即赶到二道沟，这里几家农户，多已外出或帮人（打工）或逃荒，家里留下的都是非老即幼、非病即残，从东往西第二家即找到王查氏家。
　　“王大娘在家吗？”
　　“哦，屋里坐。”她赶快把李大人迎进屋里：“各位官人，请坐，喝水。”说着，拿起陶水壶，往碗里倒水奉上。
　　王查氏有些跛脚，但是身板还显硬朗，不过因为年纪已大，腿脚也不方便，地里活是不能干了。由于生活没了来源，只能靠村上周济，张阿良等本村富户也不时有所接济，邻居们也帮着种些小麦红苕蔬菜之类，才勉强维持生计。
　　“这是本县县太爷李大人。”师爷介绍。
　　“别别，别吓着王大娘。”
　　王查氏听了，赶快跪下：“县太爷驾到，有失远迎……”
　　李超琼赶快把她扶起：“王大娘不必客气。快快请起。”他回头责怪师爷，“这不，把老人家吓着了。”
　　早就听说李大人大名，知道他是青天大老爷，可是从未谋面。今天见到了，王查氏有些喜出望外：“李，李大人，您来这寒家小舍，到处烦头罩脑的，老妇可是担待不起……”她端出板凳，用手檫了又檫，“大人请坐。”
　　“王大娘这就见外了，本官也是穷苦人出生。”他望了望王大娘家，只有一间屋，而且是草房，外面挖个坑，可以称为厕所，屋角用几根木头撑起一间床，土灶上，一口锅、一个陶质水壶、三个陶碗，屋里另一角有个陶瓮，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和王查氏拉了家常，了解了情况：“这王大妈啊，听说就您一人居住？”
　　“是啊，一个独生女早已远嫁湖南，”王查氏说着就流泪，“以前还经常来信，不时周济些银钱。可后来带信说她有点小病，望娘亲不要担忧，可是……”王查氏说着就泣不成声。
　　“不要伤心，慢慢说。”
　　歇了一会，王查氏缓过气来：“可是，那封信过后，已经三年多了，就再无音讯……”
　　“您老没有去找她？”
　　“我一个妇道人家，从未出过远门，人生面不熟的，怎么去找啊？而且哪来这路费，听说有上千里路，这么遥远……”
　　“有人过去，也可以打听……”
　　“怎么没有？有人回来说，搬家了，但是打听不到，搬去了何方。”说着，王大妈又来了老泪，“这可是大海捞针的事儿，怎么找啊……”
　　看到王查氏如此不堪，李大人潜然泪下：“拿两串银钱，”他把钱亲自交到王查氏手里，“钱不多，是我俸银里拿出，聊表寸心。这点钱够您老勉强度过这个灾年了。”他转过头，“以后你们有机会到那些地方办差事，就帮着打听一下。”
　　“好的。”陈书吏应道。
　　“记着，从明年起每年直接从府库里单独拨付两串银钱，直接交到王大娘手里，由她用度。”李大人叮嘱陈书吏，“回去立马摸排一下，全县七十岁以上生活不能自理的孤寡老人有哪些，由县衙根据情况，每年由县上给予救助，乡上负责医疗事宜，若是无法下床，由村上用钱请保姆照料调理，直到寿终。从今下起一月摸排好，摸排完毕，本官亲自审核落实。”
　　“奴才照办就是。”
　　捧着这尚存体温的银钱，王查氏感到一股莫名的暖流涌过全身，她再次跪下，“谢谢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青天大老爷……”说着，她又是老泪纵横，满目颤然。歇了一会，“那天甲长来说，准备再给老妇添置两个新碗、还要打发两升米、一斤盐，说是过两天送来。老妇等了四天了……”
　　“好的，本官帮您老问问。叫他们赓即送来。”说着，揖别老人出门。
　　二道沟还有一“章阿良，家有六口，薄田七亩因旱悉数受灾，绝收。”鱼鳞册上，乃本村东起第四户。
　　走出王查氏的破草屋，眼前稀稀落落的茅屋丛中，兀然屹立一幢三层木楼青瓦房，瓦房和大坝周围被青砖围墙围绕，墙内绿树成荫，偶有几树花枝摇曳。
　　“张阿良？”，李大人刚刚才听说张阿良。
　　“这就是本村大户章阿良的所在。”循王查氏所指，李大人看过去。
　　“可真是个大户人家之所在。”陈书吏说。
　　李大人有些愕然：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都入了勘荒册？他突然想到，这个章阿良不是本县极具名望的“大善人”章阿良吗？莫非是同名？“若是这个张阿良,看去都是那么慷慨的,时不时还捐赠钱粮，怎么会贪图这点蝇头小利，自坏文章（这里“文章”指色彩，引伸为名声）？这里应该有些文章.”
　　李大人知道，章阿良是本县富户人家，不说家有良田千顷，至少可以说是良田千亩，他还是本县有名的企业家，在城里开了唯一一家锅铧厂，是极具名望的社会贤达。他热心公益、积极捐资各种慈善活动。去年兴办县立“城厢小学”，他还捐款一百串，兴修水利,他也捐了不少钱。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冒充受灾户呢？即使受灾，他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缺区区这点受灾钱粮吗？但是名册上却是赫然在目。李大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心要打探个究竟，若是真的，不管他做个多少好事，都必须秉公办理，不然难以服众。
　　他又返回王查氏家询问，“张善人啊，他住在城里，好久没有回来了。他膝下无儿无女，把田产托给一个远房亲戚管理，说是要让他为自己养老送终。”问了二道沟的其他灾民，和王查氏说法一致，而且都知道章阿良的这个远房亲戚平时吝啬有加，欺压起百姓来，却毫不手软，而且手段残忍、无恶不作。不过，这“勘荒册”中有章阿良一事，他们都是“今天才听说”——因为村里从来不曾公布过受灾钱粮的处置和发放情况。
　　李大人带着随从回到戴阜村，找到本村丁保长，“大人息怒，请大人法外开恩
　　！”听到询问，丁保长知道事情败露了，“扑通”一声跪下，像捣蒜泥一样一个劲的磕着响头。原来，是丁保长和张阿良的那个亲戚勾搭成奸干的坏事。
　　李大人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召见章阿良。
　　“李大人召见，所为何事？”礼毕，章阿良问。
　　“不为别事，就是先生所在二道沟勘荒册上的事。”
　　“勘荒册？什么意思？”
　　“勘荒册上，有先生的大名。”
　　“鄙人在城里居住已久，家里的事，都委托鄙人的一个远房外甥料理，就连秋成收租都由他去办，”章阿良说，“鄙人百年之后的事，都委托于他，连家里的田产祖屋都准备赠送与他。因为一年到头都鲜有回去，所以对他平时的行为，鄙人也从不过问，也没有想到要去过问。对于勘荒册一事，鄙人毫不知情。”
　　“哦。”李大人点点头，“那……看来确如村民所言，是先生的外甥。”
　　“应该是了，这个畜生！”
　　“此事先生觉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犬外甥居然触犯大清律令，怎么处理，悉听尊便。”章阿良沉吟良久，“只是这家里的事，也应该趁早做个安排。现在，正好和夫人商量，也请李大人在场作证。鄙人膝下无后，却白养了个不肖外甥。如果他争气，当然不说，但是他却不肖，被鄙人惯坏了。请帮我把夫人请来，我们俩商量一下，并且到乡下叫上我那个外甥。”
　　不一会，章夫人到。他给章夫人把事情说了，和夫人商量妥当，那边李大人已命人去唤外甥过来。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个外甥也到了。
　　“舅舅，你也在？”看到张阿良，这小子有些茫然。
　　“畜生，还不跪下！”张阿良顿时沉下脸。
　　“舅舅。”他大吃一惊，不知到底何事，但还是跪下了，“舅舅息怒，不知孩儿犯了什么错？”
　　张阿良转过脸：“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不肖外甥名叫赵全兴，是我堂姐唯一的儿子，所以很受疼爱。他父母过世得早，我姐过世那年，他才六岁，姐姐就把这个孽畜交代跟了我。都怪我惯坏了他，从小贪玩，不事功名，到现在老大不小了，还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听说他在乡里有些霸道，想到他没有惹出什么大事，也就叫来训斥一顿了事。这次竟然违背王法，侵吞吾皇开恩的救命钱粮，可是大逆不道，败坏家风。今次我和他舅妈商量，不能再原谅他了。虽然如此，还是给他一条生路。看在犬外甥为鄙人打理了十多年，就从中交割十亩良田与他，让其自食其力，解决生计，也让他吃点苦，知道生活没那么容易。因为十亩地若是租出去，租米不大够他一家人生活，自己种地，生活却是绰绰有余，这样对他也是个磨练。还有十多亩柴山，也归他了。他还会些木工手艺，应该生活不愁。这样，他一家四口就比一般自耕农富裕多了。乡下所修寒舍，也一并交给他，由他使用、继承。其余田土，均作公田交与政府，其每年租金，用于学堂建设和学堂设施维修。”至于鄙人老两口，“锅铧厂每年收益也是三十多串，在生我们也享用不尽，身后也捐与政府，收益投入水利设施……至于我们老两口的后事，均交与政府打理，所余钱物都充作公用。如果犬外甥还会记恩，想要办好老朽的后事，也可以交由给他打理。”
　　“舅舅，孩儿是您亲亲的外甥啊！”赵全兴听了十分不解。
　　“先生这样处理，恐怕……”
　　“李大人在上，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鄙人前世结怨，受上天惩罚无后，更要修其德、善其身，为民造福乃鄙人之追求。”
　　“是的，”章夫人也说，“这点小意思，以献国家，以报皇恩，就算是积点德吧。”
　　望着赵全兴：“兴儿，以后好好努力，好好持家吧。”说着，章夫人泪如雨下，“就算你舅舅舅妈对不住你了，你要好自为之。”
　　赵全兴跪着走过去，一下子扑到在章夫人怀里：“舅妈，是孩儿不孝……”
　　“兴儿，我们让你自食其力，是为你好，财产多了，而且来得太容易，反而要坏事儿，要自己挣来才好，才会珍惜，是吧？”
　　“是的……儿一定珍惜，一定……”赵全兴满脸泪水，已经泣不成声，“兴儿一定努力，将来像舅舅舅妈一样，成为富户人家。而且，兴儿若是富了，也会像舅舅舅妈一样，为国分忧、为民造福，倾其所能，报答乡亲，以挽所坏名声，不会再成社会蛀虫，更不会再辜负了二位老人的一片苦心。”
　　“畜生，还不赶快给李大人磕头谢罪！”
　　“谢谢李大人不罪之恩！”
　　李大人把赵全兴扶起：“回去好好干活，好好撑持，不要辜负了二位老人的良苦用心，”李大人拉着赵全兴的手，“将来有出息了，本官一定来祝贺你。”
　　“谢谢李大人！”赵全兴望李大人，就再一拜。
　　“回去吧，叫上你那妻儿，到舅舅家，吃顿便饭。”章阿良过来拉着他的手，“畜生，不要怪舅舅和舅妈狠心，是你不争气啊！以后不要见舅舅舅妈的气，这是舅舅舅妈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之举，你应该理解。倘若你以前听话，不是横强霸道、欺压乡邻，而且累教不改，今天舅舅也不会下此狠手。自食其力，自撑门面，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常常回来走动，我们还是亲人，我们老两口还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的身上依旧流着舅舅的血。”
　　“舅舅舅妈，您们多保重，有事尽管说一声，让孩儿有机会尽孝……”
　　“去吧。”
　　李大人和章阿良叙谈良久，非常投机。
　　“今下有些高兴，想请李大人携夫人到鄙人家少歇喝杯小酒，”张阿良说，“望大人万勿推辞。”
　　李大人急忙推托：“这可使不得，本官早已经自立规矩，不去讨扰黎民百姓。今天本官高兴，就在本官寓所置办酒席，与张大官人共饮。”
　　“这可使不得，自古以来都没有大人请下人之理……”
　　“不要说了，把你那外甥请过来，一起高兴高兴。”李大人叫陈书吏，“快请赵全兴一家人过来，一起用膳。”
　　张阿良无奈，只好应了。他们继续闲聊，谈起今年旱灾，张阿良表示，自己也要尽力所为，捐款救灾。
　　一会儿，陈书吏带着赵全兴及妻儿到，看金鸟西下，时辰已到，李夫人过来道过万福，“请先生用膳。”
　　李大人很高兴：“来，老兄，今儿来个一醉方休……”
　　“让大人破费，实在不好意思。”
　　“爹爹，孩儿回来了。”淑循回来，高高兴兴的倚着李大人，假装怪罪的说，“爹爹，您们开饭了，也不等等我！”
　　“这是小女淑循，刚刚放学回来？”李大人给张阿良介绍，“这么大了，还是刮（很）调皮的。”
　　“您才调皮呢！”淑循撒娇的在李大人身上哈几几（扰痒痒）。
　　“大人的女儿在读书？”
　　“不是，她是本县女子学堂校长。”
　　“哦，原来听说办起了女子学堂，校长也是女的，原来是大人的女儿。”张阿良啧啧称赞，“好好，当下之穆桂英，真是须眉不若英雌！祝贺大人，来，借花献佛，干一杯！”
　　“小女在学堂还任国学的一门课，还跟班学了英吉利语，现在能读洋文了。”
　　“哎呦不错，来敬你一杯。”
　　“不行不行，小女子不胜酒力。”淑循推却，对李大人说，“今次考试成绩下来了，我们女子学堂比男子学堂考的好很多，几乎都是优秀，只有两个良好。”淑循说，“那两个‘良好’的学生在那里哭，我们去安慰了一会，这才回来。”
　　“就是。我听六教谕说了，他们那边只有两个优秀，其余都是良好和及格，说是还有一个经常逃课，结果不及格。”李大人端起酒杯请张阿良，“把这杯干了。刘教谕还特别夸奖你，说是没有想到，真的巾帼不让须眉。”
　　“爹爹您还是不要把孩儿捧上天了。”淑循说着，胬起了嘴巴。
　　晚上，李大人根据这在戴阜村视察所得，草拟告示，要求全县乡民，根据自己的情况，或者做买卖，或者做手艺，想尽办法，抗灾自救，用于上面拨付救灾粮款不足之权宜。告示还同时宣布：虚报冒领救灾钱粮者，“一律按期归还”，本官会同县衙差事，刻日到点检查核定，逾期不退者，按律论处；今后如有虚报冒领救灾钱粮者，“按大清律令，一律严惩”；以后各乡保甲图，必须对灾民按律严加审查，既不能克扣灾民一文，也不能让富户享受一分。告示之后，大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办法抗灾自救，大大减缓了灾情的损失。那些自知有鬼的劣绅、乡保甲图，都赶快吐出昧心钱粮。李大人虽然亲见了那些趁机发财，盘剥灾民的事件。但是，像章阿良这样的贤达士绅，实在鲜有。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不知道又在变着什么法子，为害乡里。李大人叹曰：
　　“水旱相随遍赤地，更有虾蟹刨蛮荒。
　　蝉声向晚已涸干，怎奈黄雀喙尖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