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县之牧初亮相
　　他心里很矛盾、很困惑，因为在那个年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个泥草棒，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含辛茹苦，最后还是难保温饱。所以吃得寒窗苦，才是人上人，李超琼也不例外。他离乡背井，外出“打工”，除了为养家糊口之外，还是想攻克“书山”，由此获取一官半职。他和汪凯等人在成都安营扎寨，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在合江亭附近租了几间茅屋，招收了几个弟子，开始教书识字。由于李超琼等人来自农村，一向会吃苦，又由于他们勤奋有为，这“生意”也渐渐兴隆；他们的学费也比别处收得便宜，生源也越来越好，半年下来，几个合江同乡的日子也渐成火候。
　　还是家乡人好，“老弟，来我这里吧，可以混口饭吃，这里气候和四川相比，苦是苦点，但是收益不错。在我手下当差，虽然没有浮银万两，却还是可以小有结余。作为哥子，想必吾不会亏待你的。”
　　远方传鸿，让他大感意外和兴奋。原来是同乡陈海珊发了，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当起了“奉天边务观察”（相当于四品道台、略同现在的省级高官）。因为知道这个李超琼人品很好、能力不错，又是同乡，根据“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原则，一要同乡相帮，二要照顾邻里，因而鸿雁相邀。
　　其实，那白山黑水条件艰苦，单是气候条件就非常恶劣，立秋之后不久，就是大雪飞扬，一个冬天，都是冰天雪地。加上人烟稀少，土地荒芜，是关外有名的“南大荒”。但是虽然人烟稀少，却是藏污纳垢；“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啊！这里常年土匪出没、走私猖獗，朝鲜被东洋倭寇吞并以后，这里又是大清边关，老弟，你的担子不轻，愚兄就相托了。”寒暄之后，陈海珊说。
　　“老兄相邀，小弟感自肺腑，只要用得着小弟，断无推脱之理。”李超琼端起酒杯，“还望老兄多多留神，照看老弟，有什么不周之处，忒请老兄多加海涵。”
　　“那好，贤弟也不必如此恭谦，初来乍到，必是人地两生，有必要熟悉熟悉此地风情地理，就先做‘襄理文案’之职（相当于现在的秘书），以后再慢慢另择机作处，如何？”
　　“小弟悉听尊便。”
　　这个“襄理文案”还事情不少，处理往来公文、大小案件，很是忙不过来。但是没有多长时间，李超琼就理顺了，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贤弟不错，是位难得的人才。前面找了几个，不是做事摩梭（速度慢），就是总想偷懒。”陈海珊说，“只有贤弟，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办事认真有条理，从不拖沓敷衍，看来为兄看人，向来不会走眼的。”
　　“老兄缪爱了，小弟拳脚有所施展，全靠老兄提携。”
　　“这点小钱，不成敬意，拿去，孝敬周济一下你家老娘和婆娘。”这天，陈海珊特请李超琼喝酒，并拿出二十个银元，“赶快给家里寄去。”
　　“小弟初来乍到，受观察厚爱，相邀到此，已经受宠若惊了，”李超琼急忙推托，“安敢受此厚礼！”
　　“废话少说，不成敬意。赶快给你娘亲和堂客送去！”
　　“小弟真是不好意思，让老兄破费了，”李超琼只好不再推脱，“小弟代老娘好贱下道谢，不加推脱了。”
　　“还推脱不推脱的，贤弟的老娘就是为兄的老娘，贤弟的堂客就是为兄的……”陈海珊突然顿了一下，“幺儿啦！差点说漏了嘴，就是为兄的弟媳。”
　　不久之后，陈海珊召见李超琼：“贤弟啊，留你在我身边当一个小小的‘襄理’，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不屈才！能够做到这一步，全靠老兄提携，小弟心满意足了，感激都还来不及，怎么就‘屈才’来着？”
　　“贤弟啊，留你在我身边，确实屈才了，我看你是个有志气有心思的人，一定有大的前途，一看就知道是个人才，以前留贤弟在身旁，还是为了兄弟能够踩踩地皮。可是放你出去，为兄又万分舍不得。”陈海珊“唉”了一声，“在外面去闯一闯，就是去单打独斗，有些放心不下，兄弟自觉怎样？”
　　“老兄打算把小弟下放何地？”
　　“一个边陲小镇，在安东县的一个镇，那个镇叫做东沟镇。”陈海珊说，“这地方本是富庶之区，那里紧邻朝鲜，自从大清甲午战败以后，这里就是和倭寇抵邻，成了一个过境木材的生产和交易中心。”
　　陈海珊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那里虽然非常富庶，是关外的钱袋子，到了那里，想不发都难，就是有点‘美中不足’：不少人偷税抗税，土匪异常嚣张，很具挑战性，恶xing事件频出，好多乡民受土匪挑引，也干上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更有甚者，由于占领了朝鲜的日本人也想染指这里的财路，因而除了‘内忧’还有‘外患’，搞不好，还要引起国家纷争。你去了，不但要从偷税抗税的人那里虎口拔牙，还要教育乡民，打击土匪，保一方平安；而且还要恰当处理华倭关系，制约日寇牙爪。这个差事难当矣，而且不是一般的难当！贤弟意下如何？”
　　“是难当，”李超琼略加思考：“稍不小心会掉脑袋。”
　　“真有这么个意思，愚兄想把贤弟往虎口里送，贤弟可敢担待？”陈海珊说，“不过，这里是边贸重镇，于公可以为国增加税收，为私可以让囊中不致羞涩，是个肥缺。多少人引颈而盼，为兄都拒之千里。因为那些人非懒即馋，有的甚至与纳税人和土匪勾结，甚至悄悄的和日本人朝鲜人往来总想着如何中饱私囊。因为你老弟能力很强，又为人正直，一副书生打头，清高自负，不会与内外匪类串通，是为兄心里的最佳人选。”
　　“小弟堂堂男儿，生就报国之心，不图一丝歹念，更无肥缺之想。只要是上要不辜负皇恩，下要泽慧万千黎民，则小弟别无他求。”
　　“那，贤弟应允了？”
　　“只要老兄召唤，就是火海刀山，小弟也在所不辞！”
　　“好！有了贤弟这句言语，愚兄放心了。”
　　他安排好交接，两天之后就上路了。一大早，陈海珊亲自前来送行，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贤弟一定要小心、细心，有事一定要当机立断。要把该收到税赋全收起来。但是，那些家伙不是吃素的，外加和土匪勾结、和外洋为伍，横行一方……”陈海珊说，“牢记八个字：小心细心、当机立断。”
　　把李超琼送到郊外：“一定要注意啊！经常来函，以免为兄担心！”陈观察再三叮嘱，“贤弟啊，你一个人独当一面，而且是接触倭洋的第一线，差事繁重，一定要保重啊，如果吃不消，或者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干脆回来，愚兄另派差事就是。”他紧握李超琼双手，久久不愿放开，两人相视而泣.但是，筵席终究要散,送君千里,依旧要依依不舍的分开。一直到看不见李超琼一行人马，陈观察才略感落寞的回到城里。
　　这一年，李超琼经常朝出夜回，带着“靖边营”的骑兵稽查，打击那些偷税抗税的各色人等，还要扫荡土匪恶霸和地方豪强，并且屡屡获胜而归，与日人遭遇，也有礼有节，不卑不吭,据理力争,不让他们捞到甜头。他努力当差，成就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巅峰状态：一年下来，东沟镇税收居然超过前两年之总和，同时也使李超琼行为能力有极大提高；李超琼一生总共活了六十四岁，这一年，正是他人生的半途；这一年，由于他年富力强，收获颇丰，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阳光之年，事业上也成为了他的第一个骄傲之作，所以直到晚年他还记忆犹新：
　　腰间剑淬霜芙蓉，周旋匪刁露铮骨。
　　追随辽海多豪俊，铸就英年唱大风。
　　这一年他觉得自己真的男人了，他有了自信，自以为有了立地撑天之能，因而，他开始留须，以书男人之豪，以正男人之相。
　　李超琼永远没有忘记要经过艰苦的学习，以达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在这里当差虽然很风光、很有挑战性，但那毕竟是“贵人”施舍所得，不是自己能力所就。为了以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为了能够光宗耀祖，他从未放弃努力。还是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十四岁那年，他以“在职”的身份，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终于获中“举人”，得以可以进入吏部“人才库”“竞争上岗”，分到各省候补“知县”的资格。
　　“得知贤弟高中，愚兄特来祝贺！”听到消息的陈观察骑着刚刚到手的蒙古高头大马，匆匆赶来，紧紧握住李超琼的手，“祝贺祝贺，贤弟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请不客气，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但请见谅。”李超琼看到陈观察从几百里外的奉天（沈阳）赶来，感到受宠若惊，扶他进屋，“请大人稍事歇息，下官即整顿水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刚才贤弟说啥来着？”陈观察很是诧异，打断了李超琼的话。
　　“没什么，大人，下官……”
　　“贤弟怎么称呼来着？”
　　“哦——”李超琼明白了。
　　“我们两弟兄虽然没有八拜之交，却是兄弟相处，情同手足。你这么叫，把老兄当外人了？”陈海珊正色说，“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叫，在这样就见外了，此生此世，我们都是生死兄弟，只能兄弟相称！”陈观察摆摆手，“酒席贤弟就不要劳烦了，我这早已备办，”陈观察早知李超琼平生节俭：“拿酒来！就劳贤弟准备点汤水和素菜，今天愚兄就好好陪陪贤弟，开怀畅饮！”
　　“好的，所有的言语都在杯中，开怀畅饮！”
　　随从随即将酒菜奉上。
　　酒过三巡，陈观察说：“现今家境还好吧？已经两年没回家了，这关外满目苍茫，到处是荒山野岭，确确不是人住的地方。为兄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还不习惯。一闲下来，就思念着万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陈海珊喝了一口，又叹一口气，“哎，想想万里之外的巴山蜀水，每一刻都是那么牵肠挂肚。真是想在丁山巅上吼一曲，还想在长江河畔溜一溜。但是，这白山黑水虽然说不完的艰辛，但却有的是差事，想脱身都难啦！”
　　“家里来信说，这年头还不错，勉强能够度日。这两年旱情有些缓解，玉米水稻也还小有收成，稀饭红薯、菜菜老老也可以管饱。老大可以干些活了，说是今年喂了三头猪，全靠老大带老二打（割）猪草。老娘年岁有些大，干活也早没有以前利索。就主要在家带三姑娘淑循，淑循也吃六岁的饭了，生得聪明伶俐，在她妈调教下，功课很有进展，光是字就能认上两三千，还会写短短几百字的文章了，相信长大了必有清照鉴湖之才。不过，还是很调皮、惹人爱。家就是全靠堂客撑起。唉！不瞒老兄说，在这里托老兄的福，多找了几个钱寄了回去，家里境况好多了。这里苦是苦点，但是这个家能够养得起。”
　　“是啊，这个肥缺，多少人伸头露脖望着，哈哈……”
　　“老兄不要误解了，小弟来这里只是图俸禄多点，绝没有想要图外快。小弟来这里，多少富户人家，多少黑白人士来舔屁股，我从不收礼，一文不粘；从没有登门上户喝过一杯酒、尝过一片肉；从来没有从税收中划出一文中饱私囊。我觉得，假如那样干，上负皇恩，下辱黎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不是这个意思……贤弟误会了，为兄说话，有辱斯文，贤弟不要见怪。其实，为兄不是这个意思……喝酒，喝酒……”陈海珊斟了一杯酒，“老弟，干！”
　　“说实话，小弟今天是第一次受贿，因为‘行贿者，老兄也’！”
　　“贤弟不要误会，愚兄今天来，有两层意思，一是贤弟得以高中，愚兄亲来祝贺；”陈观察欠过身，带着探寻的眼神，“二是贤弟高中以后，将会作何打算？”
　　“目下只是获得候补知县的资格，还没有到名正言顺的‘知县’那层。还要书面呈请吏部，经过考核和掣签，才有可能得以任命在何时到何省何县上任。”李超琼长叹一声，“还得慢慢等呦！”
　　“幺儿啦！高中了，还怎么慢慢等？那不就三两个月的事？喝酒喝酒！”陈观察感到惊奇，顿了一会儿，“既然有这种久等的可能，那在这期间，贤弟做好打算？”
　　“不是老兄所想象的，过程复杂得很。听说至少要等一两年，有的等上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还有人甚至没有等到，就一命呜呼了！哈哈……”
　　“这么说，有的人若像范进一样，要到五六十岁才能中举，不是莫若一直等死了都没有补上？”
　　“有。比如湖北一位刘姓候补，三十七岁中举，等了三年，毙于候补位上。死时才四十岁。说来也巧，死的那天正是他的生日，先前还高高兴兴的招呼客人，刚过晌午，鹤去了，头排已经上座，结果喜事办成丧事。你说巧也不巧？哈哈哈……”
　　“不说那些了，扫兴。既然如此遥遥无期，这天高皇帝远,对吏部那些官员，想要打点也无良策,只好听天由命了。既然如此,贤弟打算今后怎么办？”
　　“还没有拿定主意。莫不是，老兄要下逐客令？”
　　“不不，愚兄绝无他想，只是探寻一下贤弟的心思。在愚兄心里，就是不想贤弟离开。只要贤弟愿意，就在这里安安心心的安营扎寨，愚兄还巴望留着你，像贤弟这样的人才，愚兄求之不得。干！”陈观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恕愚兄冒昧，也算挽留吧，贤弟干脆就在我这里安营扎寨，等待上司的任命，上司何时任命，贤弟何时走人，愚兄绝不强求。可否？”
　　“那就万分感谢了，小弟听凭老兄安排。”
　　“那好，还是当愚兄的幕僚，”陈观察说，“不过不在这个连雀雀也不愿拉屎的鬼地方，还是回奉天，帮我襄理文案，如何？”
　　“小弟深感老兄大恩，”也是驾轻就熟了：“好的，大恩不言谢，干杯！”
　　至于俸禄嘛：“现在你已经是准‘县令’，就拿县令级别的饷银，是不是少了？”陈海珊说，“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为兄一定尽力满足。”
　　“多谢老兄抬爱，小弟允了。”李超琼思考了一下，微微欠身，“不过，小弟有个非分之求，已经许久没回家了，可否……”
　　“贤弟莫慌，愚兄还有事儿要说，不过你猜……”陈观察故装神秘。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走到那边说。”陈观察拉着他的手，来到马厩，指着那匹马，“这个，你喜欢吗？”
　　“给吾啦？”
　　“你说呢？”
　　李超琼大感意外，“谢谢，谢谢大哥！”他们携手回到席旁，重新落座。
　　李超琼端起酒杯：“谢谢大哥！可是……”
　　“这个好说，允你三个月假期，回家看看、安顿，”陈观察叫道，“拿银两来！”
　　一会儿，随从拿来银两，“这里是二十串钱，作为贤弟的路费。”陈观察交代，“代问令堂和弟媳妇好，最好是回去安顿好家务，把田土写（租）出去，由你哥哥们去收租，给他们享用。家小带来奉天，以免贤弟分心，能够好好当差。”
　　“又烦老兄破费，是何道理？”李超琼马上推脱。
　　“和为兄推推搡搡，把好意当驴肝肺了？”
　　果然，李超琼接回家小，心想，就在奉天呆个一年半载，等待调令。哪想到，天复一天、年复一年，这一等就是六年！
　　光绪十二年（1887年）春，李超琼过了四十岁生日，在家宴上，陈海珊告诉李超琼：“贤弟，你候补那事，为兄一直在留意，吾的友人一直在京城打点。我去岁已经给吏部去函询问，终于说是‘快了’，但没说具体时间。估计今明两年之内应该可以了么？来，祝贺老弟迎来不惑之年，干！”陈海珊端起酒杯，和李超琼一起，一饮而下。
　　“不想那些了，那个事可能已经告吹了，想想也是，这么多年，吏部的‘管事’已经换了那么多拨，应该早就忘了。喝！”李超琼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觉得心里好生沉闷，“只有听天由命，守株待兔了！”
　　“贤弟，不必忧心，今天进入不惑之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贤弟，快了快了，好好保重，愚兄给吏部去函既然有回音，说明他们心里还是挂着。那天京城来人，愚兄也顺便提及此事，他答应留神。待愚兄托京城的人去吏部再多走走，一定会有新消息的，再耐心等等。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是条汉子，就会干出些微勾当，不必只走宦途一道。不惑之年也是人生半途，稍不留意，就会有这样那样的病痛，不要多想，愚兄不是有意说丧气话，要多多保养身子，不要怄气伤身……”
　　“哎！不过，静下心来一想，天不绝无路之人，世界上的事是强求不来的。”李超琼端起酒杯，“现在小弟也想开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到哪个山头唱哪支歌。老兄，干！”
　　“干！”
　　入夏的一天，“李超琼信函！”邮差在公寓外面叫道。
　　消息传来，陈观察异常兴奋，急急赶往李超琼公寓道贺：“恭喜贤弟了！”并送来银钱四十串（那时一串是一千个小钱，一串相当于一两银子，四十串相当于四十两现银，折合现在约不下万元），作为李超琼的路费，“这一别，我们两弟兄不知何日再相见！”陈观察端起酒杯，“贤弟，干！”那两行泪水，一涌而下：
　　原想竟席杯酒情，却料杯照泪涟涟。
　　揖别今又黄尘远，兄弟思念天涯咽。
　　经过几个月的车船劳顿，光绪十三年八月，溧阳县长荡湖畔，官船上缓缓走出一人：只见他，高而瘦削的身躯、一张布满胡须的瓜子型老脸上，表情严肃沉着、目光炯炯有神；身穿七品补子的五鳞四爪袍、头戴素金顶官帽。他就是走马上任的新任溧阳县令李超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