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所说的上司竟然直接闯进了屋里，他来得很早，太阳刚刚从朝霞里弹出，他就来了，不过，他来时，阿旺已经上工去了。
　　阿旺对上工的热情要远大于他现在所从事的秘密工作，尽管上工只是掩护身份，但在他的意识中，恐怕早就把这两者调换过来了。所以，这里的事情，大都留给了阿莲，而这里有阿莲一个人已经足够，他在这里反而是多余。
　　阿莲接待上司并不很殷勤，但还算是尊敬，半垂着眼皮，半躬着身，身体一定离着他有两尺远，上司是一个长得很厚实，头上压着一项礼帽的中年人，脸色土灰，像是缠上了某种病，他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眼白却很多，黑色的瞳仁总是被撩不起来的上眼皮遮去一半。他看阿莲时，喉结总是蠕动个不停，似乎嘴里有永远咽不完的口水。
　　阿莲请上司在正屋坐了，就去来请陆天宇和项世敏，引到上司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栾翔先生。”
　　栾翔用根手指一点陆天宇，说，“你就是那个姓陆的？”再一点项世敏，“当然你姓项。”
　　陆天宇微微皱了一下眉，没有应话，项世敏也没有应，他们只用眼瞧着栾翔。阿莲眼见陆项二人的神色不对，忙向栾翔应道，“是，这位是陆先生，这位是项先生。”
　　栾翔点了一下头，冲阿莲摆摆手，阿莲便转身出屋了。
　　栾翔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神情颇傲慢地打量了陆天宇和项世敏一番，一指面前的座位，说，“坐。”
　　陆天宇没有坐，项世敏也没有坐。
　　栾翔并不在意他们坐不坐，翘起两郎腿，端起阿莲为他沏的茶，呷了一口，说，“我不喜欢绕弯子，因为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绕，我想知道的，”他把茶杯放到桌上，继续说，“是你们的身份，希望你们如实说。”
　　“唐编辑怎么样？”陆天宇突然问出这样一句，显然他并没有理会栾翔说的话。
　　“唐编辑？”栾翔用眼审量着陆天宇，“他不错，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
　　“不错的意思就是可以和他见面了，是吗？”
　　“你可以先回答完我的问题。”
　　“你提的问题，我只能和唐编辑说。”
　　“非他不可吗？”
　　“没错，因为我只认识他，也只能相信他。”
　　“哦？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喽？”
　　“我想我们一定是初次见面吧？”
　　“当然。”
　　“你相信我们吗？”
　　栾翔一怔，“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显，你我互不信任，所以没有可以谈的东西。”陆天宇淡淡地说。
　　栾翔狠狠盯了陆天宇一会，语气森森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吧？”
　　“或者，能猜到。”
　　“那么你应该知道，在我们面前，只能回答问题而不能拒绝回答。”
　　陆天宇冷笑一声，说，“你有所不知的是，不能让我相信的人，既使把枪口顶在我的头上，也不可能从我这里掏去半个字。“
　　栾翔仍死死地盯紧陆天宇，眼睛里的狠恶愈聚愈浓，沉了片刻，说，“要怎样陆先生才能示明身份呢？”语气似乎缓和了许多。
　　“有唐编辑在场。”陆天宇双臂抱在胸前，依靠在门框上。
　　“只能是唐编辑？”栾翔显得很气恼。
　　“没错。”陆天宇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栾翔突然站起身，“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唐编辑。”
　　“现在？”陆天宇略显出一丝惊讶。
　　“对，就是现在，可以跟我去吗？”
　　陆天宇和项世敏对视了一下目光，说，“可以。”
　　阿莲一直站在门口，直到三个人依次走出门，她仍站在那里，她看着他们背影，渐远，直到快要模糊。她或许要等待着什么，背影快要模糊时，她的等待也快要沉寂，然而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背影回过身，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仍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就转过身继续走了。
　　三个人转过一条短巷，就拐进了一条窄长的小街，小街很僻静，因为这一带靠近江边，周围多是码头仓库，因此小街两旁多是高墙，少有住户，行人便也寥落无几。小街不知通向哪里，那个地方，大概也应是僻静得很。沿街岔出去许多巷子，每条巷子都很宁静，斜射过来的阳光，把巷口的轮廓映在小街的地面上，看上去就像突然豁裂开的牙缝。在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就有一条巷子，那是一条并不很宽的巷子。
　　陆天宇突然止住了脚步，项世敏也止住了，他就跟在陆天宇的身后。
　　栾翔仍继续走，他仿佛有重重的心事，没有注意到只有他自己在向前走，等他突然发觉回过头来时，已经和陆天宇相距六七米远。他问，“为什么不走了？”
　　陆天宇说，“我们为什么不叫辆黄包车呢？”
　　“马上就要到了，何必叫车。”
　　“难道唐编辑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
　　“原来和唐编辑离得这么近，竟然还不知道。”
　　栾翔狠狠盯了陆天宇一眼，说，“走吧。”就转身要走。
　　“阿旺难道也不知道？”陆天宇突然说。
　　栾翔又转回身，说，“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说，这是纪律。”
　　“然而你却可以说，不仅可以说，而且还可以带我们去。”
　　“我当然可以。”
　　“为什么你可以？”
　　栾翔不屑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因为你是阿旺的上级，是吗？”
　　栾翔仍没有说话，他的不屑的神情已经做了答复。
　　“但是你不是唐编辑的上级。”
　　栾翔愣了一下，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还在怀疑我们的身份，现在却把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带去见一个重要的人，而这个人至少不是你的下级。”
　　栾翔的脸变了，变得十分阴沉，他缓缓地说，“是这个人要见你们。”
　　“我想，要见我们的这个人，绝不是唐编辑，是吗？”
　　“哦？”栾翔的脸上掠过一丝冷冷的笑，“不是他，那能是谁呢？”
　　“李－士－群。”陆天宇一字字说出来。
　　栾翔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剧烈地一抖，蓦然就换成了一张狞笑着的脸，他说，“陆先生果然精明过人，难怪可以从容地从日本陆军医院里把人救出来，不错，是李先生想见你们，他说你们曾经见过面，但是你们欺骗了他，后来，你们两个人的动静是越搞越大，先是在一个军统联络站里救走了一名前去接头的高级要员，接着又在**的一个诊所里打死我们不少弟兄，如今又跑到日本陆军医院救出了唐编辑，你们两个可是罪过不轻啊，不过二位也不必担心，李先生是个大度的人，不会计较这些，而且他对二位是十分欣赏的，特别欣赏二位的胆识，他要我转达他的意思，他不介意你们以前做过什么，如果你们愿意，他就是你们的大哥，有什么天大的事，他都可以替你们兜着。”
　　“我们从未见过面，你是怎么知道这三件事都是我们干的？”陆天宇有些好奇。
　　栾翔一笑，“如果二位投过来的话，我们就会有机会坐下来慢慢地谈。”
　　陆天宇冷笑道，“我们得罪的可是日本人啊。”
　　栾翔一摆头，说，“不用担心日本人，日本人离了我们，他们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为什么他们能在中国呆这么长时间，知道原因吗？就是因为有我们给他们撑着，没我们，他们早就滚蛋了。”
　　陆天宇说，“我看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理直气壮的。”
　　“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栾翔好像很不解。
　　“因为，你是在为日本人做事啊。”
　　“为日本人做事就不能理直气壮了吗？”
　　“如果换成是我，就不行，我想大多数中国人都做不到。”
　　栾翔笑了，笑了声，笑得很放肆，他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说，“年青人啊，总是这么激进，想不开，用一个词来形容，就叫……噢，狭隘。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狭隘，可是现在，我看透了，不管什么人，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毕竟都是人，是人就要活着，要好好活着，要活得舒坦，人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更不是为了选择谁来统治自己，只要能让我们活得舒坦，又何必管是谁来统治，中国人统治就很好吗？未必吧？日本人统治就不好吗？也不见得吧？我去过香港，那是英国人统治的地方，那里的人生活得就不错嘛，我敢打赌，如果让他们换成中国人统治，一多半的人会不高兴，为什么，跟着有钱的主可以吃好喝好还可以自由自在，谁不愿意？如果是我，就算英国人真走了，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去，为什么？只要能让我活着舒坦，我宁可世代为奴。”
　　陆天宇也笑了，笑得却些酸楚，他摇摇头，也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说，“你这种人，也许不多，也许很多，只要能让你这种活着舒坦，不管什么主人，你们也都会出卖的，因为你这种人心里只有自己，如果日本人丢的骨头比英国人多，你一定会反咬英国人。”
　　栾翔的脸变，变得阴森可怖，他伸手摘下压在头上的礼帽，在手中摆弄一下，说，“你说得话很难听。”
　　陆天宇仿佛很奇怪，“没想到，你竟然也知道难听，知道难听，这说明你还知道一点羞耻。”
　　陆天宇的脚又向前挪了步，他可以感觉到项世敏的脚步紧贴着他挪了一步。
　　项世敏已经震惊过了，刚才他的心里曾得乱得茫然一片，现在，他的手心里仍淤积着厚厚的一层汗，不过，他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了，他首先回头去看刚才他们拐过来的那个巷口，那个巷口已经距他们有十米的距离，而且，在巷口和他们之间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两个黑衫人，犹如两个幽灵，突然冒了出来。
　　他低声对陆对天宇说，“后面有三个。”
　　“受刑？还是做汉奸？”陆天宇低声问。
　　“宁可一死。”
　　“你对付后面。”陆天宇的声音很坚决。
　　“可是……”
　　“找时机拔枪，你动，我就动。”陆天宇不容他再说。
　　项世敏已经不想说了，他没有理由再说，因为他看到从前面的巷子里转出来六七个同样穿着黑衫的人，持枪的人，他们是几乎是在栾翔脱下帽子的同时转出来的。
　　“还有个问题想问你。”陆天宇又向前靠了半步，他和栾先的距离仅有五步。
　　“哦？看看我能不能回答。”栾翔很好奇。
　　“唐编辑是你出卖的，对吗？”
　　栾翔侧过脸，瞧了瞧正向他走来的黑衣人，便转过脸来，点头说，“没错，是我。”
　　“老秦也是你出卖的，对吗？”
　　“老秦？什么老秦？”栾翔有些诧异。
　　陆天宇同样也有些诧异，“你不知道老秦？”
　　栾翔恍然道，“你说的是那个被称做‘老秦’的**吧？”栾翔颇有些得意地一笑，“虽然没见过他，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是**的一个大人物，噢——知道了，那天老秦也在诊所里，是不是？这个我倒是真没想到，不然就会多加人手逮到这条大鱼了。”
　　陆天宇还想再问，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枪声是连续的三响，连续得很快，几乎是在同一秒中发出的，也是在这同一秒中，陆天宇的身子突然就到栾翔的面前，栾翔没有看清陆天宇是怎么过来的，但陆天宇的确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掏枪，可是他的手还没有抓到枪柄，小腹突然巨痛起来，他不由得弯下了腰，便看到一只脚正从他的小腹上抽回，他猛地咬住牙，再伸手去拔枪，可枪却已经不在了，枪到了陆天宇的手里。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而他的身体被陆天宇揪住肩头一拧，就面向了冲着他跑来的黑衣人。
　　“叭——”地一声枪响，枪声是在栾翔的耳旁响起的，响声很大，栾翔这只耳朵立即听不到任何声响了，但他可以看，他看到冲过来的六七名黑衣人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突然一个踉跄，一头倒栽倒在地。其他人立刻分散开，各寻隐蔽处，并且探出枪，把枪口冲向自己，他看到枪口的喷出的焰火和青烟，他突然感觉到身上至少有两处巨痛，他可以听到骨头被砸碎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喊道，“别开枪，别开枪。”
　　对面果然没有再开枪，但枪口却使终对着自己，他知道，那些枪口并不是冲着他，而是他身后的人。身后的人说话了，“后退，快——”
　　他只好后退，因为抓住他肩头的那只手强而有力，他只能任其摆弄。转瞬间，就退后了十几步，他突然又看到了地上的死尸，是三具手里握枪的死尸。他心里一惊，一瞬间就击毙了三人，他搞不懂那个跟在陆天宇后面的小子是怎么做到的，他很困惑，不过，他来不及去顾及这个困惑了，因为，他们已经退到了巷口，就是刚才他们拐出来的巷口，随即，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喊道，“叛徒——”，声音很熟悉，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猛然想起那个人是谁，他脑子里正要闪出一个刚才还在困惑的答案，可是，突然就闪不出来了，因为他的大脑停止了活动，而他的眼睛却能清楚地留下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影像，一股从前额喷出去的血浆。
　　项世敏一直在找机会，他的一双眼睛同时要盯住三双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如扣在弦上的箭，他的手就垂在衣襟旁，只要向里一伸就可以拔出别在里面的枪，对面三个人的手也垂在和他相同的部位，但是他们脸上的肌肉却很松弛，松弛得已经在笑，狞笑。
　　项世敏没有机会，面对着三个慢慢逼过来的人，他一点机会都没有，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滴湿了他前胸，一颗很大的汗珠沿着眉头滑进他的左眼里，他的左眼一下子模糊起来，他使劲去眨，希望能把那滴可恶的汗珠挤出来，就在他眨左眼时，他的右眼却看到了机会，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手一抖，枪已在手，枪在手时，枪口已指向了目标，手指也扣动了扳机，他的枪响了，对面三个人的反应并不慢，但先机还是被项世敏占住，他们的枪虽然拔了出来，但却没有扣动扳机的机会了，项世敏只开了一枪，一枪就足够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倒了下去，只有他们倒下去之后，他们身后的两只枪才能被看到，枪口仍旋绕着青烟的手枪，两支枪是握在一个人手里，左手和右手，握枪的人是一个女人，她有一张清秀而冰冷的脸，犹如雪中的白梅。阿莲，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只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