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上午，当时针刚摆过十点的时候，陆天宇和项世敏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路过老秦的门口时，项世敏还向守在门口的小丁打了个招呼，他几乎要对小丁说出告辞的话，但想着陆天宇的叮嘱，就忍下了，他并不清楚陆天宇为什么不想让老秦知道他们的离去，他揣测，或许是陆天宇很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感激泣零地说“谢谢”吧。
　　两个人快要走下楼梯时，迎面正有一个身穿白衣的护士端着药盘走上来，护士扬起了脸，那是一张清丽而俏美的脸，一双灵秀的眼睛仿佛是在低语轻唤，犹似魔幻的陷阱，令人不由自主的深陷进去而无力挣扎。两个人愣住了，他们一时弄不清面前的护士从哪里来，护士却吟吟地笑，也不出声，只看着两人。
　　“冷护士？”项世敏终于试探着问了一声。
　　冷护士像是努力忍着笑，微一点头，问，“不认识呀？”
　　“差不多……才认识。”项世敏已经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否合乎逻辑了。
　　冷护士“扑哧”笑出声来，她瞧了一眼陆天宇，转而问项世敏，“你们要出去呀？”
　　“本来……是要……，但是现在……”项世敏像是很难受的样子用手摸着后脑，把脸扭向陆天宇，“我看，是不是可以再等两天。”
　　陆天宇没有理会项世敏，冲冷护士微微一笑，说，“我们是准备辞行的。”
　　“要走吗？你们？”冷护士很惊诧，惊诧得脸有些灰白，她的眼睛去找项世敏，项世敏却不说话了，一侧身溜到一旁，把陆天宇一个人闪在冷护士面前。
　　陆天宇像是没有看到冷护士脸上的变化，他说，“打扰你们这么多天，我们都很过意不去，他的伤现在基本好了，也该走了。”
　　“你们……你们准备去哪儿？”冷护士问。
　　“现在还没定下来，找找看。对了，冷医生呢？我想去跟他说一声。”
　　“在诊室里，刚刚来了几个病人，我爸正在给他们看病。”
　　“好，我们这就过去。”陆天宇转头去找项世敏，项世敏早已经悄悄溜下楼台梯，轻手蹑脚地向前堂诊室走去。
　　从后堂走到前堂的诊室，中间要通过一个小仓库，仓库是堆放药品和器械用的，只留有一个很窄的通道，穿过通道，便有一扇小门，推开这个门，就是诊室。这时，这个门是轻掩着的，门上有一块小玻璃，透过这片玻璃，可以看到诊室里的一切。项世敏走到门前，并没急着推门，而是先透过门上的玻璃向诊室里瞄一眼，这一瞄仅是下意识的动作，接下来就是要以手推门，但是，就在手触到门把手的一霎那，突然全身僵住了，即而，猛地一缩手，犹如被马蜂蛰了似的，向后疾弹了两步。
　　陆天宇忙用手抵住他的肩头，问，“你怎么了？”
　　项世敏指着门，声音压得极低，说，“你，你看。”
　　陆天宇便把脸凑到门上向诊室里瞧。诊室里有三个病人，一个坐在冷医生的桌旁，正仰着脸，张大嘴，接受冷医生的检查。另一个却是站着，站在靠大门的地方，双手抄在胸前，样子不像来看病的，倒像是把门的。还有一个则很不安分，双手插在裤兜里，绕着诊室慢慢地踱步，他的一双凸得几乎要掉落下来的眼珠，游离不定地扫巡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陆天宇急忙缩回身，低声说，“张国震，怎么是他？”
　　项世敏说，“难道是来看病的？”
　　陆天宇说，“鬼才信，不行，这里有危险，快去，通知老秦从后门转移，记住带上冷护士和冷太太一起走。”
　　“你呢？”
　　“我不能丢下冷医生不管。”
　　陆天宇看着项世敏向后面跑去，就蔽身在门侧，继续通过门上的玻璃向屋里瞄。
　　诊室里似是很闲静，那个被冷医生检查的人仍很认真地大张着嘴，冷医生看了一番，就拿出听诊器，示意那人揭起衣服，那人略一犹豫，看了张国震一眼，便小心地撩开衣服。
　　“你说，你气喘、咳嗽、头晕？”冷医生问。
　　“是啊，医生，喘气也难受，每喘一次，就胸口痛。”那人回答。
　　“你这个病可是很严重啊，抽烟吗？”
　　“抽啊，怎么个严重法，医生？”那个人显然有些紧张了。
　　“初步判断是肺痨。”
　　“啊——”那个人吓得脸色惨白，肺痨，那是个在当时近乎绝症的病，患上这种病，便是九死一生，什么人能不害怕呢。
　　“你……你可得救救我啊，医生。”那人的声音颤抖着，两条膝盖几乎要到滑到地上向冷医生跪下。
　　张国震声音很大地干咳了两声，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个正在哀求着的人。然而那个人已顾不得张国震，他的性命自然比张国震的威慑要紧的多。他继续说，“医生，不管花多少钱，都可以，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
　　冷医生面无表情，甚至连看那人一眼都没有，他低下头，写他的诊断文字，嘴里说，“这个病有方法治，但最重要的是病人的很好地配合。”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那人迫切地应道。
　　张国震“哼”了一声，说，“老四，不来看病，你怎么一点毛病没有，这来看了，就眼见得快要死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抽上口大烟，活上个百把岁不成问题。”
　　老四用余光恨恨地瞥了张国震一眼，继续对冷医生说，“不用担心钱，只要能治好我的病，多少钱都没关系，你就给开方子吧。”
　　张国震不再理会老四，他已经注意到通向后堂的那扇便门，便挪步向那里踱过去。
　　“请你坐下来等，不要随便走。”冷医生突然说话了。
　　张国震回过头，盯了冷医生一眼，冷医生并没看他，仍低着头写诊断书。
　　“上厕所，可以吧？”张国震说。
　　“厕所堵住了。”冷医生说。
　　“哦？”张国震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没有再往前挪步，转回身，眼睛瞟向站在门口的那个人，那个人会意，径直走向便门。
　　冷医生抬起头，扭向那个人，正要说什么，张国震却挡在他的面前，指着老四说，“医生，他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治不好的话，就说一声，我好抓紧时间给他准备后事。”
　　老四惊恐地抓住冷医生写字的手，说，“医生，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冷医生抽出手，很厌恶地瞟了老四一眼，“你的病还没那么严重，吃点药，打几针就好了。”
　　张国震冲老四一声冷笑，说，“老四，听到没有，你一时半时的还死不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然后回过头，瞧了一眼那扇便门，门正缓缓地虚掩上，他支使的那个人，显然已经闯了进去，他满意地又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他现在只需等待里面的消息。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是从后堂方向传来的，接着，枪声又连续传来数声。
　　张国震脸色一变，猛地拔出枪，向老四喊了一声“快上”。随着这声喊，他的人已经冲到便门前。张国震的动作很凶猛，他是一脚踹开门便门的，几乎在踹开门的同时，他的整个身体已抢过门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躺在通道上的一个人，就是刚刚闯进去的那个手下，抬头再看，就可以沿着通道看到后堂，并直接可以从敞开的后堂的门，看到明亮的后院，他甚至能看到后院大敞的院门。他马上明白，枪声是从这家的后巷传过来的。他没打算留停，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举枪向后院奔去，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已经被他的手下缠在了后巷。不过，他的下一个动作还未开始时，斜刺里便探过一只手，钳住了他拿枪的手腕，他顿时感到自己的手像是被硫酸浸没了似的，火辣辣的痛，在痛疼的驱使下，身体不自主地打了个斜弯，手已经麻木，胳膊便在没有感觉的情况下反拧在了身后，而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枪声，这枪声是从他的手中发出的，而此时那根扣在扳击上的手指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显然他手里的枪正被别人操控着，他的余光，扫见了身后的老四仰面倒下的瞬间，随即，他的重心也已失去，头向地面扎去，他似乎听到了脸拍砸在地面上的声音，中间还夹着鼻梁骨断碎的微声，他甚至感觉到一双凸出来眼珠好像已经被撞进了眼窝里。他不甘心地抬起头，他一定要看清楚那个袭击他的人，一瞬间，他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他突然害怕对方认出自己，就急忙把脸又扎回到地面上，他想装死，却又想到，自己没有受到至命伤，装死显然不合适，这个时候应该乞命或投降，但他又怕自己多余的动作会引起对方的过激的反应，他死也不是，降也不是，又不敢动弹，只好紧闭上双眼，听天由命。接着，他又听到一声枪响，下意识地浑身一震，他可以断定那枪声是他的枪发出来的，但不在他手里，而是在那个人手里，他想象着自己的灵魂正在出壳，出了壳的魂飘飘荡荡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也许先去银行转一圈，到阴间少不得要有许多花费，然而鼻梁的痛疼马上止住了他的想象，这时他明白了，刚才那一枪不是冲着他的。
　　陆天宇的这一枪是向门外打的。张国震的手下动作并不慢，他们在听到第一声枪响时，就开始向诊所里冲，当老四仰面倒下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跳过了诊所的门槛，而陆天宇的这一枪，正是打向这个人的，这是个很无奈的人，他倒下去的时候，枪口还没找到要射击的目标，他的头重重地摔在紧跟在他身后的同伴的脚面上，把那个人吓了一跳，随即，那个人拔回跨过门槛的那只脚，向后弹了出去，于是，又撞倒了两个堵在身后的人，一堆人，便狼狈地俯在门口，举起手里的枪，枪口朝向诊所的门，昏天黑地地乱射起来。
　　冷医生那张从不见慌乱的脸上，也显出了慌张，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使他的大脑无法迅速扭转。只是在陆天宇向他喊了声“冷医生，快过来。”时，他才幡然惊悟，急忙奔向便门。
　　在陆天宇侧身让过冷医生时，又瞄见了一只从门框边伸进来的握枪的手，枪口还在喷着火焰，子弹却不知向什么地方飞去。陆天飞就送去了一粒子弹，子弹正穿过那只手的手腕，手抽了回去，枪却落在地上。门外霎时静了片刻，随即又如同鞭炮一般乱响起来，但是再也没有一支手敢探进门框里了。
　　陆天宇的手里现在有两把枪，一把是第一个闯进门的那个家伙的，再一把就是张国震的，但是他除了打出这三颗子弹外，就没有再开枪，他并非吝惜子弹，而是他的枪从不虚发。他更不想跟这群拿枪乱打的无赖过多纠缠，他也料定这些人在惊魂未定时，是不敢进来的，于是，便推着冷医生向后院奔去。
　　后院的门大敞着，院外的巷弄里充斥着猛烈而连续的枪声，陆天宇几乎看得见子弹从门前划过时，擦裂空气而爆出的青烟，他疾步跨到门边，门外的情景使他吃了一惊，距门口仅一步远，是横倒在地的小丁，浓暗的血铺在他的身下，冷太太就卧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冷太太的后背有几个乌红洞正汩汩蹿跳着血浆，冷护士嘶声呼叫着，用两只手堵那几个洞，她的白色的大褂上，布满了朵朵殷红，犹如雪地上怒放的红梅，她的美丽而且娇俏的脸上斥满了痛苦和悲绝。项世敏跪地小丁身侧，他的手里举着一支冒着青烟的手枪，枪口已经不再喷射火焰，但扣动板机的手指仍没有停止，他完全感觉不到枪膛里已没有子弹，枪身上染着血，枪是小丁的，血也是小丁的。然而枪声仍在响，那是老秦的枪，老秦举枪时很吃力，但若没有这支枪，对面必然会乱枪扑来。
　　陆天宇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惊讶，就在他惊讶的同时，他的身子就已经反侧过去，手里的也随之举起，枪举起时，就有一颗子弹从枪膛里飞出去了，因为在子弹出膛的瞬间，前方巷口的一侧迅速闪出来一条握枪的臂膀和半截脸，那条臂膀随之将要做的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巷子里打出一枪，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抽回，然而它连第一步的最快都没有实现，陆天宇的子弹便到了，探出来的半截脸本是一个很完整的圆弧，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缺口，尽管是很小的一块缺口，但是从那个缺口里飞溅出来的却是红色的血浆和白色的脑浆，而且溅得很远，撒出去有五六米远。半截脸后面所连着的整个头和整个身子，随之就扑倒在地，就像被铁锤抡断的枯枝。
　　巷口那边的枪声突然停顿下来，老秦的枪声也嘎然停止。
　　陆天宇跨步走出院门，他的一支枪对准的是巷口，另一支枪对准的是刚刚走出来的院门，他的余光还能隐约看到爬在地上仍旧装死的张国震。
　　离巷口不远仰躺着一个人，躺的姿势很难看，四肢向上弯曲着，像是经过痛苦的抽搐，那个人是被项世敏击中的。当时，他带着从楼上跑下来的人一齐涌到了这条后巷，这里只有两个方向的选择，他还在犹豫，但案答马上就有了，从一端的巷口突然涌进来六七个人，那些人高喊道，“站住，别动，动就开枪了。”小丁早已横在众人前面，他喊了一声，“快走。”枪也同时举了起来，可是对方的枪先响了，不是一个人开枪，是几个人同时开枪，小丁的身上顿时就血肉模糊了，子弹也打在了冷太太的后背上，她是推着她女儿向前跑的，她的本意就是要用身体掩护住她的女儿，于是她倒下了。小丁倒下时，手里的枪脱手甩出，划了一个弧线飞向了项世敏，不知是他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是枪却的的确确飞向项世敏，已容不得丝毫的犹豫，项世敏随手接住小丁的枪，平枪便射，他不断地扣动扳，子弹几乎不间歇地从枪膛里飞出，不需要多么精准，巷口本就很窄，冲在最前面的人无可奈何地迎住了这些连珠似飞来的可怕的金属粒，他同样无何奈何地倒下去了，跟在后面的人便仓皇退出了巷子，守在巷口两侧。
　　巷口那边仍陷在寂静之中，陆天宇喊了一声，“世敏，快带她们走。”
　　项世敏伸手去拉冷护士，冷护士却死死不肯松开抱住母亲的手，冷医生的脸十分茫然，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了一下妻子的面庞，又拉住了妻子的手，他的嘴里有声，是咬紧牙齿的声音。
　　巷口的一侧慢慢探出一边黑影，黑影的主人探得很谨慎，仅有四分之一的头和一只耳朵以及一只眼，如果不是为了使用这只眼睛探视巷里的情况，他是绝不肯露出那四分之一的头和一只耳朵的。然而这一只眼却做到了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因为这只眼让他看到一颗飞来的子弹，飞来的子弹，没有人能够看得到，而他却看到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当然，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因为那颗子弹立即就穿进了他的眼睛，并且从他的四分之一部分的后脑飞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将后脑颅撞开了一个大洞。
　　巷口那边便彻底没了声息。
　　陆天宇又喊道，“快走，快走啊。”
　　老秦一把扳住冷医生的胳膊，说，“冷医生，走吧，留得青山在，我们一定会来报这个仇的。”
　　冷医生怅然地松开了妻子的手，拉了一把女儿，说，“走吧。”
　　冷护士没放手，她的手指仍紧紧扣住母亲的衣服。
　　陆天宇的另一支枪也响了，这支枪是对准院门的。诊所里的特务已经开始试探着向外冲了，第一个纵出来的人，立即迎到了陆天宇送给他的子弹，他于是就重重地摔倒在仍爬在地上的张国震的身上，张国震恨恨地骂了一声，奋力将那人顶到一旁。
　　陆天宇急喝道，“快走，磨蹭什么，抱她走。”
　　项世敏不再劝慰，一俯身揽起冷护士，硬生生将她抱起，转身跑去，老秦和冷医生随后紧跟，跑出这条巷子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因为巷子的另一头并不长，项世敏到巷口时，回头向陆天宇喊了声，“天宇，走啊。”
　　陆天宇已经在向后挪动着步子，他的枪口仍然对着巷口，他的步子越挪越快，快要退到巷口时，猛一折身便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