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世敏做了许多梦，有的梦很长，有的梦很短，有的梦是很美丽，有的是令他窒息的，他脑子似乎就没有停止过这些梦，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多梦，他已经对做梦感到厌烦，他想从梦里醒来，可是却没有成功，梦像厚厚的棉絮，将他压住，压得他无法起身，只好再坠入那些或好或糟的梦里，随它而去。
　　突然，梦变成了白色，白得让人烦躁和不安，于是，项世敏睁开了眼，梦就彻底的驱散尽了。睁开眼的项世敏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天宇，陆天宇站在窗前，像是被窗外的某些景物所吸引，以至他一动不动地看，犹如一尊雕塑。窗口不大，陆天宇已经占去了大半，透进来的光并不是很多，但整间屋子却雪一般亮，为什么会如此雪白？项世敏继续去发现，他发现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一切几乎都是白色，白床单，白被褥，白桌椅，他终于明白，这里俨然是一间病房。
　　他想起自己是躺倒在地的，地上很舒服，他在放任自己享受这种舒服，也似乎听到有人呼唤他，而且舒服的身体在剧烈颠簸中变得不舒服起来，他还记得那个湿漉漉的背，但很快，他就随着那种无法抗拒的舒坦而坠落，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寂静，再后来，便是那些无休无止的梦，累得他心烦的梦。现在，他的确很累，因为他感觉出自己躺的姿态很别扭，是俯身朝下，脸别在一侧。他想翻身，略一动，后背就痛得像剜了一刀，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就是在背后。
　　尽管项世敏的动作很轻微，但陆天宇已经转过身来，并快步走到床前，俯下身端详着项世敏，说，“怎么样？”
　　项世敏却回去一笑，“不错。”
　　“不错？”陆天宇显然对项世敏这句莫明其妙的回答感到讶异，既而也是微微一笑，“又做美梦了，是吗？”
　　“不都是美梦。”
　　陆天宇直起了身，说，“哦——，也有恶梦？”
　　项世敏又是一笑，说，“当然，如果不是恶梦，我恐怕也醒不了。”
　　“什么恶梦？”陆天宇瞧着项世敏嘴角上翘起的坏笑，不等回答，就说，“莫不是梦见了我？”
　　“猜得真准！”项世敏说。
　　陆天宇笑了，很轻松的笑，他拖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说，“看来你是睡足了，精神也养足了，知道么，你这么个睡法，很让我嫉妒。”
　　“哎——”项世敏叹道，“你哪里知道，我睡得已经很厌烦，甚至是很恐惧了，我想醒啊，可就是醒不过来，无论怎样折腾。”
　　“你啊，年青，”陆天宇用手指点了点项世敏，“烦恼的事经历得少，等到你对睡觉感兴趣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睡觉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我想我以后只能对睡觉产生恐惧，因为我很害怕自己睡了之后再也醒不过来。”
　　陆天宇笑着瞧了项世敏一会，说，“你的世界是绚烂多彩的，是天高海阔的，你既然拥有这么美好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也绝不会放弃你，你不必担心，无论你睡多久，终究会醒，终究还要投入到你的世界里。”
　　项世敏哑然道，“你我不都是在同一个世界里吗？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已经脱离凡尘了似的。”
　　“脱离凡尘，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可惜，我的尘缘还未了，否则，我就会拜一位得道的大师，求他渡我，当然顺便也渡了你。”
　　“不不，”项世敏忙摆了一下头，“我就做凡尘里的一粒沙土，一个渡不得的微不足道的凡物，不劳大师费心，只等时间到时阎罗王来收就行。”侧脸向床头的桌子上瞟一眼，没看到自己的手表，就说，“拜托告诉我，我这是睡了多长时间？”
　　“你认为呢？”
　　“我感觉，很长，好像有一个世纪。”
　　“看来，相对梦里的世界，人间就是仙界，你的这一天一夜，就是梦里的一个百年。真不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人间，是不是自己睡在另一个世界所做的梦呢？那个世界，也许就是仙界了。”
　　“别说，别说了，我刚醒，你就来这么一套玄奥的话，弄得我现在又分不清楚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了。”
　　陆天宇笑道，“很可能在梦里，梦里也会感觉到痛，不信你就试试。”
　　项世敏也笑道，“我还没伤到脑子呢。”
　　两个人正说笑间，门被推开了，冷医生出现在门口，仍是那张极严肃的脸，犹如挂着一层冰霜，他的身后，便是冷护士，很规矩地托着药盘，像一个刚刚涉世的小学徒，诺诺地跟在后面，口罩仍遮在她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灵动秀美的眼，瞟过来，又急忙收回去。
　　冷医生很不在意别人的客套，既使陆天宇献着笑，躬身向他问好，他也仅是“嗯“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只在病人，而且仅是病人的创伤处。他揭开纱布，略一查看，就回头对冷护士点了一头，再没有说话，径直出屋了。冷护士留了下来，她要做的事就是给项世敏换药。但她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等到她父的脚步声在楼梯口消失之后，才走过来。她把托盘往陆天宇怀里一塞，说，“帮个忙，拿着。”
　　陆天宇忙用双手捧定药盘，像捧着颗炸弹，小心翼翼地随着冷护士俯下身去。
　　换药的过程很安静，冷护士的手很轻，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所以屋里子只能听到三种不同的呼吸声。
　　项世敏对于这种安静有些忍耐不住，这大概是因为他安静的时间过长了，他问道，“冷护士，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好？”
　　“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冷护士说。
　　“能不能准确些，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明天，明天就可以下床。”
　　“明天就好了吗？”
　　“明天，只能做轻微活动，一次不能超过五分钟。”
　　“我是问多长时间能全部好起来？我这样爬着很难受。”
　　“这可说不准，好得快和慢要看你自己了，你难道不知道伤是需要养的吗？爬着难受，你可以侧身啊，不怕痛的话，我也不反对你仰躺。”
　　项世敏很想用不满的目光盯冷护士一眼，可是别在枕头上的头已经扭到极限，他只能看到端药盘的陆天宇的脸，陆天宇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笑虽然很轻，但项世敏却肯定地认为那是一种坏笑，他的脑子里瞬间闪出了一个报复的想法，而且马上就实施了。
　　“冷护士，”项世敏说，“虽然你一直戴着口罩，但我知道，你一定长得很漂亮。”
　　冷护士显然愣了一下，对于这种话，她并不好搭言，良久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我从旁边这位哥哥的眼睛里知道的。”
　　冷护士不禁抬头瞧了一眼陆天宇。陆天宇也愣住了，他不清楚项世敏是什么意图。
　　项世敏继续道，“我这位哥哥，可谓是英雄盖世，从不为女人所动，可是现在，你看他，躬身哈腰的那副谨慎的样子，这可是我从未看到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心有所动，能让他折腰能让他心动的女人，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哦，不是一般的漂亮，应该是艳压群芳的绝色美人。你没注意他的眼睛吗？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哎哟，我都要躲着，我怕不留神灼伤我的眼睛。”
　　冷护士并没有去看陆天宇的眼睛，她的手在项世敏的伤口周围匆忙地滑动着，却不知道要做什么。陆天宇马上直起了腰，颇有些无奈地瞧着一脸得意的项世敏，他说，“可惜啊，那颗子弹跑错了地方，应该往你嘴里跑，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话了。”
　　“嘿嘿，被我说中了吧，看看脸也红了不是。”项世敏仍是不依不饶。
　　冷护士终于忍不住偷眼去瞧陆天宇，可目光还未沾到陆天宇的脸，就急忙抽回来。她的耳轮已红透了，想必这时口罩里面也一定很炽热。
　　这时，项世敏突然感到伤口处一阵剧痛，不禁叫了一声，声音近乎凄惨，他知道，这是冷护士在报复他，于是，又说，“冷护士，我这位哥哥是很痛他这个弟弟的，你可不能做让他心痛的事哟。”
　　“没关系，”陆天宇淡淡地说，“我很喜欢听他的这种叫声。”
　　“天呐，”项世敏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地说，“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却受到了这样惨无人道的待遇，天理何在啊！”
　　冷护士“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眼睛笑成了很好看的弯月。
　　冷护士说，“看你这个样，真想象不出那天你是怎么面对日本人的。我爸说，那天最镇静的人就是你，可我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呢？”
　　项世敏努力把脸翻过来，说，“冷医生说我很镇静吗？的确，那天我是很镇静，处境越是险恶的时候，我越是镇静，当时我手里就握着枪，是那个日本人幸运，不然我一枪就穿了她的头。”
　　“你知道那个日本人是什么人吗？”
　　“是什么人？是个女人呗。”
　　“她可不是一般的日本女人。”
　　“嗯，对，穿上那一身兽皮，她一定就是一个恶毒的日本女人。”
　　“她叫香川慧子。”
　　“香川……慧子？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项世敏认真地思索着。
　　“她是上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一课课长。”
　　项世敏不由地瞪大了眼，说，“哦，原来是这个人，是，是，我曾听说过，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女魔头，军统特工一听到这个名子没有不头痛的，怪不得呢，那天她的眼睛就像毒蛇盯住猎物一样盯着我，透着冷酷，透着残忍，现在想起来……”忽然发觉自已失言，便改口道，“其实也不觉得怎样，只是觉得可惜了她的那张脸。”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陆天宇突然问冷护士。
　　“在公济医院，”冷护士说，“那时，我和我爸还没离开那里，宪兵队经常把打得遍体鳞伤的犯人拉到医院来，经常是犯人刚刚被救醒，宪兵队的人就来审问，就在床边问，香川慧子是来得最多的一个，所以，我们医院里的人大都认得她。她的冷酷和残忍是出了名的，所以啊——”冷护士的手在项世敏的伤口旁略一按，“你能在她面前保持得镇静自若，想不佩服都不行。”
　　项世敏“啊”地一声，又把头埋进枕头里，马上再拔起来，用眼瞟着陆天宇说，“好了，甭这么奉承我，我知道，你这么夸我，其实是在夸他，因为我镇静完全是由于他镇静，他随便胡诌一句话，就把那个香川慧子顶得没话说，灰头土脸地走了。所以，你就别口是心非了，直接说佩服他行了，不要顾及我的颜面，我没关系，我不讨厌听肉麻的话，我能抗得住。”
　　冷护士没等项世敏说完，就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背上再一戳，项世敏便杀猪般大叫起来。
　　冷护士要走了，在她的一只脚跨到门外时，忽然扭头瞟了陆天宇一眼，仅瞟一眼，就慌忙将目光躲了回去，随即人也就没了踪影，犹如清风拂去。陆天宇关好了屋门，回过头来并不说一句话，只抱了双臂瞧着爬在床上的项世敏，项世敏还在呻吟，已经是在装腔做势了。
　　“其实，”项世敏终于忍不住，说，“我是在做一件好事。”
　　“哦？”陆天宇冷冷地应了一声。
　　“当然是好事，”项世敏肯定道，”别看冷护士蒙着口罩，可是我能看得出，口罩下面掩饰的一定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你觉得呢？”
　　陆天宇并不表态，甚至连声音都不出一声。
　　项世敏没有等到回应，颇觉无趣，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自古是美女爱英雄，佳人配才子，这个……这个……噢，我们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项世敏突然硬生生地转走了话题，这是因为他碰到了陆天宇的目光，直觉告诉他继续说下去将更加无趣。
　　“哪一个？”陆天宇问。
　　“哪一个？还有其他的吗？”
　　“当然有，现在在我们隔壁不就躺着一位吗？”
　　项世敏恍然道，“哦，对对，这儿还有一位，不过我要问的是害我受伤的那位。”
　　“那一位，”陆天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哪去了。”
　　“不知道？”项世敏有些吃惊。
　　“的确不知道，发现你受伤后，我就背着你直奔诊所来了，感觉他好像跟在身后，可我进了诊所之后，才发现后面没有人，那个人，很有意思，就这样莫明其妙地不知所踪了，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跟过来。”
　　项世敏冷哼了一声，说，“连声谢都没有，就悄悄地遛了，是不是怕我们讹他的医药费啊？”
　　陆天宇微微一笑，说，“你也不要这么想，也许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别忘了，要抓他的人是七十六号特务，这些特务费这么大的功夫、设下这么有排场的陷阱，他们要抓的这个人，恐怕绝不是一般的情报人员。”
　　“是个大人物？”项世敏疑惑道。
　　“一定大有来头。”
　　“是啊，设这样一个陷阱定是要捕一条大鱼。咦？那么刘老板呢？刘老板到底是什么人？还有那个伙计，他是怎么回事？他死得可真是壮烈啊。”
　　陆天宇双手抱在胸前，踱到窗口，凝望着窗外说，“刘老板或是死了，或是在监狱里，所以才会有一个替身来出演刘老板，至于伙计，就不好逐磨了，为什么他会在现场？为什么特务没有限制他的自由？其中究竟隐含着怎样的内情，不好妄下结论，但无论怎样，他最后时刻的壮烈之举实是令人敬佩。”
　　“可是，德源泰这条唯一的线索也就此断掉了。”项世敏说。
　　“然而，”陆天宇回过身，“我们已经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答案了，线索有没有还重要吗？”
　　项世敏一怔，随即恍然道，“哦——，对啊，德源泰是敌是我，现在已经很明了了，那么也就可以证实，监视德源泰的老徐，无疑就是敌方特工，他也就是军部怀疑的那个内奸，所有祸端的起因都是由他引起的，在山神庙里的那场莫明其妙的火并也正是拜他所赐。”
　　陆天宇沉默了片刻，悠悠说道，“就目前来说，你的推断是对整件事的一个比较合适也比较合理的解释。”
　　项世敏略一沉吟，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老徐在监视德源泰，我们第一次去德源时就应该被他看到，那个时候，来找我们的应该是老徐或是他的同伙，然而来找我们的不是他们，却是铁血锄奸团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天宇微微一笑，“你想得很细，是啊，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我是这样想的，老徐既然在我军内部混到了军务处处长的职务，中校军衔，说明他这个人绝不是那种普通的谍报特工，在日伪内部，他是应该有一定级别的，而且一定不低，他是在形迹暴露的情况才被迫调回上海执行另外的任务，但是，像盯梢和监视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有一定级别的特工来说，实是大材小用了，我想，他至少应该是一个行动小组的头目，负责行动的整个过程而不是亲历亲为，负责监视德源泰的特务大概是老徐的手下，他们并不认识我们，我们又没有值得特务怀疑的特征，所以，我们就和老徐错开了。至于为什么会引来铁血锄奸团的人，我还没有想明白，不过，这个事搞不搞清楚已经没有必要了，线索已经断了，我们无从调查，况且——”说到这里，陆天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留在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也该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倏然，项世敏的脸色微微一变，脱口道，“要走吗？”嘴唇轻轻抖了抖，顿了片刻，又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至少要等到你的伤好了以后。”陆天宇说，他的眼睛在项世敏的脸上扫了几遍，又说，“那么你想什么时候走？”
　　项世敏犹豫了一下，说，“伤好了走。”
　　陆天宇观察着项世敏的神情，说，“是不是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哪里有？”项世敏突然面露尴尬，急着要岔开话头，便向隔壁努了努嘴，说，“那一位，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很好，恢复得也很快。哦，昨天还托我去报社登了一则寻人启事。”
　　“登寻人启事？他寻什么人？”项世敏惊愕道。
　　“无疑是寻他的人了。”
　　“这么明目张胆地找？”项世敏很惊讶。
　　陆天宇笑道，“为什么不呢？这是一个很隐蔽也很直接的传递情报的方法，当然，启事的内容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但是里面暗含的讯息却是别人不可能看破的，它的内容就像是一封加密的电文，要有一套解碼的方法才能读得懂，老秦的人在解碼之后，就会知道他现在的状况，或许，他的人现在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项世敏恍然道，“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啊。”
　　陆天宇微微一笑，说，“这是特工们经常的老办法，根本不算稀奇。”
　　“可我就不知道。”
　　陆天宇点点头，“嗯，你当兵时间相对短一些，又是做技术的，对此当然了解得不多，我就不同了，从当士兵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干警卫，这方面的事耳读目染得多了，也就知道得多了。”
　　项世敏思索道，“能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可以说明，他们并不同于像铁血除奸团之类的民间抗日组织，依你看他会是什么人？”
　　陆天宇微一摇头，说，“我们只要知道，他们不是敌人就行了，至于是哪一方的人，我想这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况且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所以也没有必要去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