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镊子夹住了弹头，只轻轻一提，弹头就从肌肉里拔了出来。
　　“当”地一声响，弹头落进了白搪瓷的药盘里。
　　陆天宇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凑到冷医生身后，向那个翻血和肉伤口瞄了一眼，伤口在背部，是项世敏的背。
　　陆天宇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于是想再凑近看真切一点，可是一双眼睛却逼住了他，虽然白色的口罩遮住了表情，但那双眼睛足可说话，那是一双灵秀的眼睛，此时却表达出一种不可抵抗的严厉。陆天宇不仅止住了脚步，而且向后退后了一步。
　　“不用紧张。”冷医生的眼睛一直盯着项世敏的伤口，他已开始对伤口做处理，“他没事。”
　　冷医生的话一向简明，他不喜欢絮絮叨叨，能用一个字表达的事，他决不会再掇上第二个。可是陆天宇对他这种简明并不放心，此时，他宁可医生絮絮叨叨。
　　陆天宇终于再次向前挪了半步，又碰到了那双眼睛，他向那双眼睛笑了笑，说，“他……太文弱，没受过这个罪。”
　　那双眼睛马上柔和了许多，声音从口罩里低低的传出，“放心吧，子弹射得很浅，只伤着皮肉，没有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陆天宇很感激地向那双眼睛笑了笑，就往后退了几步。他知道嵌入项世敏后背的那颗子弹为什么很浅，因为那颗子弹是穿过伙计的身体，打进项世敏后背的。他永远忘不了踹开后门时，回顾伙计的那一刻，那时的心猛地一颤，他发现伙计的身躯突然很高大伟岸，像一尊抵柱中流的巨石，不可被移，不可被折，不可被屈。
　　发现项世敏受伤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很久，也跑了很远，远得没有人能够跟得上他们，项世敏的脸已变得煞白，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伤有多重，他以为自己可能会马上死去，所以，他就慢慢地躺到地下去了，他不想一头栽在地上死去，那样的死太狼狈，他要躺下去死去，他相信这种死法应该是比较舒适和从容的。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舒服，因为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颠簸，他意识到自己正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个人的背是湿漉漉的，他知道他是伏在谁的背上，除了陆天宇，当然没有别人。那么那个被救的斯文人呢？跟在后面吗？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也似乎没看到
　　冷医生走了出去，他做事情向来严谨，完这件事情后就会马上去做另外的事情，他从不浪费时间，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说话上。好在还有那双灵秀的眼睛，她正盈盈而来，来到陆天宇的面前。
　　“他没事了，麻药的药力还没过去，就让他睡一觉吧。他的伤虽然不重，但也要好好休养几天，换几天药，尽量不要让他走动。”声音柔得发甜，陆天宇感觉到了甜的滋味。
　　“太过意不去了，前一个麻烦还没解决，现在又给你们添了一个。”陆天宇的过意不去显然是发自于心。
　　眼睛似乎在笑，笑时，瞳子像两颗黑色的水晶，亮得透彻清洌。
　　“上次那个人怎么样了？”陆天宇自然要问那个人，他还有许多事情想问他。
　　“那个人呀，现在挺好，能吃能喝的，恢复得很好，他是第二天早晨醒的，醒了就问你们在哪里，我告诉他，你们过几天就会过来，这还没过两天呢，你们就来了。”
　　“我现在去看看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们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呐。”
　　陆天宇并不否认，但他仍要表现出几许谦逊，他说，“只是举手之劳，你给带得帽子有点大了。”
　　“那可是他说的，他提到你们时，一直都称救命恩人呢，看他那副虔诚劲，就像基督徒说起耶酥。”说完，她就笑了，腰随着笑声很好看地摆，像春风中摆动的柳条，轻柔而妩媚。
　　陆天宇也笑了，他不由得开始想象她的遮在口罩后面的容颜，他极力想象得很美，他暗祈，如果她不摘下口罩的话，那是最好，因为他希望保留住他想象中的美，他不希望摘下口罩后所看到的脸和他想像的相差得过于不着边际。
　　她果然没有摘下口罩，声间仍隔在口罩后面，她说，“现在就去吗？”
　　“现在。”陆天宇点点头，突然又说，“冒味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
　　对方盯了陆天宇一眼，说，“叫我护士行了”。
　　陆天宇一怔，“冷护士吗？”
　　“嗯。”
　　“可我听说，你是一名医生。”
　　“在我爸爸这里，我就是护士。”
　　“哦，冷护士。那么请问冷护士，那个人的病房在哪里？”
　　冷护士“扑哧”一声，笑了，她说，“我们家就这么大小，这么几间房，你们是这间，他呢，就在隔壁。”
　　救命恩人忽然出现在面前，那个人显然十分激动，激动得眼睛里盈着泪光。他已经可以坐起身来，坐起时仍有些吃力，冷护士便去扶他，帮他在背后掖上一个棉枕。
　　那个人的年龄很难判断，有三十，也或者四十，大概所经历的多是磨难，所以他的脸就像是经过淬火锤炼出来似的，刚毅坚定而且黝黑深沉。那个人将陆天宇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一日，一切发生得太快，使他无暇细看救他的人，现在，他终于可以看得清晰。看清晰时，竟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唇哆嗦半晌，才发出声来，“你……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但是我没法表达出我的感激，我只能说，谢谢！谢谢！”
　　陆天宇双手一摊，笑道，“这是我们的缘分，缘分注定下来了，我们即使想避，也是避不开的。”
　　那个人点点头，突然“咦”了一声，问，“那位兄弟呢？”他指的自然是项世敏。
　　“他急着来找你做伴，就在隔壁。”陆天宇冲着墙壁努了努嘴。
　　“隔壁？”那人脸色一变，“怎么？他也受伤了？”
　　“哦，是皮肉伤，医生说不要紧，休养几天就好。”
　　那人放下心来，再聊一会，双方便不再拘谨，那人说话也颇直爽，开门见山地说，他姓秦，又自认年长，可以称他老秦，接着又请教陆天宇的姓名，陆天宇便也如实相告。
　　老秦点头道，“我知道二位老弟不是普通的人。”
　　“哦？这从何说起？”陆天宇问。
　　老秦瞧了一眼冷护士，没有开口。冷护士似乎是笑了一下，就轻轻地退出房去，随手关紧了门。
　　陆天宇看着被关紧的门，略一皱眉，说，“其实，他们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既使我们当时救了你，你也活不几个小时。”
　　“这我知道，但是，有些事情他们知道得多了，反而会害了他们，我这也是为了他们着想。”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陆天宇也不反驳，就说，“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其实很简单，能在眨眼之间就解决了两个手持武器的日本宪兵，能有这种身手的人，难道是普通人吗？”
　　这话仍是很有道理，陆天宇不能予以否定。
　　老秦又说，“其实二位的身份我差不多能猜到。”
　　“哦？我想你猜的一定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猜的是什么？”
　　“差不多知道。”
　　“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第一，你们不是汉奸，第二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陆天宇淡淡地一笑，“我想，你是把我们想复杂了，其实，我们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之所以把我们想复杂了，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
　　老秦也是一笑，“我的身份，恕我暂时不能讲，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陆天宇略一摆手，“我并不想知道你的身份，这和我们的关系不大，我们救你，只是因为日本人要杀你，我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胞被杀，特别是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尽量帮你，至于你希望我们帮到什么程度，也全由你，这几天，我的兄弟恐怕也要住在这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你办，尽管对我讲，我也必当尽力而为。”
　　老秦略一沉思，说，“恰好，陆兄弟，有一件事正想请你帮忙。”
　　“你说。”
　　“帮我发一个寻人启事。”
　　“哦？”陆天宇感到有趣。
　　“要发在申报上。”
　　“必须是申报？”
　　“是。”
　　“内容呢？”
　　老秦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张纸条，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递给陆天宇，说，“都在这上面。”
　　陆天宇接过字条，也不看，折起来装进衣兜，说，“什么时候发？”
　　“我想，越快越好。”
　　“我下午就去，明天一定能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