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又压住了这座城市，使它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城市的灯光便以各自以不同的形式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似乎要奋力挣扎，与这黑暗相搏，要将其驱逐，然而灯光毕竟太微弱，即使连成辉煌的一片，也只能局限于有限的范围内，却无力去颠覆庞然无际的黑夜。
　　旅店就被压在这沉而浓重黑夜里，周围的灯光都已渐渐熄灭，而它竟然透射着让人欣慰光亮，光亮虽然显得孱弱，但光下的人却显得十分倔犟，店门已经关闭了一半，另一半却一直是她的和她的影子在进出，在徘徊。她已经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夜深人静。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也只有她才能等着他们，他们是知道的，项世敏更加知道，他距离她并不远，只要他轻喊一声“云嫂”，她就可以转过头来，在黑暗中辨析出他，可是他不能喊，因为他也在等，他在等陆天宇。
　　陆天宇终于靠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瞅了一眼徘徊在门口的云嫂，脸上便掠过了一层笑，他说，“好了，四周我都看过了，没有异常。”
　　项世敏把目光从云嫂那里收回来，说，“这么说，大雄和他那帮兄弟没有出卖我们。”
　　“没有，哦，只能说暂时没有，他们可能不会有意出卖我们，但是保证不了他们在无意间出卖了我们。”
　　“无意？你是怕人多嘴杂？”
　　“是的，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把这事传出去，我们的处境就很危险。”
　　“那我们……”项世敏又把目光投向了旅店门口，“我们进不进去？”
　　“当然进，我们的行李还在店里，只要大雄他们不是有意出卖我们，这事情传出去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在店里睡上一晚，然后从容收拾好东西，还可以在云嫂的小吃店里吃一顿早餐。”
　　“离开这里，我们去哪里？”项世敏显得有些颓丧。
　　陆天宇眯着眼瞧着项世敏，突然一笑说，“看得出你并不想走。”
　　项世敏很有些窘，他的目光在黑暗里慌乱地游，忽然，目光在停滞在某个熟悉的方向上，漆黑中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德源泰杂货店就在那个方向，便一努嘴，说，“我们不是冲着它来的吗？”
　　陆天宇的目光也被引了过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店，略一沉吟，说，“我想，我们要快刀斩乱麻了，明天，明天一早，我们再去一次，争取这一次能把事情搞出个端倪来。”
　　项世敏感到惊异，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陆天宇颇有深意地一笑，说，“我打算进店里好好睡一觉，为明天养足了精神。”他的最后一个字余音未尽，人已经跨出黑暗，向光亮的旅店走去。
　　云嫂看到陆天宇走过来，愣了一下，脸上的焦虑立刻消去了大半，她急迎过去说，“哎呀，总算回来了，怎么晚呢？”瞧了一眼陆天宇的身后，问，“咦？那一位呢？”
　　陆天宇把身子略一侧，说，“来了。”
　　项世敏就出现在陆天宇的身后了，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要比从旅店里映出的光要强，要烈，眼里的光在拼命跳跃，似乎要把眼球带出来，然后义无反顾地扑向云嫂。云嫂的眼睛触到了这目光，像是触到了烧红的铁，心一紧，接着便猛烈地跳起来。她急忙避开那目光，却又忍不住再碰一次那目光。
　　“他很好。”陆天宇说。
　　云嫂慌忙收回目光，对陆天宇说，“没事就好，快进去，进去说。”她的声音里隐隐地夹着难以平抑的喘息。
　　房间的门打开了，是云嫂为他们打开的，灯也是云嫂开的，云嫂做完这些事情后，并没有马上走，而是依靠着门边站着，眼睛瞅着两个人。
　　陆天宇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就问，“大雄来过了？”
　　“对呀，”云嫂说，“还不止来过一次呢。”
　　“哦？他对我们很关心啊。”陆天宇略带着嘲讽地说。
　　“我看，他这次是真的很关心你们。”
　　“是吗？他是怎么关心我们的？”
　　“他啊，从中午到傍晚，总共来了五趟，来了就问你们回没回来，我说没回来，他就摇摇头走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这最后一趟，他听说你们还没回来，就对我说，你们可能被日本人抓走了，也可能给打死了，他说他想办法再去打听打听，我一听可急了，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摇头，也不说，就走了。”
　　“所以，你就一直在门口等，因为你觉得，我们一定会回来，是吗？”
　　云嫂挑眉斜盯了项世敏一眼，又垂下眉头，轻声说，“你们是我的住客，我当然希望你们回来。”
　　陆天宇也瞟了一眼项世敏，说，“所以，他，当然还有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说完就笑了。
　　云嫂看到项世敏的脸很红，在并不怎么明亮的白炽灯下，红色的脸愈发显得深暗，像熟透的枣。云嫂便白了陆天宇一眼，说，“你们到底惹上什么事了？为什么大雄会那样说？”
　　陆天宇摊了一下手，说，“其实也没什么，和几个日本人闹了点误会，后来没事了，事情解决了。”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你想要怎样复杂？”
　　“真的吗？”云嫂的睛睛又去盯项世敏。
　　项世敏看了一眼陆天宇，便对云嫂说，“是，是，没事，你不要担心。”
　　云嫂点点头，说，“好好休息吧。”转身就去开屋门。
　　“等等，云嫂。”陆天宇忽然扬起手。
　　“什么？”云嫂回过头。
　　“有没有留着吃的东西？”陆天宇抚着肚子说，“现在有点饿了。”
　　“你们没吃饭？”
　　“吃过，可是又饿了，大概是天凉，把热量都消耗了。”
　　“那你们要稍等一会，我去生火。”
　　“云嫂，别麻烦了，”项世敏急忙拦住，“我们买点吃就行。”
　　“这么晚，哪里有卖吃的？”陆天宇问。
　　“你怎么忘了，前面路口不是有个卖油墩子的摊嘛，我们可以去那里吃。”
　　“哦，”陆天宇惚然道，“你不提，我倒是真的忘记了。”
　　两个人走到街口，再一拐，就看到了卖油墩子的小车摊，车摊靠着一根路灯的柱子，路灯的光很昏暗，它可能是附近唯一的路灯，孤独而萧瑟，就如同这灯下卖油墩子的赵老七。这时的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人从黑暗中走来，赵老七的眼睛就迫切地盯着那人，直到那人从摊前走过，又在黑暗中消失，这时，赵老七就会吆喝一声，“油——墩子”，声音散进黑暗之中，就没有了着落，他仍孤寂地坐在摊前。
　　陆天宇和项世敏的出现，让赵老七很兴奋，他巍巍站起来说，“正打算着收摊呢，你们二位就来了，二位是我今晚上的贵人。”陆天宇早已是饥肠辘辘，他对油墩子的注意远多于赵老七的话，在第一个油墩子炸出来时，也不谦让，就用油纸垫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油墩子是上海的特色小吃，是用青萝卜丝做主料，再和着其它配菜，制成馅，然后用一个长柄的模子，舀上一层面浆，上面放上馅料，然后再铺上一层面浆，立即放到油锅里炸，炸出来的形状，就像个石墩子，故名油墩子，其实做法有点像炸馅饼，只不过一个墩实，一个扁平罢了。
　　再炸出一个时，项世敏便迫不及待地捧起来吃，赵老七的眼睛就高兴地眯成了一道缝，很快就又炸出来几个。
　　“嗯，嗯，不错，很不错。”吃下几个油墩子后，陆天宇才向赵老七点着头，用沾满了滑油的嘴，赞了几声。仍是不肯放过网筐里最后一个，就又拾起来往嘴里塞。项世敏用手摸了一下油嘴，对赵老七说，“再炸两个，包起来，我们带走。”
　　“怎么？还给明早晨留着？”陆天宇问
　　“不是，是给云嫂捎的，她一直等我们这么晚，想必也饿了。”
　　“嗯，有心人啊，心里面揣着人，做的事就细致入微，我就不一样了，只管自己吃饱喝足。”
　　“你又胡说了。”项世敏忙低下头，从衣兜里找钱，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又红了，其实，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是不会被人注意的。
　　赵老七将炸好的油墩子用油纸包好，扎上绳，扭出一个可以提拎的环，交到陆天宇手里，项世敏随即付了钱，两个人就转身往回走，身后的赵老七便也忙着收摊了。
　　两个人走出路灯光所能映照的范围时，他们便身处黑暗之中了，项世敏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因为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某种可怖的东西在跟着他们，于是他回过头去看，身后是昏黑一片，似乎没有很特别地方，继续向前走，只几步，心里又是一阵急跳，猛地回过头去，这次，他看到了，在黑暗之中，有两个影子，两个比黑暗更加黑暗的影子，幽灵般尾随在他们身后。霎那间，他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寒气从那些毛孔处，侵入他的体内，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用胳膊肘撞一下陆天宇，但陆天宇却停住了脚步，原来，在他们的前面，也有两个黑影，静静树立着两个黑影。
　　“朋友，你们想做什么？”陆天宇的声音很沉稳，丝毫不显惊慌。
　　“跟我们走。”一个黑影说。
　　“凭什么？”陆天宇不以为然地问。
　　“凭这个。”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陆天宇没有回头，项世敏却禁不住回过头去，他看到尾随而来的那两个幽灵般的黑影竟已经和他们近在咫尺了，他们的手里似握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暗淡的月光下，那团黑色的东西泛出某种特殊金属的幽幽冷光，那无疑是手枪。
　　陆天宇侧头看了项世敏一眼，说，“他们这么盛情邀请，我们也只好跟他们走一趟了，只可惜这油墩子了，有人还挨着饿呢。”
　　一想到云嫂还在挨饿，项世敏便有些急躁，随口道，“先放我回去一趟，回头一定跟你走。”
　　“废话。”黑影说。
　　陆天宇又说，“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还是废话。”黑影回答。
　　“那么我们还可以问一些什么？”陆天宇问道。
　　“你们没有提问的资格。”黑影的声音很低沉。
　　迎面的两个人走过来，用黑布带把他们的眼睛蒙住。就在蒙眼的一霎那，项世敏瞥见两辆黄包车从一个小巷里蹿了出来。
　　“上车。”黑影低声呵道。
　　“眼蒙着，我怎知道车在哪里？”项世敏说。
　　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扶上黄包车，再一推，说，“靠边。”
　　项世敏知道对方也要挤进来，忙说，“不行啊，这车太小，挤不下两个人。”哪里再容他说，那人猛地一搡，项世敏只好向旁挪了一下，接着，一个重重的躯体狠狠地压在他的半边身子上。
　　“你老实一点，我的枪可能会走火。”身旁的人说。
　　项世敏被压得正难受，没好气地回道，“你就不能弄把质量好一点的枪吗？破枪也带出来招摇，不嫌寒碜呐。”那人没有说话，只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忽觉身子向上扬起，黄包车便开始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