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年也有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他听说街上到处都拉住行人强行剪辫子的，虽说辫子是满清进关后才强迫汉人留的,当年自己出国留学考察经常被日本孩子们追着喊“猪尾巴”，也曾经让他深以为耻，但是留了几十年的辫子如果一旦没有了,脑后光秃秃的还是让他难以想象。不出门便天天待在家里打坐，书房也就变成了佛堂。家里上上下下都得跟着他吃斋念佛，连小孙子也不例外。
　　没料到中学堂却来人了，几位教师拿着学生们的联名信，一定要刘松年考虑再重新回去作中学校校长。刘松年坚辞道：“我已然身如槁木心如死灰，那里还会回去再作冯妇，大家也不要强我所难。再说这校长也不是你们让当就能当的，原先是府台任的道台撤的，现在不是连宣化府都已经裁撤掉了吗？”
　　教师们说：“这都已经是民国了，老百姓不是都说中华民国大改良，拆了庙堂改学堂。要办教育必须得有真懂教育的人，我们替你到官府去鸣冤！”刘松年见拦不住也就只得随他们去，自己心平气顺地又回佛堂打起坐来。
　　教师们当真领着学生代表去找官府。这时直隶口北道的新道尹还一直没有就位，临时署理公务的是谭庆霖。他听念了中学堂上的联名折子，很痛快地就批准了让刘松年立刻返校复职。并且说：“前清就是盛行无中生有乱加罪名，总想把人陷人死地，那受冤枉丢官丢命的人多了去啦！现在是中华民国**制，就叫刘大先生他好好地回去办他的学校吧。”
　　听到这个消息刘松年依旧没显出丝毫的高兴，还是一言不发地走进佛堂，反锁房门竟然整整一天谁也不见。家里人谁也不敢劝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着。镇台衙门来人给他送任命状他也不出面接。
　　事情于是就又反馈到了谭庆霖的耳朵里，他立时就不高兴了，破口骂着：“这些念书的人怎么都不识抬举呀？本大人既是要重新启用他那就是给够了他面子，也是想借着替他洗刷洗刷冤屈了。你们去告诉他别蹬着鼻子上眼给脸不要脸！既然我说了，那他想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前清的道台给他定不了罪那是道台无能，我谭瞎子要是真想给他定个什么罪，那一定就能定成个什么罪！什么叫法制？那就是我总有法子治得住你！”
　　刘松年还是坚辞不就，索性卧床称起病来。
　　王吉仕跑来劝说道：“刘公，您无论如何也得堂堂正正回学校去重振江山，要不然咱们受的那些冤屈就都白受了！”刘松年还是卧倒在床不肯应允。刘孝光只好去请汪笠庵来给父亲看病。
　　汪笠庵进门来也不诊脉开方，他在刘松年的脸上看了半天，这才慢慢悠悠地说：“你得的这病可是不轻呀，也就是我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就是看出来也不好治，这病根儿恐怕去是去不了。”
　　刘松年冷笑着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你能看出来我有什么病？实话跟你说，我活得好着哪！”
　　汪笠庵说：“那你这几天吃饭没有？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呢？”
　　刘松年很认真地回答说：“我这几天饭量一直不错，昨天晚上吃的小米捞干饭，今天早上是锅盔饼子二米稀饭。”
　　汪笠庵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您是谁呀？您怎么可以吃这些东西哪？”这么一说就把刘松年给说糊涂了。
　　汪笠庵看他不明白，才说：“我听说你刘公松年那是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世代受大清国的浩荡皇恩。如今皇上逊了位，您不能学着那些愚忠之臣杀身取义以死尽忠也就罢了，起码你也得效仿伯夷叔齐到首阳山去采薇充饥度日呀！你没听说如今有多少满清遗老遗少都住在天津的外国租界里，发誓不再吃中华民国的粮食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您怎么还能天天安心吃着中华民国的小米捞干饭哪？”
　　刘松年说：“你骂我？还骂得这么恶毒，大清国兴亡可关着我的什么事呀？”
　　汪笠庵说：“不是我成心要骂你，是你才不过当了几年区区的一个中学堂的监督，还不明不白地被撤了职。你真值得为这个前清朝廷恪守名节？你没看见那些封疆大吏、政府大员连同谭庆霖在内，哪个不是靠着前清的这棵大树起的家？到了还不是比着赛着砍这棵树。你也不过是凭本事吃过几天教粮的读书人罢了！”
　　刘松年嗫嚅着说：“你别腌臜我，都知道我们家是世代耕读农商的贫苦人家，我其实也不过是早已经心灰意冷了。如今这中华民国的官员我看也未必能强过前清的官。我倒是从心眼里真喜欢教书。孝光想经营实业我一直不肯答应他，就让他以后在办学上替我多干一点吧。”
　　汪笠庵说：“你还说不是在给大清守节，可是你到满大街去看看，还有谁现在还拖着条灰白的细辫子？该剃的都剃了该剪的都剪了。我说你也应该趁着学校出面来请，你就借坎把驴也下了吧！”
　　汪笠庵走后，刘松年终于才又打起了精神，他就像马上变了个人一样，让田氏把他旧日穿的衣裳再找出来，他明天就要到中学校里去重新就职了。
　　刘松年又把刘孝光叫过来，说：“那几天我也无暇过问，现在我就说说你的事情吧：你二叔也回来了，你就把替他管理的矿山都交还给他吧。你虽说学了矿业冶炼，但是我还是想让你子承父业，跟着我去搞教育。”
　　刘孝光这几天正在和刘柏年计划建炼铁炉的事。刘柏年决心很大，看着进展顺利、前景光明，刘孝光就一直沉浸在很兴奋的状态中，听了父亲的话就如同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泼下来，又不敢抗辩，只得说：“我和二叔已经说好要跟着他建炼铁炉，我要是半路上撂下一走，怕不合适吧？”
　　刘松年黑了脸，说：“真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我一直就怕你会撺掇你二叔去炼什么钢铁。在中国自古炼铁那就是官家垄断专营的特等行业，官铁、官盐、官税，汉朝就有桑弘羊的《盐铁论》，如今虽说已经不再官营了，但小家小户也敢立炉炼铁吗？我早就说过他以为这是在南关建个打铁炉，买个风匣借几把锤子就立起炉来了？我不能看着你推着你二叔往这不知道有多深的沟壑里头跳：让他把辛辛苦苦挣下的血汗本钱，都化作一股白烟飘走了！”
　　刘孝光说：“现在要说不建炼铁炉了，就怕二叔他也不会答应的。”
　　刘松年思忖良久，才说：“你二叔那边我跟他去说。你也知道原来我送你去留学也是想让你学教育学的。我中华大国确实缺工业家、缺金融家、缺军事家，但更重要还是缺政治家、缺教育家。没有好的教育，没有好的政治，出多少这个家那个家也是白出！你学了工业我不反对，但你要真去干工业我却不能赞成。中国这几年梦想实业救国的人还少吗？办一个亏一个，办一个垮一个，中国根本就没有发展工业的条件和气候。”
　　刘孝光不敢答言，只能静听着父亲的训教。半晌才低声说：‘父亲所虑周全，所说也极是。但钢铁的确是能改变中华弱国地位的当务之急，看看当下世界列强英国、美国、德国、日本、法国、意国，哪一个不是仗着船坚炮利，屡屡侵犯我中华，国家饱受耻辱，能不奋起直追？儿子既然学了矿业冶炼，也愿意为国家做点儿事情。我愿意跟着我二叔去试一试！”
　　刘松年没想到儿子居然敢跟他辩白，脸一下子沉下来，厉声说：“反正我也是无权无势无钱无用的人了，外边没有人听我的也就算了，如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听我的，那我也只好闭嘴，不再多说了！”
　　田氏看见刘松年生了气，慌忙责怪是儿子不对。刘孝光也慌了手脚，急忙给爹跪下请他消气。儿媳童秀萍一直抱着孩子在门外听着，听见公爹发火，也赶紧把抱着的孩子放在屋门口，让他也进去哄哄爷爷。
　　刘松年看见孙子才没有继续发作。他让儿子站起来，说：“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干了，非让我干校长我勉为其难。我愿意你一不要当官，二不要办什么实业，就安安生生教教数学物理当个教书先生。我刘某人蹉跎半世，现在还能有一点慰籍的，就是我教出了几百名的学生。你说现在人们谁还说得出中国是谁炼出了第一炉铁，铸出了第一把剑，肯定没有人记的了！但人人都会记的孔夫子、朱熹，王阳明他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大家们。”
　　刘孝光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面对着院子里种着的一棵桃树和一棵李树，才第一次感觉自己家的这个小院子里是那么的狭窄憋屈。
　　林茂轩一直在等巡防营的整编。这天他正在家里吃饭，戚副总又跑过来找他，告诉他说，“宣化城西有了‘民乱’，上面让咱们率队伍赶到现场去弹压。”
　　林茂轩就骂道：“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干嘛老是不依不饶的？你回去告诉当头的就说我不去，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戚副总陪着小心说：“管带们已经说了，您老人家资格老还能压得住阵，在宣化府又挺有人缘儿，这一片的老百姓都信服你。”
　　高姨娘也说：“好歹戚副总也过来请了你一回，总得给人家一点面子吧！再说了你不是还没有正式脱下那身号衣吗？”
　　林茂轩只得说：“去也只能是去最后的一回了。要不然豁着不要我那份遣散费了，猪八戒摔耙子——我还真不伺候了，管他什么大清、民国的！”
　　林茂轩跟着马队赶到城西，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城西“七十二伙房”雇佣的农户，趁着大清逊位就想把当年多尔衮入关跑马圈占的“旗田”都重新占回去。本来官府也想到要把这些“旗田”收回去作为官田。这样一来占地的百姓就不干了，纷纷在地头和官府派来丈量土地的差官争辩，有人还拿出了大明朝的地契文书证明这里就是自己的祖业。官府也无奈，抓了几个在这里当雇工的外乡人，非说他们是聚众闹事的领头人吊在树上示众。许多老百姓就围着堵着吵闹不休。
　　林茂轩下了马，走过去问一个吊在树上的汉子：“你们为什么要私占官地？”
　　那汉子说：“这田地本来就是城西的百姓们一锨一镐在河滩里开出来的，早先旗人们占了我们没有办法，现在旗人们都跑了，田退出来理应还给老百姓种，凭啥官府还要往回收呢？在大清朝老百姓没理，到了民国老百姓还是没理吗？”旁边的百姓中间有人认识林茂轩，就叫林把总给评评这个理，看把人都打成什么样子了。
　　林茂轩看了看汉子的身上头上脸上，果然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他叹了口气说：“你们这可真是犯不着啊！”
　　那汉子说：“为了自家有一块能耕能收的好地，我们种地人敢把命都豁上了。现在不是已经到民国了吗？孙大总统不是也告诉老百姓说，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吗？就不应该给我们也平均一下吗？”
　　林茂轩愣了愣，又细细打量了这个汉子许久，才对跟着他来的马队的士兵们说：“你们还不赶快把人给放下来，人家说得挺有道理的。还看什么看？这种事情咱们当兵的管不了，也不能够管，想走的都快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