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梅早晨上学时，并不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场集会游行。因为女学堂自来就是个安静的地方，学生多是本城外埠大户人家的千金，能够让她们出来读书就是家长非常开放的大胆之举，所以在学堂里的每个人都是谨言慎行。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出面振臂一呼，居然有不少人也跟着出去上街游行了。而这恰恰是刘建梅她最不肯做的。
　　刘建梅先坐在教室里不肯出来掺和。汪江红后来还跑进来要拉她。虽然是要好的朋友，但她还是拒绝了。她不敢想象自己也和男学生一样走上街头、抛头露面，她觉得女孩子总还得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眼看游行的人都离校走了，刘建梅自己留在教室里又看了一会儿书，看看天近傍晚，自家的洋车也该来学堂接自己回家了。她就收拾了一番从教室里出来预备坐车回家。
　　刘建梅到了学堂门口见自家的包车还没有到，又站了一会儿。给自己家拉包车的老黄才赶到了，嘴里还在抱怨说：“游行学生们把路都堵住了，绕了好个大圈子才赶过来，让小姐你等久了。”
　　刘建梅说：“这不能怪你，反正几百年才能赶上一回改朝换代。学生们是高兴，他们游就游一回，咱们等也就等一回吧。”
　　老黄说：“在游行队伍里我看见大少爷了，他让我接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外头总归是有点乱。”
　　刘建梅笑着说：“乱倒是不乱，就是挺新鲜。”
　　老黄说：“可不是新鲜，你们学堂里的女学生都穿着学堂里发的蓝对襟上衣，黑爱国布裙子的制服。往常在大街上看见的也就一个两个的，今天一下子排队出去了几十个，还真让满大街老百姓都看见新鲜的了！”
　　刘建梅笑了笑，上了洋车。老黄把包车的帘子放下来又系严实了，说天气冷档严实了暖和。建梅说：“你别系太严了，我得空还要往外看一看：他们游行已经游到了哪儿啦？再说我嫌里头憋气闷得慌。”
　　洋车刚转过弯到了牌楼西街天主教堂门前，从车帘子缝里刘建梅就看见了汪江澜，他正飞快地迎面跑过来，校服上还印着那红一块蓝一块黑一块的颜色，在街道上就显得格外显眼。再看他身后还有几个营兵正在追赶他。幸好江澜体育好长跑是长项，又正在年青力壮，那几个营兵都是胡子兵，要不然恐怕他早就被他们擒住了。
　　刘建梅见到这一情景，情急之下看了看周围街道便灵机一动。她从帘子里探出头去，喊叫着让江澜赶紧往南面的石头巷里面拐，又让老黄也赶紧跟着拐过去。
　　汪江澜正跑得兴奋，他根本没把后面赶来的几个大胡子营兵当一回事。并不觉得害怕，和那年被戚副总他们追撵不同的是现在已经民国了，就是抓住他谁又敢定个什么罪呢？再说他能让他们轻易抓住吗？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刘家的包车正从对面跑过来，刘建梅正从帘子缝里示意他向南跑。他就向南一拐进了石头巷。洋车也马上从身后跟过来了。
　　洋车在他旁边擦身而过时，江澜就觉得有一只秀手从车上探出来拉了他一把，他还没来得及犹豫，人早就顺势跌进了洋车里，帘子马上又闭严了。黑暗里他听见建梅平静地对老黄说：“老黄，再转回去吧，你就迎着营兵们上去，反正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老黄就重新调转车把，顺着原路又折返回来。一转过弯儿营兵们就到了，一个个跑得气喘嘘嘘，脸色刷白，倒显得脸上的胡子越发乌黑油亮，寒风中那胡须上的汗珠子竟然也是熠熠生辉。
　　等到营兵们追远了。汪江澜这才发现洋车里面太狭窄了，他和建梅就挤坐在一起，虽然还都是侧着身子，但两个人脸却还是离得太近了。就连建梅那不大匀称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异常清楚，一股股温柔淡香的出气便不时地拂到他的脸上。他现在才觉出来大概是长跑之后脑子缺氧，反正现在感到头竟然也是晕晕乎乎的。
　　在暗处里已经习惯了，江澜看见建梅的脸上也是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现着一波又一波清纯的涟漪，一对细长的眉毛也灵动地簇簇抖颤。汪汪澜一直都觉得建梅好看，但还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她竟然是这样的好看！
　　汪澜鼓了鼓勇气说：“让我下去吧，已经没有事儿了。”
　　建梅说：“别下去，看人家再认出你来，你这浑身上下彩色斑斓可是挂着幌子呢！”
　　江澜问：“那咱们这是到哪儿去呢？”
　　建梅说：“老黄乐意拉咱们到哪儿，咱们就到哪儿去吧。”
　　不知道老黄是不是已经听见了，他大声说：“小姐，咱们绕远一点儿吧？就从钟鼓楼那边转一圈再踅回来吧。”
　　挡着厚棉布帘子，两个青春勃发的年青人又贴得近，洋车里便渐渐地暖和起来，江澜觉得靠近建梅的这一边身子也就变得烫热起来，他的牙齿却开始不住气地磕碰起来。为了止住这抖动，他就颤声问建梅：“你怎么不参加游行呀？不少女学生也都参加了。”
　　建梅说：“我不喜欢。”
　　汪江澜问：“那你喜欢干什么呢？”
　　建梅说：“我就喜欢坐在学堂里念书，要不就坐在洋车里，跟个熟人暖暖和和地坐着聊着，让别人拉着在满城里跑，你不说让它停下来，它就老也不停下来。”
　　江澜又不吭气了，想了想他转了话头，又问道：“你既是这么乐意念书，等到你两级女学堂毕业以后还想干点什么？”
　　建梅说：“我在学堂里学的是初等师范，我乐意当老师，将来我想也像我们学堂从北京来的女教员翟哲茹一样，再办个学堂招收更多的女学生，让她们也能读书识字上大学。”
　　江澜来了兴致，比划着说：“我上次到老家汪家堡已经当过村学堂里的教员了。我发现乡下缺学堂缺教员，城里现在想当教员的人又多：科举不开了，老秀才们都想找下个教书的职业。你要是想当先生，那我就办一所专门培养先生的高等师范学校，给想当先生的人当先生。”
　　建梅笑着说：“你占我便宜，还想当我的‘先生’呢！”
　　江澜问：“我不能当你的先生吗？怎么就不能当你的先生呢！”
　　刘建梅脸红了，嗔怪的说：“你瞎说什么呀！你是谁的‘先生‘呀？”说完扭过脸去，也不好意思再搭理汪江澜了。
　　汪江澜忽然也觉出了自己的唐突造成了建梅的误会，但也不敢再多做解释。
　　老黄到底还是先把汪江澜送到了他家门口。临下车时江澜对建梅说：“我谢谢你，真心诚意地谢谢你！”
　　建梅说：“就说这些呀？我看你演讲时挺能说会道的，造反闹事胆子也挺大，怎么就没听见你跟我亲口说出点什么呀？”
　　汪江澜低头半晌，才说：“我真得是特别特别得感谢你，而且要感谢报答你一辈子，真正的一辈子。你就记住吧，今天这话就是我汪江澜亲口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