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2年2月12日，清朝的宣统皇帝在风雨飘摇中颁布了退位诏书，结束了自太祖努尔哈赤建国已经297年的历史。
　　消息传到宣化府中学堂时，学生们便自动停了课。但对国家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却还莫衷一是。有人认为突然没有了帝制，国将不国，宪政少了主心骨，中国搞民主那会越搞越乱，应该对清逊帝表示出一定的同情和惋惜。但更多人却认为推翻了异族统治，民主共和就要到来了，应该狂欢庆贺。两派人就在操场里争辩起来。中学堂的监督又一直空缺，师生员工也都跟着七嘴八舌、争执不休。
　　刘建栋和汪江澜都是带头主张庆贺的，他们率先剪除了头上的发辫，在学堂操场的旗杆上又升上了一面五色共和的旗帜，然后就在学校里游起行来，游了一阵儿还是不解气，索兴集合起一百多名学生从学堂里走到了大街上。
　　中学堂里的动静也惊动了附近的女子两级学堂，汪江红领着女学堂的学生们也很快跑出校门，加入了中学堂男生的游行队伍里。二百多名男女学生冒着严寒行走在宣化城中残雪斑驳的街道上。
　　市民们见过学生们会操演武，但是还没见过身穿制服的男女学生们手持各色纸旗，高呼着“打倒帝制”、“拥护共和”、“兴我中华”的口号，在大街上列队走过。许多人并不知道学生们为什么不在学堂里读书，而要跑到大街上来大呼小叫，因为按照《大清律》民众自行集会那是要被判刑罚的。有知道一些国家时事的店铺伙计们，会拿出水壶茶碗让喊哑了嗓子的学生们能喝上一口茶。但也有不少的闲人就是想挤到跟前去看一看漂亮的女学生。
　　汪江红偏偏不怕看，她站到了一张矮凳上宣讲起共和来，讲了半天人们都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莺声燕语的小女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人问另一个人到底说什么是共和时，另一个人回答说，比方说你买了杨麻子的一碗豆腐脑，你可以喝我也可以喝，这就叫“共和”。要是你霸着非不让我喝，那就是“独裁”。再旁边的一个人就说都别乱说，共和那就是打倒皇帝百姓作主。也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女子，胆子居然这么大，抛头露面就敢对着这么多人演说。有认识的说是汪大夫家的千金，他们家的人喜欢唱戏胆子都大，还有队伍里那个领着头举旗帜的就是汪大夫的公子。
　　汪江澜一直举着五色共和的旗帜走在队伍最前面。这面旗帜也是根据报纸上说的旗旗帜样子，在一块整幅白布上用颜料涂染成的。因为匆忙颜料还没有干透，弄得江澜的学生制服上都是红一片蓝一片黑一片的五色斑斓。他带领着队伍从九天庙街到牌楼西街，在路过道台衙门时他们就停下来对着衙门喊口号。
　　道台衙门里阒无人声，冷冷清清得就像歇了业的杂货店一般，两扇闭紧的黑漆大门也哭丧着脸闷声不语。汪江澜他们一步一步地也靠近了，竟然用拳头捶打起大门来，那一颗颗的铁门钉都被捶打得无可奈何，可怜的门环更是叮当叮当地报诉着自己的委屈。江澜还是不解气，一扭脸看见了衙门前的立着的高旗杆，上面有一面大清朝的黄龙旗被人忘记降下来了，此刻还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
　　汪江澜退回去站到了旗杆下面，他想爬到旗杆上把旧旗帜降下来把新国旗再升上去。刘建栋劝他算了，天冷旗杆滑，留神滑下来跌伤了，再说游行示威就是点到为止，在大街上转一转大家宣泄宣泄也就算了。道台成和早已经辞官回乡，再喊再吵他也听不见了。
　　汪江澜执意不肯，非要上去把旗帜换下来，只见他把五色旗叨在嘴里，不顾天冷把脚上的皮鞋一甩，就往旗杆上攀去，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旗杆顶的方斗下面。他把旗杆上的黄龙旗扯下来，又在学生们的欢呼声中把叨在嘴里的旗帜换了上去，于是，一面鲜艳的五色旗帜就飘扬在了宣化道台衙门的高旗杆上。
　　从高旗杆顶上下来，刘建栋又劝汪江澜现在就回学堂算了，再转下去天就快黑了。江澜还是意犹未尽，他说：“我心里头一直就对镇台衙门憋着一口气，咱们的队伍一定要到牌楼东街谭庆霖的镇守使署去一趟！”刘建栋见拦挡不住他，只好任由他带着队伍向东去了。
　　宣化镇守使署俗称镇台衙门是负责口北道军务防备、掌管兵权的地方最高武官公署。过去一直也都是戒备森严的地方，平民百姓路过时就连往里面看一看也得需要胆量，今天终于“共和”了，学生们也想要到镇台衙门去踹一踹门，喊几嗓子，出一出多年来受压迫的闷气。
　　出人意料的是镇台衙门大门洞开，往日站在衙门外提刀持枪的营兵却一个都不见，门外那两只面目狰狞的石头狮子还依旧踞坐不动、气焰不减。大门里面的情况也被一面巨大的影壁遮住了。影壁前面倒是摆放了一把太师椅，一个全身戎装的军人正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手上还把玩着一支锃光闪亮的手枪。
　　学生队伍一下子站住了，围在衙门外面靠近不是退后不是，人们害怕的不是那只手枪，而是把玩着手枪连眼皮也不抬的这个人——他正是镇守使谭庆霖。
　　谭庆霖低头把玩着手枪和手持纸旗子的学生们默默对峙。许久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还在犹豫中的学生们，慢声慢气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娃不好生在学堂里念书，跑到街上来胡闹什么？不知道这是镇台衙门吗？吵吵嚷嚷地是不想让我活了，还是你们自己都不想活了？”见学生们没人应声，又说：“你们来是谁非要见我这个镇台大人呀？”
　　汪江澜一咬牙，大喊一声：“你神气什么呀？你不过是宣统小皇上的镇守使，如今满清皇帝都下台了，你也应该立即响应革命、拥戴共和！”学生们看见江澜带头，也就跟着一起喊：“对，响应革命，拥护共和！”汪江红在其中显得嗓子最尖最亮。
　　谭庆霖一直等到学生们的喊声低了，才说：“你们这些念书的娃娃棵都是大清朝供养大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还有这些女娃娃，不好好在学里念《烈女传》也就算了，怎么还要跟着这些男娃娃出来胡闹，以后谁还敢娶你们呀？我也没有闲工夫跟你们乱扯，你们想说什么就都进到衙门里头来说吧。”
　　学生们都知道谭庆林是行伍出身，诡异多谋、杀人如麻，他素常又最看不起读书人。他让学生们进衙门还真没有人敢进去。
　　谭庆霖见学生们站着不动，又说：“你们不就是想问一问我到底拥护那一边吗？我告诉你们有皇上在我拥护皇上，没有了皇上有袁大帅，我就拥护袁大帅，这你们总该满意了吧？那就都乖乖地回去好好念书吧。”
　　汪江澜也一眼看见了镇台衙门门前石头旗杆上同样也还挂着一面黄龙旗，于是旧恨新仇涌上了心头，他喊起来：“那为什么镇台衙门不挂新国旗还挂着满清皇帝的旗帜？”
　　谭庆霖说：“这也怪我的手下马虎了，兵卒他们忘记换了。不过这好办，我听说你们中间刚有人爬到道台衙门旗杆上去把旗子给换了，我这里不用你们费劲，看看我给你们降旗吧！”说着，他把在手里把玩的手枪略微一转枪口，就听见“啪、啪”两声枪响，那悬挂着旗帜的还正在寒风中飘摇的绳子竟一下被飞去的子弹打断了，那面黄龙旗也吱地一下飘落到了地上。
　　学生们先是被突发的枪声吓得一愣，接着便看见了枪响旗落，都不禁出声惊叫起来。总是听说过有“百步穿扬”，今天才算是亲眼看到了。刘建栋挤到汪江澜身边对他说：“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吧，反正旗帜也落下来了，咱们就回去吧。”
　　汪江澜不肯让这位“谭瞎子”抢尽风头，就又问了一句：“现在北京有袁世凯，南京有孙中山，他们都要争这个大总统，在他们中间你到底真心支持谁呢？”
　　谭庆霖顿时勃然大怒，高声喝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真不识抬举，老子陪你们娃娃玩了这么久了，你们还没完没了啦。来人，去给我把这个小兔崽子抓起来！”话音未落，从影壁后面立时就冲出来四名营兵，抢上前来就要抓汪江澜。
　　汪江澜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学生们看见要抓人了立时四散逃走。只有汪江红看见哥哥要被抓了，和几个女学生冲上前去阻拦了一下。这才让汪江澜得机会逃走了。
　　刘孝光陪着刘柏年看过了经他手管理已经面目一新的矿山，又沿着运矿石出山的路线往南走。刘孝光很兴奋，因为他有一个更宏伟的计划要跟刘柏年说。
　　初秋的天空疏朗而高远，金色的阳光无遮拦地照在几座平缓的山头上。刘柏年说这里就叫“四方台”，在明代应当是这里有过一座与北边不远的长城相互呼应的四方型烽火台。如今当年的哨台不见了，更没有了往日的烽火狼烟。
　　刘孝光说：“我真想能在这里建起几座炼铁的高炉，让冶炼白烟长长地挂在这天上，漫漫地罩在这水上，让出铁的火光把这四周的山都映照得更亮更红。”
　　刘柏年惊喜问道：“你是说咱们要选在这里建自己的高炉炼铁？”
　　刘孝光兴奋地说：“这可以做一个候选的地点，我们不光炼铁还要炼钢、铸钢、锻钢，直到造出机器来，这也是我留学时候的一个梦想。”
　　刘柏年也激动地说：“我也是早就有这个梦想啊。国运哀微、民族积弱、列强施虐、山河破碎。我想强国想得连作梦都是炼铁炼钢造机器，可咱们行吗？张之洞、盛宣怀在湖北办钢铁厂，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合并成立了“汉冶萍煤铁石矿有限公司”，从“官办”到“官督商办”再到完全的“商办”，那也是步履维艰，听说光是向日本人就借了银子达两千多万两，目前已经甚难维持。我怕咱们的实力不够呀。”
　　刘孝光默然良久，才动情的说：“我在日本八幡制铁所实习时，我的一位老师在汉冶萍作过顾问。说起来也是令人感叹，日本弹丸小国，几乎没有矿砂煤炭等一应的资源。甲午一战它得了大清国的一大笔赔款，竟生生地就把包括冶炼钢铁的国本各业都养活了。我们泱泱大国却连一个官办的铁厂都养不活，先官商合办，最后干脆变成了商办，还要向日本人借款，这国家岂有不败的道理？”
　　刘孝光说：“当然‘汉冶萍’有它不利的地方：它的炼铁厂在湖北汉口，煤炭却在湖南湘乡，路途遥远，运费必高，自然条件肯定不及宣化。你想想看：咱们这里有铁矿砂，周边的下花园、阳原、蔚县都有煤炭，赤城保安的山上更有采不完的石灰石，这三样都不用太多运费，只需投入人工就能开采。钱多大办、钱少小办，只要炼出铁来就不愁换不回银子来。”
　　刘柏年边听边点着头，他觉得刘孝光讲的这后一点倒是十分紧要。但这可不是一个凭咬牙就可以做出来的决定，他还得静下心来好好谋算筹划一番。
　　乘上马车沿着运矿走的路继续往南走到洋河岸边。刘孝光又指了指铁道南面的一大片河滩地，对刘柏年说：“其实在这里建一座炼铁厂应该会更好，这里可以直接从洋河里取水，也更靠近铁道线，煤炭、石灰石运输会更加便利，也减去了二次运输的费用。炼出来的铁还方便外运，应该是建一座大型炼铁厂的绝佳之地。”
　　刘柏年面对着宽阔平坦的河滩地，眼望着滚滚东进的洋河水，便觉得有一股浩然之气正从胸臆之中慢慢地郁结，仿佛要把他的五脏六腑再重新调理安顿一下。一股强劲的河风也正从河道里面迎头吹来，人便有了一股要立于天地之间的豪气。
　　刘孝光看着踌躇满志的刘柏年，轻声说：“我已经帮你拿出来了一个筹划的初稿，就连高炉的图样也拿出来啦，您自己再核计核计，看看这炼铁的事到底能不能干？”说着就把一堆图纸表册交给了刘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