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轩回家来了，人却显得心事重重，闷闷不乐，进了门就坐在椅子上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这时候天就慢慢阴了下来，刮了一阵裹着沙土的黄风，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打到窗纸上就都是些黄泥点子。堂屋里也暗了许多，林把总长烟袋上的那点儿明火便一红一红地闪着亮。高姨娘让荷花去点个灯，二女儿桃花和儿子泉根倒眼明手快先一步把灯掌上了。
　　林把总看了儿女们一眼，说：“你们先到别的屋里呆会儿，我跟你娘说几句话。”
　　等三个孩子挑帘子进了内室。林茂轩还是默默的抽烟，又抽了两、三袋烟，林把总突然对高姨娘说：“你说我当了三十年的兵了，还能再当三十年不？”
　　高姨娘说：“你身子骨结实，我看还能当，准定能当！”
　　林把总叹了口气说：“可这兵当得又有个什么意思呢？打洋人吧，不让打咱也打不过。打‘长毛’、‘捻子’吧，已经都灭完了。打‘革命党’吧又净出在年青的读书人里头，不会有一天我们当兵也冲着学生们开枪吧？比如说就冲着咱家的荷花、桃花和泉根。”
　　高姨娘说：“不会吧，咱荷花又没有读书，桃花、泉根才多大呀，你怎么能冲他们开枪呢？”
　　林把总说：“是呀，我当兵三十年在宣化城一连气就待了二十多年，后半辈子的家业在宣化、子女在宣化，你说我要是伤了宣化的学生娃娃们，还有什么脸面再呆下去呢？别等我死了，宣化人指着我的坟说，死了好，宣化又少了块祸害！”林茂轩说完就不言语了。这时候就能听见大雨点儿子敲打在屋瓦上“嘚、嘚”的声响。
　　高姨娘也不好言声，只好跟着叹气，慎了慎，她还是说：“发什么愁呢？说出来让我们也敞亮敞亮。”好半晌，林把总才把烟袋在地上磕了磕，看了一眼高姨娘说：“你肯定也不愿意让我伤害宣化的学生娃娃们。既是不让我伤害这些自家的孩子，那你就去办一件事。这件事你办了，也就算帮了我了，也帮了你娘家的亲人，我的良心也就能安了！”
　　高姨娘这才说：“你话说的没头没脑，人搞的五眉三道，你别把我看扁了，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我也不是没有办过！”
　　林把总说：“那好，也就是一件小事，你现在就到二舅爷刘柏年的家里去，跟他们说一声中学堂要有大麻烦，弄不好不但大舅爷做学堂监督要加重罪，怕是连有些教师学生也要担上干系。二舅爷的公子刘建栋在中学堂里读书，还有不少宣化父老的公子都在，让他们该躲藏的躲藏，该处理的处理，不要留什么把柄在旁人手里。记下了没有？”
　　高姨娘听出了事态严重，忙说都记下了。刚要走，林把总又喊住了她，嘱咐说：“这件事对所有人都得守口如瓶，我就是怕我出门一走动，要引起旁人的怀疑来，这才让你过去捎话的。我这也是担了风险的。我不说我对不起宣化父老，我说了要再走漏了风声，我这脑袋还在不在的不说，反正脑袋上的官帽是注定在不住了。”高姨娘忙说她记住了。转身叫了一辆马车冒着雨向城里跑去。
　　听说娘家外甥女来了。焦氏有些诧异：有什么事情还非得冒着雨跑来呢？叫赶快屋里请。高姨娘进来也没有太多客套，赶紧把林把总交待的话从头到尾学说了一遍。
　　焦慧娴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惊慌。因为学堂里监督庶务被抓学生们都无心读书，刘建栋这几天没去上学，焦氏便喊他过来一块商议。
　　焦慧娴对刘建栋说：“把咱的人都送进大牢了，这姓成的还要干什么，莫非对咱们这一家人还真要赶尽杀绝？他在中学堂里还能闹出个什么大动静来呢？”
　　刘建栋想想说：“自古以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键还是得有证据。屈打成招，再审还可以翻供，但干证俱在则不容你抗辨。林把总说得对，不论何种情状，只要没抓住证据，一切都好从长计议。”
　　焦慧娴过去没有怎么打听过中学堂的情况。今天便郑重其事问了问。刘建栋就把学校里近来的情况向母亲讲说一遍。焦慧娴问学堂里都会有些什么东西能成了“犯法”、“违禁”的证据。
　　刘建栋说：“炸弹枪支肯定不会有，大不了也就是些书信、传单或者报刊书籍。”
　　焦慧娴问：“你能说出来什么人是里面头脑一类的人物，是不是就是你呢？
　　刘建栋说：“教员先生们里头都是议论的多，真干实事的少。学生里大家都知道的首领肯定不是我，应该说是汪江澜。”
　　焦慧娴就安排刘建栋立刻去找汪江澜，务必让他出去先躲几天，这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安全还会牵扯到旁人。然后让中学堂的教员学生们把违禁的物品都处理一下，能烧的烧，能藏的藏；刘建栋忙说记下了，赶紧冒雨去了米市街的“千金堂”。
　　汪笠庵这几天一直心里不痛快，下雨天就越发情绪抑郁。诊所里没有病人，药堂里没有买卖，他就坐在堂屋里吹箫，还拉了汪江红过来拉胡琴伴奏。江红从小受父亲的薰陶也雅好丝竹，这几年她早不怎么弹弄了。汪笠庵哄了半天，爷俩才吱吱呜呜地吹拉了一曲《山坡羊》。
　　刘建栋带着一股潮冷之气，急匆匆从街上径直地跑了进来，劈头就问江澜在哪里。
　　汪笠庵说：“从一早走了就没见他回来，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他都在忙啥呢。”刘建栋返身要走。汪笠庵看他匆匆忙忙、脸上也是变颜变色的，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刘建栋看看汪江红不大乐意说。汪笠庵就让江红回她房里去。江红偏不走，说天大的事你们听的我也能听的，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们大忙的。汪笠庵也只好由着她。
　　刘建栋就把事情源由起始说了一遍，汪笠庵一听也觉得事情严重：如果中学堂再查出些大事小情来，那肯定会连累到不少人，就连他们这些具名联保的出头人也都脱不掉干系，那不就变成了一桩惊天的重案了。他登时骂了起来，骂成和为虎作伥、荼毒子民，真该叫汪精卫他们这些革命党也用炸弹把他炸飞了。
　　汪江红听了这话，立刻拥护说对。并且得意地说：“前些日子我就专门给成和寄了两封信，告诉他再甘心作朝延鹰犬，早晚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汪笠庵和刘建栋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忙追问是怎么回事。汪江红就把她怎么写信，怎么让人带到外地再通过邮局把信寄到知府衙门的事说了。她还说就是要吓唬吓唬成和，让他别作殡葬品。她听说革命党一般都会出在学堂里，所以才用中学堂的教案纸写信，她说这会让成和愈加胆战心惊。
　　汪笠庵抚掌跌足地长叹说：“唉——，你个祖奶奶真给我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呀！”说罢，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不再吭声了。
　　刘建栋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纤巧秀丽的小妹妹，居然背着大家做出这样大的一桩事情来，不但是巾帼不让须眉，而是就连胆量和手段都让男子们不得不佩服。但现在不是容得再夸奖或者批评的时候。刘建栋说：“那就更得赶快先把汪江澜找来，咱们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汪江红这时才说出来，她知道哥哥到哪儿去了。原来江澜已经跑到同学家里去商量如何发动罢课声援刘监督了。她答应她这就出门帮助去找。汪笠庵说：“我的小祖奶奶，你可别再给我添乱了。你要再跑没了影儿，那就把我这条老命也给惊没了！”他让江红喊白玉田到那个同学家里去找汪江澜。
　　汪江澜回来了，进门问清楚了情况，他反倒显得很平静地说：“这成和也太嚣张了，他要硬碰咱就非跟他碰一碰，他们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还能蹦几天呀？搜就搜、关就关、打就打、杀就杀，他还能把咱们怎么样了？”
　　汪笠庵说，“你个冤家、孽障，俗话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人家手里握着杀人的刀，刀快还怕你的脖子粗哇？“
　　刘建栋也说：“你还是和江红妹妹都先躲一躲吧。”
　　汪江红说：“躲什么躲？一人作事一人当，大不了也写一段‘秋风秋雨愁杀人’，我谅他成和也未必真敢杀人！”
　　汪江澜也说：“我们几个同学刚刚商量了不少事情。事到临头我自己倒先躲了，也太不够意思了。”
　　刘建栋劝他们说：“鸡蛋不能往石头上碰，脑袋不能往刀口上送。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就连康有为、梁启超不是也都躲出国了吗？谭嗣同不是也说过‘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我看你们就都先躲一躲，学校里善后的一些事情，由我替你去做吧。”
　　汪江澜说：“要看平常时候，你也不是太积极参与活动的，到了这紧急关头就别再连累了你，你也是别太出头露面的好！”
　　刘建栋说：“不在紧急关头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到了紧急关头有我和没有我那肯定就大不一样了！。”
　　汪笠庵说：“我刚刚在大堂上跟成和叫过板，没有缝儿他还正憋着下蛆呢。你们兄妹俩要再有一个落在他手里，那就连我也跑不了！”汪家兄妹听了，也都同意出去先避几天风声。
　　汪笠庵自己反倒不愿意也跟了走。他说：“我一走反倒会引起官府的关注，不如就呆在家里静观动静。但我不去又担心你们两兄妹没出过门，这雨大路远的，怎么走才好呢？”
　　汪江红就抢着说让白玉田陪着我们去吧，汪松庵也觉得白玉田从天津北京流落到宣化府，经见过世面，胆子大、心思细，人也能靠得住，就答应了。
　　刘建栋连忙告辞出来，他要亲自到中学堂去办理善后的事情。汪笠庵就安排白玉田出去雇马车，让他送兄弟俩到宣化城南阳原县化稍营老家去躲避一时。
　　怕天黑后关城门出不了城，马车刚一雇来汪松庵就催着兄妹俩走。汪夫人蔡瑶芝看见孩子们突然要出门，并且还冒着这么大的雨，就拉着兄妹俩的手只是一个劲地哭。
　　汪笠庵喝道：“哭什么哭呀？这还没到‘出殡’的时候呢，再耽搁下去怕是真得就要出殡了。”于是，推搡拉扯着让儿女们上了车。兄妹俩坐进车棚子里，白玉田和车把式一人一边偏坐在车辕子上，马车就匆匆忙忙地冒着大雨出发了。
　　出城南门五、六里地就到了洋河岸边。洋河是永定河的支流，宣化这段河两岸平坦，河岸松软，河床骤然扩宽超过了二、三里地。河面上也没有桥梁，平常日子里车马还可以顺流涉水而过。可今天正下着雨，河水陡涨，波涛汹涌，浪起浪伏。河里见不到涉渡的车马，只有河边的一座草棚子下面还坐着几个闲人。
　　到了河边车把式不肯再往河里走，他说洋河有几句歌谣是“莫走洋河边，如进鬼门关，踩到旋沙底，想活难上难”，下雨天过河是要担风险的。白玉田答应多给些银钱，车把式还是不肯渡，说是怕人多车重下去被水刮跑了承担不起。
　　汪江红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大不了关进牢里，也还不至于陷进河里作淹死鬼。”汪江澜也很犹豫，白玉田又跟车把式商量了半天，车把式这才答应空车可以渡河，但白玉田他们三个人得找人“背河”。
　　车把式拿手向草棚子下指了指，原来那些坐着的闲人都是“背河夫”。这些“背河夫”都是河边上长大的人，知道哪儿有暗流旋沙、怎么绕开，所以就是平日里，人们渡河也多要找这些人背过去。
　　白玉田过去讲好了价钱，有三个人站起来很麻利地脱去了裹在身上的棉袍子，原来里面竟然没有穿任何的衣物，立时就赤条条地露出来晒得黝黑精瘦的身子。看来他们天天如此、习以为常，倒让汪江红羞得赶紧闭住了眼睛。
　　白玉田和汪江澜都绾起裤腿儿，趴在河工们的身上。汪江红则闭着眼睛任人摆布。三个河夫背起三个人就下了河。那辆马车就跟在河工们身后小心翼翼地往河对岸赶。
　　细密的雨帘愈织愈密，把河面笼罩得白雾茫茫、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