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六（6）
　　铎：好，你继续。这才是值得我们严肃考察的东西。
　　木：唉！我其实底气不足，你知道吗？我曾经围绕这个问题，做过自问自答式的推理。因为大家知道，人类被科技进步猛然间引领到了一个公开的、平等的，不再、或者不允许再有任何团体秘密的时代。因此，所谓的政治家，也应该转化身份，应该放下身架，以社会管理者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而不应该神神秘秘，躲在铁幕后边，向人群中散发谁也看不懂的烟雾，是不是？时代不允许他们扮演那种高高在上的角色了。
　　铎：对，这一进程，不可逆转。人类已经进入到了民主、公正，自由、开放的时代，正所谓进入了一个公民社会、民生社会了。
　　木：可是，沿着这个思路，没迈几步，我就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我们说，要改造社会，改来改去，最终必将是一个需要实施整体改造，必须改变国家政体的问题。对此，我很不情愿，我吓了一跳。嗯？是不是？
　　铎：这个，不是你我独有的困扰。
　　木：尽管都知道，我们的国家，必须朝这个方向努力前行，别无选择。嗯？
　　铎：可敬的中国知识分子！只以天下为意，是不是？对于国家的稳定与和平，我们的灵魂深处，都是一个声音，要切实地保护！要把自己的家门看好！不要乱！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恶，是一种祸国殃民的罪行！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谋求民族复兴的伟大时代，百年以来，我们才刚刚找到了可以真正扬眉吐气的感觉，如果说，这个时候，有人主张实施动摇国本的改革，因此造成了国家的混乱，让我们不得不在四分五裂中求生存，那么，那只能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最多只能换来周边审视者的窃喜与同情！如果谁要说，我们必须通过大乱达到大治，必须通过彻底的改革，培育出一种科学合理的国家肌体，像前苏联那样子，舍一时之幸福，求终究之快乐，那么，我们要说，这种说法，完全是一种误食了某种病菌后的发癫，一种阴沟里的呓语，一种无知的叫嚣和胡闹！
　　木：好在还没有哪根肿胀的舌头，愿意发出这种浅薄的声音。
　　铎：过去可是有过的，现在也未必就没有这种社会潜意识！
　　木：你是对的，你说得对，我很愿意赞同你的观点。你提起前苏联，可是，你说，我们这个精神虚弱的国家，能和前苏联比吗？我们的民族，能和俄罗斯民族相比吗？一个民族，如果精神的天空中，没有出现璀璨的星群，就不要空谈什么强大！是不是？俄罗斯，东西方地域的交汇者，因此也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汇者，东正教给了他们理性,东方色彩又给了他们心灵的厚度。她是一个忧郁的民族，思想者的民族，伟大的民族，是不是？你看看十九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的天空，那时候，俄罗斯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嗯？不敢说托尔斯泰，咱们的哪一个文学家，能够和果戈理比一下？和普希金比比高低，嗯？尽管我们当下的教育体制是从前苏联那里全盘移植过来的，可是，苏联时期，照样能获诺贝尔奖，你说这是为什么？难道不就是俄罗斯民族的独立精神的结果吗，是不是？看一个民族的心灵，你不要看别的，你只看精神产品就知道了。把前苏联的灾难，放在咱们这里试试看，会怎么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只会在无耻的军阀混战中呻吟，你只会成为一帮“滚刀肉”的牺牲品！
　　铎：哈哈哈。什么是“滚刀肉”？
　　木：就是那些只问生存，不问公义的东西！左右逢源的遍地跑的狗腿子！你看看民国初年吧，中国要乱，基本不出那个样子。——我们的文化，就擅长培养这样的典型，像马蹄踩起的泥丸，满世界飞舞，只知道给自己找到生存的依靠，哪管什么廉耻、气节，嗯？
　　铎：可见，你我的意见是一致的。我们的人民，正在学习独立地思考，学习理智地处事能力和习惯，还远没有毕业呢。就像台湾那样，学着搞民主政治，尽管小小一块地方，可也是杂音不断，争执难息。
　　木：你看，儒学之不可推行，无意中又有了新认证。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铎：不，这只能说明，政治的本性中有丑陋的东西，而政党政治，说到底不过就是唾沫政治。而且，因为同样奇怪的、所谓时代的原因，台湾对儒学一直也是心不在焉的。
　　木：也就是说，你还有一套新的理论？
　　铎：不敢说什么新理论，但是，我知道，如今在我们大陆，针对“五四”，有些人别出心裁，准备做重新的评价。尽管，他们的立意，有利于我的主张，在于考察儒学的断裂带，可是，我却不愿和他们并行在一起。
　　木：是吗，你想孑孑独行到底？
　　铎：如果可以，我愿意得很呢！——你听我说，看待历史的问题，我们不能忘记历史的本身，不能忘记历史的环境。“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做出了它的伟大历史贡献，这就足够了。我们还强求什么呢？如果你要问，“五四”的革命对象是什么？那么，我要说，无非就是你一直在念叨的、我们这个国民的劣根性，就是愚昧、奴性、守旧、因循、非理性，对不对？而所谓国民的劣根性，又是什么？不说你也同意，它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国学发展到极端化之后，产生的一大堆糟粕性的东西，是不是？难道你也要把我们文化中这些令人难堪的东西，归咎于孔子吗？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哪一个有奴性，有媚气，有苟且偷生的喜好？孔子是这样教育学生的吗？孔子树立的标尺，正直得让多少仁人志士都感觉只可仰视，不可近观，司马迁不正是这样评价孔子的吗？司马迁的故事，《报任安书》，历史上，这些成就自己的伟大灵魂，难道不可以排成一支长城般的队伍吗，对不对？
　　木：有点多余。
　　铎：哈哈哈。也就是说，擎天柱原本是金光闪闪的，可是，龙王不善治水，把水搞成了污泥浊汤，因此也把擎天柱污染了，你能说这是擎天柱的错，擎天柱本来就是这幅丑恶模样吗？
　　木：不要太辛苦，请直奔主题。
　　铎：好，你比如鲁迅，因为鲁迅最有力，最无情，最揭示出了要害。鲁迅他反对的是国民的奴性，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对不对？可是同样的，他也在宣扬我们民族的脊梁呢，不是吗？你说什么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我看无非是一些愿意做奴隶、做叭儿狗的人们的生存之道，和那些人格独立，气度宏阔的人，根本不沾边！你用这种思路，今天也同样可以找到一大群阿Q，你去国外，西方找找，不是也同样吗？人性如此，世态人情只能如此。只要你愿意苟且偷生，你就离不开阿Q式的自我安慰！好，鲁迅说，中国文化，是吃人的文化，他这是说什么呢？难道不就是说宋明理学发展到极端后的可悲状况吗，我们分析过的？好，鲁迅号召我们大胆地拿来，主张“拿来主义”，可是他对国学的原则，不也正是我们应该继续倡导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吗？
　　木：好吧，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五四”的确造成了国学的断裂，这种评价，难道错了吗？
　　铎：要说国学的断裂，不应该是“五四”的功劳，我愿意把它推前一百年。国学的消解，应该从清中叶就开始了。西方的船坚炮利一来，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就开始了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变革，尽管几乎没有人愿意承认，个个抱着辫子哭哭啼啼，对不对？要不，张之洞为什么要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呢？事实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而且，我还要说，百余年来，直到今天，我们一代一代中国人的成长过程，其实是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逐渐消解的过程！如果你愿意考察，不妨在农村看看，上代人身上的传统美德，总是要比下一代人身上多那么一点；即使是年龄相当，但是只要辈分高一级，这种影子就多一点。这种有趣的、极不谐和的现象，这种举目可感、触手可摸的一代不如一代，或者说是世风日下的事实，在时刻告诫我们，我们的精神内核，正在一代代消亡中，早该引起整个社会的惊悸、警醒了！
　　木：我不能否认你的敏感，但是我却愿意说，也许这是一种文明与进步哩，你不想承认吗？百年以来，我们的国人，从西方文化里汲取了不少东西，你比如，我们懂得了科学与民主，公义与自由，法治与法制，理性、感性与悟性，等等等等，我们正在和世界的潮流接轨，你不想承认这是事实吗？
　　铎：对。我不但承认，而且，我要说，这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回报。
　　木：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又何必谈什么儒学呢？
　　铎：呵呵呵，你不敢再摇晃我了，我有点力不从心了。但是，你应该承认，你也说到过“嫁接”事实的存在。也就是说，我们的社会观点，社会的价值观，如今尽管混乱不堪，可是，总体上看，却无非是一个嫁接生成的东西。根系是传统的东西，传统的文化，枝叶却大多是外来的东西。人们的观念，好像是西方的东西，又好像不是，明明不是，有好像是的，总之乱七八糟，说也说不清楚。你如果愿意体会如今不同生活方式的家庭、不同生活方式的人群的不同思想观念，同样年龄段、不同年龄段的人们的思想观点，你就会明白这种问题的严重性！人们的思想混乱，已经到达极点了！问题成堆，成堆的问题，其根本原因是什么？不就是我们正在说的事情吗？
　　木：可是，你说，我们的生存环境没变，文化根底也不能变，又如何理解这种嫁接？
　　铎：这个，也是问题吗？我们遇到了新的空气，知道了另一种存在，就像树木一样，忽然得到了一股温热气体的关照，枝丫由此就猛长了那么一大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对不对？我们过去浑然不知，如今知道了自己的缺点，改正一下，又有什么难度？
　　木：你竟认为没什么难度？那我问你，敢问，如今人们都在崇尚激进，你不觉得你正在提倡保守主义吗？
　　铎：什么激进保守，你还不如把左派、右派也一起拉出来呢！
　　木：你可知道，我们说的感性思维、悟性思维，往往会被看作是东方文化保守落后的根源。你不想同意吗？
　　铎：我不想同意，我只知道过犹不及，只知道凡事宜则可，不宜则为恶！——呵呵，你这不是还在念叨“因循守旧”吗？农耕文明，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就是保守落后的同义语吗？你不是以前也说过，思维方式最终决定于生活方式，生活方式又受制于生存向往吗，嗯？
　　木：呵呵，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铎：我所说的要改，不就是希望让感性、悟性、理性一起工作吗？这样不就更容易获得人生智慧了吗？
　　木：你过于乐观了吧，嗯？这容易吗？
　　铎：那你说该怎么办？如果你说，要改，那就得把根也改掉，这是一种可行的做法吗？明智的选择吗？问题是，请注意，问题是，我们这个根部，根系已经有些病变，有些枯萎，有点呼吸不正常了！人们个个像是缺水的植物，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空空洞洞，结不出任何果子来了！你说这种情况，不可怕吗？你再会嫁接，可是，这个砧木虚弱不堪，几近枯死，能嫁接出什么好东西呢？敢请老兄教我。难道魏征的告诫，对于今天，一点警示意义也没有了吗？我们真的可以做到“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吗？
　　木：呵呵。可惜，我也才疏学浅，只知道病害的果树，必然会结出病害的果子；如果满地都是病害的果树，主人必然要连根拔掉的。没什么其它更好的办法。
　　铎：问题是谁来拔？神仙吃了这种果子，怕也要生病的，谁有气力来拔掉重来呢？
　　木：那就请个外来者吧，总会有人愿意收拾烂摊子的。无须请，会不请自到的。
　　铎：哈哈哈。那么，你说怎么办，你想把这个砧木干脆换掉吗？把我们的文化基础，连根铲除吗？
　　木：不，那是白费力气。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已经不是极其危险，而是极其荒谬可笑的了！第一，语言，这个文化的载体，我们就没法变。“五四”时期，人们想搞什么世界语，事实证明他们走过了头。历史就是这样子，你不提纲携领，终究是糊里糊涂，把什么也看不清楚。
　　铎：那么，你同意我的观点了？
　　木：什么观点？你的哪一个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