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六（1）
　　程思木、吴永铎两位副教授
　　西安某综合大学
　　校外凤凰山知涛亭上
　　木：嗬，心胸也豁然多了。
　　铎：稍微登高几步，情况就这样不同。
　　木：这就是气喘吁吁的回报。嗯？一切尽收眼底。
　　铎：“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登高怀古，不免令人心驰神飞。
　　木：——“抬望眼，仰天长啸；凭阑处，潇潇雨歇。”我的心境，不过如此。
　　铎：呵呵呵。
　　木：是不是有点难为情，像恋人约会？
　　铎：哼！人家才不呢。
　　木：难道还不足以征服芳心？
　　铎：对。
　　木：——我也是好久没上来了。
　　铎：也是忙于俗务，忘记了生活的本质，对不对？
　　木：有道是无事莫登高，登高惆怅多。
　　铎：知音难觅。——老兄，真的，要找我们这种感觉，其实也难。有些人，几句话，就能把你呛得老远。
　　木：只好应付几句，赶紧走人。
　　铎：尽管我们都知道，人们日常外露出来的，都不过是心海中的冰山一角。可是，冰山的形状、品质、器局却是一望而知的。不是吗？
　　木：你教会了我如何看人。
　　铎：什么意思？
　　木：眼睛。通过眼睛，可以窥视到一个人的心境。心灵，心海是遮掩不住的。
　　铎：其实，眼睛的背景，也值得捕捉。我是说表情，一丝红晕，一种波澜。
　　木：没错，可惜，那些心灵“钙化”了的人，怕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吧？
　　铎：这样的人，还能叫做人吗？
　　木：刀枪不入，你再尖锐也没用的。
　　铎：呵呵，既然没用，还是不说为好。——老兄，你的优点，我体会，也是“求内”不“求外”。
　　木：智慧的人生，必然如此；身外之物，多又何益？别看我成天嘻嘻哈哈，其实，那都是假相。世人看到的我，不是真实的我。
　　铎：像是奥赛罗的旗官、伊阿古的舞**白？
　　木：哈哈哈。——这两天，我又总结了一句，“沉思宇宙，反诸求己，人生在世，幸福法宝。”你觉得怎么样？
　　铎：对，应该如此。——老兄，我怎么寻思，都觉得你对善的理解，是对的，很独到。
　　木：不敢当。就像这亭子，事情原本就摆在这里，只是你不来看，又怎么知道这边风景独好？你也许还会以为这个亭子，原本就不存在呢，不是吗？
　　铎：呵呵，你也懂得谦虚了。——善，是天地正气；善，是心灵最好的食物。你的观点都很精彩。尤其是你那个麦子、糜子的比喻，一下子把问题说清楚了。
　　木：糜子可以调节口味，可是吃多了会有伤脾胃；麦子吃多了，人也厌烦，可是一天也离不了。人世间的道理，就是这个样子，都是相通的。
　　铎：可是，有人把善看作是一个行动中的东西；不作为，不行动，无所谓善，无所谓恶。这种说法，有道理吗？
　　木：好吧，坐下来谈吧。这就是为什么，古人要强调“知行合一”。不知道善，你也许就没有善的主动和故意；知道了善，也未必就能做到善，情况就是这样。因此，必须“知行合一”，才有意义。
　　铎：好像它的本意是知也是行，行也是知？
　　木：王阳明的观点，也对，没错。无非是强调善是唯一。
　　铎：好像西方不讲究这个，说是说，做是做，所以才有叔本华，竟把一个在自己房前唠叨的妇人，扔下了楼。后来还在日记中写到，“恶妇死，债务消”，对不对？用我们中国的观点看，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情，他的思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木：当然，这应该是苏本华在对社会人群的极度失望中，做出的极端行为。而且，毫无疑问，正常情况下，达到天地境界的人，西方也一样，不会这样不知体恤他人的。
　　铎：但是，好像还有一种说法，叫作“知难行易”？
　　木：对，孙中山的观点。他这是针对当时的历史环境，强调“知”的可贵。强调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只有实行国民革命，才能救中国。
　　铎：就是说，人们只有看清历史大势、时代潮流，才会明智地采取行动？
　　木：与行动相比，给行动赋予一种正确的意义，往往更难。
　　铎：可见，我们今天仍需要这个？
　　木：三定论，不就是解决“知”的问题吗？
　　铎：好吧。
　　木：总之，不论怎样理解，都不会伤害善本身。
　　铎：怎么会？“仁者无敌”，善，像空气一样不可战胜！
　　木：你的三定论，也同样是不可战胜的。
　　铎：可是，我还有一个疑问。
　　木：什么疑问？
　　铎：其实，我一直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我感到，实践三定论，它的直接结果，直接指向，就是“内圣外王”，你意识到了没有？
　　木：这有什么，这样不更好吗？又在故弄玄虚，嗯？
　　铎：你这样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可见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
　　木：什么观点？
　　铎：当然，也不是我们独有的。这是中国人的普遍心理，至少目前仍然如此。认真体察这种心理，我只找到了“敝帚自珍”这个说法。就好比是旧式家具，既觉得好，很典雅，很大气，很舒适，很古色古香，很能锤炼自己的性情。可是，却也知道搬不进客厅，和现实生活不相匹配。难免会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既觉得弃之不能，留恋神往，又感觉拿不出手，只能偶尔拿出来，做做独自的消遣。
　　木：你想说什么？
　　铎：我想说的是，我在努力克服这种羞羞答答的灰色心理，我也想呼吁人们都能这样做！
　　木：为什么？
　　铎：就像当年，市场经济刚起步的时候，我们老觉得家乡的什么特色食品，什么小吃，粗鄙、寒碜，拿不出手。可是，后来各地都在开发，都被开发出来、陆续袋装上市了，有些还成了市场的新贵。我想，儒学，也该受到这样的礼遇了，是时候了！
　　木：你这是扯到哪里去了？你是说要把孔子请出来，全民祭拜吗？
　　铎：我就是这个意思。不可以吗？
　　木：难怪我有不妙的感觉。
　　铎：怎么了？当然，刚开始，我也是这样，也有点难为情。可是，慢慢地，我通过自问自答，就觉得这种主张，是理所当然的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的国人，早就有点脚不着地了，不赶快给根部浇水，行吗？
　　木：国学解决不了中国的现实问题，我的观点很明确。
　　铎：可是——
　　木：当然，你也不要误会，我也不相信“全盘西化”之可行。
　　铎：可是，你关于善的理解，不是正好印证了儒学的价值吗？
　　木：善是人类自有的东西，是万物终极的秘密，怎么会是儒学独有的东西呢？
　　铎：可是，好像以前——，你并不这么看？
　　木：以前，我们谈的都是三定论的问题，我得帮你寻找证据，论证你的观点的无可非议。况且，我说国学不能解决中国现实问题，并不是说要全盘否定国学的价值，这是两码事。还有，按照你的思考，你的三定论，也可以指向“天人合一”，你为什么不说道家，偏偏选中了儒家？儒释道三教并行，儒学，是国学的全部吗？
　　铎：但是它是国学的精华，国学的发动机。这个，谁能否认？
　　木：根本没必要否认。你说，现代经济情况下，孔子、儒学这把尺子能有多大用处？
　　铎：那么，请问，你说的这个“现实问题”，具体指什么？
　　木：你要哪一方面的？政治、经济、文化？还是教育、就业、住房、医疗？
　　铎：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你的郑重回答吗？
　　木：我错了吗？你说，这哪一方面，没有问题？
　　铎：可是，我们正在考察的问题，道德问题，人心的问题！
　　木：儒学能解决吗？
　　铎：那么，我想知道你的观点。你对当下的道德状况，作何评价？
　　木：不是已经多次谈到了吗？
　　铎：不，我是说，我们有必要从整体上，从整体上作出评价。
　　木：你先说说看。
　　铎：我认为，也有一个幽灵，在中国的上空徘徊。什么幽灵，那就是我们说的正气，是善。尽管，我们目前正处于各种社会矛盾的畸变期，可是，我认为，在道德方面，基本的矛盾只有一个，那就是个人对于善的期盼，对于善的作为，和整个社会人群对于善的羁绊的矛盾。
　　木：也就是“热心肠”和“冷屁股”的矛盾？
　　铎：大体上可以这么说。任何美好的东西，一碰到人群，就像光线射进水塘，必然弯曲一样，就会变性，变出不同的味道。
　　木：你是说，人人都喜欢行善，喜欢享受善的乐趣，可是，因为现实情况，这个善，未必能够实践得了？
　　铎：对，这就是目前的实际状况。
　　木：你还不如说，整个人类几千年来，都是如此呢。
　　铎：我愿意你这样说。可是，你得考虑眼下中国的实际，一种经济第一、欲望膨胀的时代！
　　木：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不但知道，还知道你的说法极不完整。应该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正在呼应所谓的经济全球化的时代！放眼望去，满地都是为金钱忙碌的人群；人们都在梦想发财，梦想暴富，根本不考虑什么道德，愚蠢得连基本的、“算盘上的道德”也不知道讲，我怎么会不知道？就连最偏远的角落，大山深处，金钱、资本也正在发挥着无耻的魅力，把什么都放进了量化的天平，我怎么会不知道！
　　铎：对，这是你一开始，我们第一次，你就深刻地分析过的。
　　木：我还说过，国学贻害尚存，还需要我们费尽心力，好好剔出一下子呢！你可记得？
　　铎：记得。我知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道理。我看到的中国现实，和你眼中的有所不同。我认识到，温情、亲情、情谊、情义等等这些传统的东西，还都在发挥着温暖人群的积极作用。而西方，西方的社会，西欧、美国，看似平和、文明、有序，居住环境的清新靓丽，空气景物的纯净无痕，让我们看上去，真有点失真的感觉。可是，说到底，人们却都在独自品味着生命的孤独和荒诞。人和人除了团队的利益，协作的必要，其它就什么也不存在了，谈不上什么人间情爱，更谈不上什么生命的神圣感。尤其是，宗教式微之后，那里的人们好像刚刚、历史上第一次被抛进了虚无中，灵魂的无所依托，精神的无所维系，青年的精神疾患，老者的形单影只，都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因此各种社会群体性焦虑，也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对不对？难道不是这种情况吗？和我们相比，西方的人群，能算得上幸福、一般意义上的幸福吗？
　　木：没错，尽管偏激得可笑，我也没必要就此反驳你。因为我看最应该让你感到遗憾的是，西方社会的人群，个个都是独立向上的，人们都以自我实现为美德，而不知道什么叫做“枪打出头鸟”。社会一有不平，就有人敢于出来，振臂一挥，主张公义，而不是唉声叹气，做阿Q式的自我安慰！而我们的社会，你看看，你放眼全国，能看到什么？你只看到了人们都在扎堆取暖，一团团，一簇簇，窃窃私语，幸灾乐祸，或者自得，或者叹息，大都以牺牲公益为聪明，为能事，满足于换取可怜的、无耻的团体私利。都把公众的、因此也是共产党的利益，当作了唐生肉，随意割取。人们只看重自己的、家庭的所谓利益。裙带关系，性关系，面孔关系，才是人们的思维中心，才是所谓的有识之士牵挂在心的东西。你上次，不是也提到了吗？从我们的大学生嘴里，不是也常常会冒出“管他呢，又不是我家的”，不是吗？你说，这种说法的背后，包含着什么样的丰富含义？这些还不足以解释你的全部疑问吗？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思维，难道不是孔子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贻害吗？
　　铎：好，很有力。我相信，你还会举出一大串佐证，驳倒我的这个可怜的观点。
　　木：而我赞赏你的三定论，并不是因为它符合儒家才有的内圣外王之道。不，绝非如此。新时代的环境下，我看，内圣外王，并不是一个坏东西，而恰恰是一个可以帮助人类明智地面对未来的好东西。它是个宝贝，并非只有倡导儒学才能获得。这个，就是三定论的可贵之处。
　　铎：但愿吧，但愿。可是，你不要忘记，三定论，内省式思维，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
　　木：那有什么？同一的思维方式，可以指向不同的结果，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有，你倒是说说看，西方哲学，哪一个不是靠自我沉思得来的？逻辑推理，理性思维，哪一个离得开心灵的、意识的作用？为什么会有所谓唯物、唯心的区别，不就是一个向外看，向物质的世界看，一个向内看，向自己的心灵看吗？
　　铎：好，可见，想靠这个，远不能说服你。——那么，我想请教，敢问，假如你去国外，人家说，Excuseme,Whereareyou?你会怎么说？
　　木：这还用问？I’mChinesefromChinese.这个，你不敢承认吗？
　　铎：不，我为我是中国大陆人而倍感自豪呢！现如今，我们有大量的企业正在走出国门，参与市场竞争，那么请问，他们除了可以把资金、把技术带在身边之外，他们能带给所在地区的，还有什么？或者干脆说，当你说自己是中国人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木：想到的东西多了，长城、国旗、社会主义，腐败、潜规则，一只到处漏水的桶！多了。你会想到什么？
　　铎：平静一下吧，平静一下，老兄。
　　木：那么，你有什么高见？你会想到什么？
　　铎：我想到的，不是别的，就是儒学，就是孔夫子！如果你还要问，那么，我还会说，我的皮肤，我的毛发，我的语言，我的精神气质，我的骨髓里的东西，都在告诉人家，我中国人，我是孔夫子的后裔！
　　木：你固然想到了根本，可是，你即使不说，人家也会知道。慧眼识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会透露你的秘密。你不是日本人，不是韩国人，也不是来自香港、台湾的中国人。我以前也说过的，你忘记了吗？
　　铎：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请问，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的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做中国人，具体标准是什么？
　　木：不，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铎：我愿意承认你是认真的。
　　木：你呢，你认为标准是儒学吗？那么，你的这个标准，是谁给你的？你以为在国外大办“孔子学院”，你就应该推崇儒学吗？
　　铎：不是吗？
　　木：你去看看，你了解孔子学院吗？
　　铎：我知道，那里目前主要教授汉语，可是同时也讲授国学，不是吗？
　　木：你看，是国学，而不纯粹是儒学。而且，国外、国内，能是一回事吗，嗯？
　　铎：好吧。我好像变成笑柄了。——那我问你，为什么历史选择了孔子，独尊孔子，而不是道家、法家，以及其他诸家百家？
　　木：这个问题，早有公论。而且，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中国的历史悲剧也说不定！
　　铎：你说的这个公论，指的是什么？
　　木：还需要我说吗？汗牛充栋，堆积如山的史料论著都在明示，儒学尊君抑臣，为专制帝王所喜。难道你不知道？
　　铎：还有呢？
　　木：还不够吗？
　　铎：好像没有哪一种学说，曾经遭受过这般无知地诋毁，这倒是真的。
　　木：不是要诋毁什么，面对未来，真的是我们这些做子孙的，有点无奈。有点爱之不能，无所适从。
　　铎：老实说，我感到吃惊，老兄你今天有点不像你了。
　　木：对你这种极端的观点，就得采取极端的措施。
　　铎：呵呵。
　　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