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五（5）
　　铎：好像是这么回事。
　　木：也就是说，孟子也说善，荀子也说善，可是说来说去，他们的指向并不是一个东西。你明白吗？
　　铎：一个说精神，一个说肉体？
　　木：难道不是吗？孟子说人人都有什么什么“心”，荀子说，人人都有什么什么“欲”，一个说的正是人类精神的神圣需求，一个说的是人类维持肉体生存的必然欲望。尽管，“好利之心”，也有心灵的参与，但毕竟是一种“利”,毕竟也是一种满足肉体需要的东西。你说，他们两位各唱各的调，各说各的事，看起来很热闹，好像都有道理，可是作听众的，我们这些听众，如果不作恰当地区分与辨析，能算一个明智的听众吗？
　　铎：噢，对，有点拨云见日的感觉！
　　木：这就对了。
　　铎：因为我忽然明白了，既然我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说我们的羞涩感，我们的良心的自我谴责，那么，善，也只能从心灵的层面来寻找，才能寻找得到。
　　木：那么说，刚才，你的几个疑问，也一并解决了？
　　铎：呵呵，解决了。也就是说，董仲舒是对的，他找到的善，是大米，而不是禾苗。也就是说，人性有两面，一面是生存本能，一面是生存之后剥离出来的心灵的产物？
　　木：对，这样说，就更准确了。
　　铎：你这样一说，我还理解了，理解了为什么自古及今，人们谈起人性问题，老是底气不足。人们扪心自问，总觉得人人心中都有善；可是，眼观现实，看到世间的纷扰和无序，却又感觉人性的复杂多变，不可明察，于是便支支吾吾，觉得不便明说。甚至干脆感慨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对不对？
　　木：嘿嘿！王阳明的感概。
　　铎：可见，考察善，把肉体与精神分解开来，是非常必要的。
　　木：当然。最后，人们却都发现“善”对人类的不可或缺，把它作为了一种最高的追求目标，是不是？自然也成为了一切宗教、伟大的宗教，孜孜以求的目标。
　　铎：谈起宗教，我要说，关于善恶的问题，绝不是一个小问题。西方文化，没有找见上帝的这把钥匙，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也造成了一些可悲的后果。你看，自罗马帝国分裂以来，作君王的，真正伟大的，真没几个。可是，说起谁最残暴，谁最自我，谁最偏执，谁的欲望最膨胀得厉害，却可以列举出一大串来。一直到二战期间的墨索里尼，希特勒，不是吗？你再看我们中国，真正背离人性、残暴无耻的，好像真没几个。除了孔子之前的夏桀和纣王，是不是？
　　木：尽管极端的例子也有，可是你是对的。在中华历史上，真正残暴成性的并不多见。多见的，倒是一些不想做皇帝，偏偏喜欢书画艺术的，嗯？喜欢木工，喜欢在宫廷里寻找自我，寻找一点可怜的消遣和胡闹，是不是？
　　铎：因此说，一个人善恶与否，本质上说，其实是心灵与肉体，谁做主导的问题了？
　　木：对，“善”，说到底，本质上看，其实是一种超验的、意识层面上的东西，一种人类独有的精神认知和行动依据，是不是？那么，你告诉我，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在考察时，不让它，不让“善”回归到我们的“精神”层面，而要和“物质”糅合在一起呢？你说说看，这样缘木求鱼是明智的做法吗？你在树上找来找去，能找到鱼吗？
　　铎：对，道理变得简洁明快多了。
　　木：正所谓可见的事物是虚幻的，不是真相。我们人，现实生活中的人，都好像是生活在水中的鱼，很难意识到除水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因此，我们每天看到的混沌现实，往往都是虚假的，可是偏偏不自知。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本质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在我们心中，就在我们的心灵感知中。
　　铎：你这样一说，让我对中国文化好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们经常听到的什么“心安与不安”、“本心”、“本真”、“学问之道，收其放心”等等，好像就是说的这个“求真”的意思。
　　木：还有，你知道吗，中国哲学讲性本善，难道西方哲学不讲这个吗？苏格拉底，因此也有柏拉图，不也是在围绕着善说来说去吗？苏格拉底说，“人必须思考他自己，没经过对善进行严肃的思考、考察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生活”；他还说，“一个人，只有摆脱肉体的束缚，才可以思考真理”；“哲学家并不关心他的身体，而是尽可能地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体引开，指向他的灵魂。”他这是在说什么，难道不就是在说人性之善、灵魂里有善吗？
　　铎：苏格拉底还说，“我不关心大多数人关心的事情，什么挣钱、有一个舒适的家，担任文武高官或者参与其他各种活动。在我看来，神把我指派给雅典这座伟大的城市，就是让我起一只牛虻子的作用。我整天飞来飞去，到处盯人，唤醒、劝导、指责你们中的每一个人，督促你们对美德进行思考。”
　　木：对，他还说，“我们的灵魂被身体拉入多样性的领域时迷了路。但是当灵魂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进入了纯粹、永久、不朽、不变的领域，便获得了独立，摆脱了障碍，它就不再迷路。灵魂的这种状态，我们称之为智慧。”你看，这是多么精彩的表述！——翻阅西方哲学史，这种论述，这个善的踪迹，真是随处可寻。因此，我要说，对于善的认识，也是一切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的立论基础。
　　铎：我认识到，苏格拉底，和孔子常常有同样的主张。你说对不对？
　　木：对，人性如此，结果也只能如此。那么，你对性善，还有什么疑问吗？
　　铎：不应该再有了。而且，我还更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说人皆有是非之心；理解了为什么政府机关里，竟也有人冒着风险，对肆无忌惮的腐败行为产生由衷的逼视和厌恶。
　　木：为什么，你说说看？
　　铎：还用问吗？因为人人心中都有“善”，所以不但会有是非之心，一事当前，心灵会帮我们提前做出判断；而且，自然还会有恻隐之心、羞耻之心、辞让之心！都是因为我们的善，是固有的存在！而且，这还可以解释，为什么说“德可以服人”，为什么我们经常会说，“以德服人”。一切都是因为善，人人心中都有，人人都需要回答心中的善的呼唤。
　　木：好。即使在《君主论》里，马基雅维利眼观所处的现实生活，总结道，“成功就是最大的美德”，不管什么手段，只要成功，就是好的。看上去可怕的不得了。可是，他又说，恶人要想成功，最好披上善人的衣服，最好摆出一副有德的面孔。他的意思，不就很明白了吗，嗯？
　　铎：对，所谓“德高望重”。且不说我们的文化一直在讲这个道理，既就是西方人，美国人，不也因为华盛顿的道德理想，而对他景仰有加吗？
　　木：尽管爱猎奇求怪的美国社会，老是有人喜欢寻找真正的华盛顿，嗯？
　　铎：对，抛却神圣情感，把伟大的历史人物随意挖出来晾晒，我看，这本身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腐化堕落、肆无忌惮的最有力证据。
　　木：对，没错。可惜，他们忘记了，这位从早年拓荒者队伍里走出来的普遍人，伟大的独立战争的总司令，不但赢得了战争，更让一群出生入死的将军们为他潸然泪落。他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化解了美国开国之初的一场政治危机！你说，人类的灵魂之善，难道还不够伟大吗？
　　铎：这才真是榜样的力量！
　　木：这就是为什么说，权位、财富、浮华的势力，怎么也征服不了我们的心，只有高尚的人格，才会让我们心服口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铎：不过，老兄，你说这里边，难道真的没有功利目的吗？当年那些准备推翻文官政府的将军们，真的没有考虑华盛顿的权势吗？
　　木：嘿嘿，说那些将军们没有考虑华盛顿的权势，我也不敢乱下结论。但是，你该问问，华盛顿他究竟有没有什么权势？如果你把华盛顿为万民所景仰、所爱戴的事实，看作是他的权势，那么，真的，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权势，比这个更无敌、更不可战胜的了，对不对？因此，你更该问问，他的这个所谓的显赫权势，究竟是怎么来的。
　　铎：不就是赢得了战争吗，还有其它原因吗？
　　木：不，问题并非这么简单。我认为，美国给人类树立的价值标杆，那也是需要我们以诚挚之心，加以体会的。你同意不？
　　铎：当然，和其他殖民者相比，我看这么说，没什么错。
　　木：他们的这种正确定位，得益于谁？不就是得益于沉默寡言的华盛顿吗？
　　铎：这个，好像从来没有人想否认过。
　　木：所以我一贯坚持说，美国，其实是人类的宝贵试验场，是人类的精神乐园，你同意吗？
　　铎：这个——？不！我不想同意。呵呵，你不觉得你问心有愧吗？你不觉得你这是在好心办坏事吗？
　　木：怎么说？你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