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四(1)
　　程思木、吴永铎两位副教授
　　西安某综合大学
　　校内翠鸣湖边小树林
　　铎：——老兄，从今天开始，我希望围绕三定位，做些严密的讨论。
　　木：好主意，非常必要！而且，我认识到，应该称作三定论！
　　铎：是吗？
　　木：你听我说，你说的这个三定位，表面看，是一种个人的修养方式，非常有力！可实际上，其实也未必不是一种人生哲学。正所谓科学它费尽心思，也测不出人类精神的深度；物质再发展，精神就越要强化，而且物质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永远要把精神需要放在第一位，否则人类必将在“存在”的困局中迷失自己。目前，哲学面临的最大课题是什么？不就是需要郑重地回答人类的生存问题、伦理道德上的紧迫问题吗？还敢跟着科学亦步亦趋，作玄之又玄的抽象推理吗？
　　铎：慢点，——我想录音。
　　木：哈！那我可要挽起袖子来了。
　　铎：你说的这个哲学，西方的，还是中国的？
　　木：西方的！可是，如今的时代，中西合流的时代，有区分的必要吗？要知道，关于生死，关于灵魂，关于美丑善恶，历史上各民族的哲学都曾作过深入地探讨，至今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可是人类的视野，早就开始追赶宇宙边际了，还能拘于一隅吗，嗯？
　　铎：我想说的是，眼下的中国，如果说有哲学，那也最多是呈“八”字状分布的两类哲学。那些西方的所谓后现代哲学，根本不合现实中国的胃口。
　　木：所以说，很有必要把这个三定论做起来，给咱们的学生，给青年人一点现实的帮助。这就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最新获得的真实想法。很激动人心，不是吗？
　　铎：是！可是，我们可以吗，才疏学浅？
　　木：老弟，你何必自谦？你可知道，“见义不为，非勇也。”
　　铎：不是还有那句吗，“知耻近乎勇。”
　　木：呵呵，所以说，我们既然为人，就应该像伟大的卢梭所说，把研究这种事务，作为我们的本分！
　　铎：你这样说，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你知道吗，每当面对学生，面对这个年龄段的青年男女，我这心里头，总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也许是我有过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看到他们个个愁眉不展的青涩模样，我这心里，我的心里既有温存爱怜，也有遗憾自责。我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像我当初一样，正在苦度着一段迷蒙的岁月。尽管他们都是什么所谓的80后、90后，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他们毕竟还是人，不是吗？
　　木：哈哈，多么可笑！
　　铎：对，所以这些问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有问题，在我看来，都恰恰是他们不甘平庸，不甘寂寞，不甘被时代分解、被裹挟而走的最好明证。他们的心灵还没有被污染，他们的眼睛还是那般清澈如水，他们正在虔诚地、急切地寻找着关于生死、关于爱情、关于美丑善恶、关于金钱、关于友谊等等这些问题的答案。而所有的问题还在于，他们所处的环境，要比我们那个时候复杂一万倍。学校的，社会的，网络的，媒体的，家庭的，身边的，虚拟的，真实的，铺天盖地的信息，每时每刻都会洗劫而来，让他们的世界，到处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诱惑和千奇百怪的不解之谜。一不留神，他们就会意外迷失，迷失在谁也找不到的幽暗洞穴里。所以，他们要做到感受自己，守护自己，成就自己，就需要比我们那个时候付出更多的智慧，作出更加严肃的分辨与取舍。我们这些为人师表的，如果还看不到这个职责所在，那才真是有辱本分，愧对人群呢！
　　木：这也正是我特别看好的一点。我也清楚地认识到，关于人生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只有自己找到的才是最有效的，别人的说教往往大而不当，往往无关自己的痛痒。而你的三定论，优势恰恰正在这里。它要求每个人自己开动脑筋，以对自己诚实的而不是虚妄的，认真的而不是敷衍的态度静心沉思，领悟人生的有限，生命的宝贵，万物的美妙，宇宙的和谐，从而最终领悟那种散布在宇宙间的运行规律，并用这个规律来滋养自己的心灵。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滋养，最终达到一种超然神化的无上境界。你看，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只有这样，也才能叫做内心强大，才能叫做意志坚定，才能真正抵御物欲的横流。嗯？我的理解对吗？
　　铎：当然。真理是不能被教的，自己探求才最有效。也就是说，一个人要完善自己的灵魂，只能自己思考，自己摸索，自己寻找答案，最后确立宗教般的、虔诚的、谦卑的、具有敬畏感的生活态度，我认为，这应该是“三定位”的核心内容。
　　木：还要补充一句，最好是从沉思死亡开始，严肃地体验自我生命这个有限的存在！因为，有个现成的例子，乔布斯，苹果味道的史蒂夫？乔布斯，我看最能说明问题。
　　铎：对，乔布斯，东西方文化合力培育出的时代英雄，当然特别值得研究。不过，我想告诉人们的是，我们每一个个体，尽管天赋的资质千差万别，出身的，外貌的，环境的，很容易感知自己在好多方面不如别人。但是，正如西方人权宣言表明的那样，人人生而平等！而我们的社会，穷苦人的天下，不也早就完成了这一制度构建吗，对不对？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
　　木：对，民族独立，一夜巨变，一个伟大的历史创造！可是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的历史性课题，嗯？
　　铎：没错。可是，你说“人格”，究竟应该如何理解？
　　木：好！经常使用的东西，是应该搞个明白。
　　铎：我的理解是，所谓人格，其实就是做人的资格。或者说，我们成就自我的一种天赋的权利？
　　木：有失浅显，有失偏颇。我愿意说，人格，不是别的，其实就是一个人离开人世之后，可以留存下来、并且永续存在的那种东西。
　　铎：什么意思？
　　木：道理很明白，人格是自我的总合，它的外部体现，既有精神的，也有物质的，你知道吗？可惜这后一点，常常被我们所忽略。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就包含着对人格的应有尊重。你比如，你把一本书放在办公桌上，我没打招呼就拿走了，你发现后，心里很不爽。那么，你为什么不爽？因为，你感觉某种东西受到了侵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你的人格吗？道理就这么简单。我们的精神遗产，可以被继承，而物质遗产，更可以被承继。
　　铎：那么你是说，人格，往往身后才能被认识吗？
　　木：你这是哪里说话？我只是想提供一个有效的角度！换个角度看，人格，其实就是指一个人的本质特征，指一个人之所以是他、而不是别人的那种东西，知道吗？尽管人格，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但是它本身并不抽象。它既指一个人的气质、性格，更指一个人的品格、气度、精神风貌。
　　铎：我听说人格有不同的区分，什么本我、真我，潜在的、正在扎根成长的那个我？
　　木：这种区分，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实中，我们往往不能展现我们的全部本质，不是吗？一种心理学上的细微区分。
　　铎：但是，我认为，人格是统一的，它是自我的外在展露。一个人的内心再怎么复杂多变，但是他的思维方式、他的精神气质不都是相对稳定的吗？
　　木：对！精神的外在表现总是相对稳定的。而且，完成了自我的，心身和谐的人格，才是完整的、健康的人格，因此也才是完美的人格、理想的人格。这个很好理解。我要强调的是，我们这个社会，至今缺乏人格意识。对待他人，做不到应有的尊重；没有意识到任何人的人格尊严，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铎：呵呵，有些时候，我们的肉体权利尚且没有保障呢！
　　木：极端的情况，我相信，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像“文革”那样。可是最可怕，最要命的是，我们这个社会，如今到处仍有语言的暴力，无言的暴力，情感的暴力，蔑视的暴力，不屑的暴力，尤其是财产的暴力！有意无意间，我们总是喜欢处置自己无权处置的东西，不是吗？现实中这种例子还少吗？你再去调查一下，发生在学生宿舍里的情感冲突，有多少不是和基本人格得不到尊重有关？
　　铎：对了，对！我们的新一代，同样还不懂得这个做人的基本原则呢，这一点，真是令人感到忧心。
　　木：不，你说如今的青年人，没有人格意识，这怎么可能？他们常常大胆维护的，不就是自己的人格吗？只是，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他们竟忘记了，对方小心维护的，也同样是这个东西。知道吗？这才是真相。
　　铎：我认为，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一个基本的事实。
　　木：什么事实？
　　铎：可以看清楚，为什么，西方人比东方人更有幽默感。
　　木：怎么说？
　　铎：道理很明白。言语间的优雅与幽默，往往来自于交谈对象的平等地位。西方文化，本来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对不对？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兄弟。尽管，最近孩子的不良表现，使家庭谈话变得极为必要，极为紧迫，但是，理智告诉我，孩子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所以，不妨来个幽默，讥讽一下，提示一下。而我们东方怎么样？老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认为既然出于好心，怎么说都无所谓。所以表达起观点来，劈头盖脑，既无趣，又刻薄，让人只感到眼前一团漆黑。
　　木：哈哈，不错。代代相因，是不是？——好，反过来你再看，也有好多人，也没有自我人格的保护意识，天生一副媚骨相，向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早就习惯了在出卖自己，折磨自己，作践自己，找不见自己，忘记自己灵魂的存在，嗯？
　　铎：这个，我认为，本身就暗示着一种社会的病症。只是他们这个样子，是不好的，是病态的，我们有什么好办法阻止一下，提醒一下？
　　木：什么办法？他不想独立自主，外人能有什么办法？你能把一摊肉泥提起来吗？尽管这是一个物质化的时代，可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就可以不要吗？
　　铎：这个当然。但是贫穷往往会使人丧失理智。尊重、尊严毕竟不能顶饭吃，对不对？无奈的现实，让有些人总是习惯于苟且求生，拾人牙慧，习惯于“啃老”，你能说什么呢？
　　木：这是另一回事！没有并不等于就不需要！没有自我意识的人，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精神不健全的人，因此也必然是一个遭人鄙视唾弃的人！只有那些自我尊重的人，有坚韧毅力的人，有自我心灵感知的人，知道人生本身就是一种承诺的人，知道造福人群才是真幸福的人，才可以得到尊严，以及普遍的尊重！
　　铎：明白了。
　　木：还有，你要记住，个人者，国家也；国格、人格，都是一个原理。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够忍受耻辱的！如今有些政客，怀揣着愚蠢的欲望，尽情表演，满脸污垢，却自以为得意，嗯？跳梁小丑是不是？我要高声指出，背离正义，一时半会无论怎么风光，到头来，永远只会是跳梁小丑一个！
　　铎：没错。我是说，历史上，尽管我们不曾有人格这个概念，可是并不缺乏独立的人格，对不对？
　　木：当然，这还用说吗？临大节不可夺。要不，那么多伟大的心灵，因此也可以说是伟大的人格，又如何能生存至今，千秋万代永不磨灭？鲁迅说，自古以来，我们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一个民族，没有脊梁，能延续多久？你倒是说说看！
　　铎：我想强调的是，人格的完善，最有效的途径是自我思考，自我寻找。老天爷赐予我们每个人同样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同样的大脑，同样的思考能力。
　　木：好得很！兄弟，你让我想起了笛卡尔，一位身体虚弱的伟大天才。他说，在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中，惟有健全的理性，才是人人均等分有的。他提出的“我思故我在”，在中世纪的黑暗背景下，给欧洲重新树起了理性的大旗，引导西方世界创造了大放异彩的科技文明。因此，黑格尔对他曾经作过极高的、当然也是极为准确的评价。尽管，如今在西方理性已经走过了头，可是在我们这里，眼下正是最最需要的东西！
　　铎：所以，我不揣浅陋，想吁请人们重拾“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让每个个体都可以挺拔地成长在中国的大地上。
　　木：哎呀，你的“挺拔”一词，非常准确。你知道吗，和西方比，我们中国人，如今真的还没学会让自己的脊梁真正挺拔起来呢！你站在街头，做个简单的观察，观察过往的每一个人，头脑里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尽管个个看上去气血饱满，或自得，或苦恼，或满腹心思，或喜气洋洋，可是，你只要稍加留意，就会明白，在他们头脑里转动着的，不过是那点浮世的、有限的、可怜的东西。你总是觉得他们的脊梁是弯曲的，人格是经过扭曲而变形了的。个个肢体语言都在暗示说，“也算可以了吧，可以了；向前看，我不如人，向后看，人不如我；马马虎虎，糊里糊涂才是真！”哈哈哈，是不是？我经常会做这样的观察，内心就不由地要发出笑声。可又回头看看自己，我也不是这副德性吗？于是不免又要发出一声叹息，叹息鲁迅说的国民性，刀子下得真准！
　　铎：对，高度决定深度。现代以来，鲁迅的高度，至今无人可以逾越。
　　木：可惜，也难逃历史的局限性。只是解剖了一通，没有建构，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你听我说，可是你去看看欧洲，美国，不，即使是在香港，街头的气质就完全不同。个个脚步匆匆，像苍松一般在无声地移动。尽管个个满身都是现代病，尽管个个都被一种无形力量驱赶着，可是毕竟人格是独立的，好像都知道自己此生应该做些什么。所以，我还要说，宗教在西方文化中，所确立的正是集体向上的领悟能力，像哥特式建筑那样，嗯？说宗教伦理符合资本主义精神，我看不如说更符合理性精神，追求真理的精神！
　　铎：所以我认识到，我们此生，只有宇宙才值得沉思，只有心灵才值得时时关照。
　　木：哎呀，这个说法好。
　　铎：可是你说这个“我思故我在”，到底怎么理解好呢？
　　木：好，我来回答。笛卡尔这个命题的本意，是鼓励人们大胆地怀疑，大胆地寻找真理。他说，只有我自己正在思考的这个事实本身是不需要怀疑的，其他的一切知识、定义，都应该经过我们的理性思考过滤以后，重新做出评价。所以说，他在强调独立的思考，独立的沉思，独立的寻找问题的答案，独立地确立自己认可的真理。这一点，后来被作为了挣脱宗教枷锁的利器。
　　铎：好，明白了。——唉，人类生活在宇宙中，无遮无挡，空灵寂寞，这是一个多么值得我们感恩戴德的事实！可惜我们人类却很容易忘记这一点，很容易在眼前生命的厮混中，忘乎所以，狂妄自大，麻木不仁，肆无忌惮，把眼前的小恩小惠当作真实的存在，让各种世俗的欲望充斥自己的心灵，这样能不迷失自己吗？
　　木：没错。
　　铎：那么，我们可以不可以说，知道自己的无知，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像苏格拉底说的那样？
　　木：肯定！你让我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
　　铎：我还是想明确地指出，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个体，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境遇，很容易产生自卑、消极，甚至抵触、献媚、嫉妒、诋毁等等不良情绪，可事实上，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极其渺小、不足挂齿的东西。只有从各种物质的享受、从电脑网络上中抽出身来，集中精力对宇宙作一番严肃地思考，对自我的存在本身作一番深切地体悟，对历史与社会发展作一番仔细地审察，才是我们此生为人最最需要完成的课题，也才是完善自我的唯一途径。你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