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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皇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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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二章 命和运

  两天后,卢家的院门响了,吴妈开了门,扭头朝屋里喊:“三小姐,有人找!”卢惠文来到门口,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整齐的学生装,一付干净的样子。
  她想了一会儿:“你是吉……?”
  少年说:“二婶,我是吉永权,前年我到你们家去过。”他递给她一张纸,说:“这是二叔叫我带给你的。”
  卢惠文接过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在娘家久住,我好省点饭钱。”这是狗屎丈夫的烂笔迹。卢惠文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把纸团一揉,扔出了大门,吼道:“去死吧!”
  话音刚落,街头传来嘟嘟的汽车声。二人回头一看,一辆黄绿色的汽车在这个狭窄的街道里不停地按着喇叭开了过来,车门上印着青天白日徽,车厢上坐着十几个士兵,露出十几支长枪,枪口朝天。这条街上本来很少汽车过,突然出现军车,路人都有几分诧异。看着车子慢慢走远,吉永权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卢惠文本来就不喜欢吉家的亲戚,看着远去的军车和这个堂侄,回身哐当一声,把吉永权关在了门外。
  随后的几天里,街上的军人越来越多,宽阔的府学街经常有军车开过,呼地一声,刮起一地黄尘,惊飞一树麻雀。卢家住的这条小巷偶尔还有一些散兵流窜,东张西望。小孩子们吓得不敢出门了。
  卢家的孩子听不太懂南丰话,觉得吉永清他们说话太土气,不时取笑他们的口音。南丰话把妹妹说成“美眉”,他们就笑了好久。吉家三兄妹觉得没趣,就自己在一块儿玩。
  今天开讲楚辞,讲屈原的故事。舅舅的眼睛微微望天,吟出的每一个字都抑扬顿锉,如铁锤砸在地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吉永清想起了家乡,城外的橘树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边。每到冬天,橘林上金黄的果子一层又一层,街上摆满了一挑又一挑金橘,满街响着橘农殷切的叫卖声。那果子皮薄、易剥,吃进嘴里,甜蜜,化渣……
  吉家的三个孩子和卢家的五六个孩子在侧厅里跟着吟《橘颂》,然后模写。
  四弟不知为何又哭个不停,声音时大时小。吴妈也被哭得心烦了,过来帮外婆诓他。外婆道:“这伢子生下来就没吃几口奶,靠米糊喂大。造孽呀……”吴妈抱过他,轻轻拍着,仍然止不住哭声。外婆突然变脸,在他耳边轻声道:“外面在过兵呢!”四弟一愣,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外婆,张着的小嘴老也闭不上,不出声了。
  “咚咚咚!”有人敲院门,敲得挺重,节奏比傩舞班子的鼓点快。学童们停下毛笔,从窗子望了出去。吴妈跑去打开门,看见两个身着军官服装的人。吴妈愣愣地一时有些结巴:“长——长官……”。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跨进门槛,脚上的靴子敲在石板上声音很响,很威风。后面那个军人牵着两匹马在门口候着。
  舅舅脸一沉,走出侧厅,与来人对望,然后露出笑容:“是姚兄啊!”走上前去。来人嗓门很大:“若望兄,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啊!”两人一拱手,一起进了堂屋。
  吉永清几兄妹趴在侧厅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堂屋,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他们说的是国语,舅舅是很少说国语的。
  舅舅:“我这里寒酸,只有这清茶和南丰蜜橘可以招待老同学。这南丰蜜橘是产于南丰城北的贡橘,最为正宗,从唐代开始就是皇室的贡品。曾巩有诗赞它:谁能出口献天子?一致大树凌沧波。”
  军官轻轻一笑:“若望兄真想做隐士?可惜啦,你是黄埔三期的学生,在北伐的时候就为党国立下了战功。现在**在江西越闹越凶,蒋委员长这次坐镇南昌,亲率三十万大军开始第三次剿匪,还请了德国的军事顾问,志在必胜。你干嘛不趁此出山,既为党国立功,又为自己立业呢?”
  舅舅淡淡地:“今日之剿匪不是昔日之北伐,不可同日而语。我只想在此读点书,教弟子们学点做人的道理,这不是一样的立功立业吗?”
  “那怎么相同?差远了!”来人的嗓门挺大的。
  “古训说,立言莫如立功,立功莫如立德。鄙人立德的事还没做好,立功之事就只好以后再说了。”
  “若望兄克己过严了。”来人一时语塞,干笑了一下,“乱世之中,隐士也不好做呀!像阮籍、嵇康那样的名士都没有好下场。”
  舅舅:“他们二位是魏晋名士的代表,我以为他们走得太远,走向了名士的极端。我做不了他们。还是山涛好,中庸一点。”
  “那就好。”来人姗姗笑着,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拱手,走出了堂屋,到了院门,脚步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响了。门口的马嘶叫了两声,然后是嘚嘚嘚的声音,慢慢变小。
  吉永源一直瞪着圆圆的眼睛,直到大门关上,他问:“大哥,那是谁?”
  吉永清答道:“他是舅舅的同学,是个军官。”
  “好带劲啊!”吉永源比划着军官斜跨的武装带,用手比划出手枪的样子。
  吉永淑问:“他为什么叫舅舅若望兄?舅舅不是叫卢靖文吗?”
  吉永清道:“若望是舅舅的字。”
  吉永源停止了比划:“字?什么字?”
  吉永清道:“名是父母取的,只能长辈叫。字是自己取的,可以随便叫。舅舅的同学当然应该叫他的字了。”
  吉永源道:“那我们的字呢?”
  吉永清道:“我正想着呢,我的字准备叫嘉树。”
  吉永源急着问:“那我的呢?”
  “你的——可以叫来复。”
  吉永淑忙问:“那我的呢?”
  “我想想……你可以叫素荣。我们三个人的字都出自《橘颂》。”
  二弟和三妹都满意了,默默地念着自己的字。
  母亲从后院走了出来,在堂屋的后门看着两个军人离去,愁云满布。她本想在省城里找个教书的差事,可看见街上老是过兵,而且伤兵一天天地增多,总也没完,就不敢出门,呆在了家里。就这样还是遇上了几个伤兵砸门,那声音一听就不是来客,就像抢匪。家里的人不敢开门,还是舅舅去开门,拿了几个银元把伤兵们打发走了。这样沉闷地过了几个月,伤兵们都走了,街上终于安静下来。
  南昌的夏天骄阳似火,到了初秋依然暑热难挡。院墙边一盆枯萎的仙人掌搭拉着头,一只狗在旁边吐着舌头,喘着气,望着散学的学童们。
  夜幕垂下,油灯如豆,卢惠文让几个孩子不要看书了,早早上了床。吉永清躺在床上,想着舅舅布置的功课,要作一首关于立德的诗,心里打着腹稿,一时睡不着——建立功业,创立学说,完备道德,为什么说道德最重要?
  弟妹们还小,不用做诗,一会儿就睡死了。死寂的夜晚里,母亲轻轻的脚步声慢慢停了下来。窗外几声狗吠后,一切都静了,偶尔有几声蛙鸣。门缝外现出一线油灯微弱的光亮,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母亲:“哥,民国都二十年了,为什么还有包办婚姻?”
  舅舅:“这是几千年的旧俗,一时难改。”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能有什么法子呢?”
  “反正我是再也不回吉家了!”母亲的声音有一种绝望。
  门缝里的灯光轻轻闪了一会儿,好像是叹不完的气。“你不想认命,想要有出头之日,到是有一个去处。”
  “哪里?”
  “上海。那里开埠早,总是领风气之先。我有个黄埔军校的同学叫王正觉,在中国公学教书。那是一批留日学生办的洋学堂,前几年就开放了女禁,讲究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母亲的声音很惊异。
  “中国公学是中国最早的大学之一,光绪三十二年在上海创立。民国后,孙中山当过校董,宋教仁、蔡元培、杨杏佛、于右任也担任过校董。胡适是第一批学生,现在已经是校长了。”
  “那我要去,去读书!”
  “读书当然好。只是……”舅舅在犹豫。
  “我明天就去!我一天都不能再忍下去了!”母亲的声音很决绝。
  “上个月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东北已经全部沦陷。外面更乱了,女人家一个人出门不安全。”
  “在家里就安全吗?安全得就像一块等人宰割的行尸走肉!”母亲的声音很急促。
  舅舅稍停,依然不紧不慢:“好吧,你在家里迟早会憋出病来。我给你写封信带去。读书的费用从家里带一些,不够的话可以去找大姐,大姐夫在上海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大姐命好,嫁对了郎。这姐妹情还是有的,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母亲的声音很幽怨。
  “我这个同学为人还是不错的,你可以放心。”
  “那我更要去闯一闯。”
  舅舅好像还有一些不放心,又道:“我们在军校的时候就住同一个宿舍。后来北伐,我们又在一个部队,我在一连当连长,他在三连当连长。我们一起打下了武汉,部队士气正旺的时候却停止了继续北上。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在一起聊。后来就发生了清党,整个武汉城弄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我们有个排长被一个班长举报,说他是共产党。其实呢,那个班长抢过农民的东西,被排长骂了一顿,一直怀恨在心。至于排长是不是共产党,谁也不知道,最后排长还是稀里糊涂地被枪毙了。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军队已经自乱了阵脚,还有什么战斗力?北伐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国民党的革命事业也结束了。我和王正觉一商量,万一有人对我们不满,密告我们通共怎么办?所以我们就以养病为由离开了军队,都当起了教书先生。”
  “共产党是干什么的?”
  “和国民党一起革命的。”
  “革命?”
  “革命嘛,革命是以激烈的方式来实现社会的巨大进步。比如实现男女平等就是一场革命。不过,现在它只是一个时髦的口号而已。”卢靖文还在踱步。
  “既然共产党和国民党都要革命,为什么国民党要杀共产党呢?”
  “唉,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你出门后说话要小心,不要引火烧身。”舅舅的脚步停了。
  “嗯。”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磨墨的声音,有收拾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听到舅舅的声音:“你这一去,吉凶难料啊……”好像仍有迟疑。
  母亲的幽怨带着决绝:“这是机会,是命运来敲门了,来的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都得开门。”
  舅舅又叹了一下气。又过了好一会儿,母亲轻轻推开门,走进屋里,又把门轻轻关上。月光照在屋里,映出母亲瘦弱的身体。吉永清假装睡着,虚着眼睛看着她收拾东西。又过了好一阵儿,她在妹妹身边躺下。门缝外那一丝灯光没了,黑暗彻底降临……
  第二天吉永清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弟弟仍在熟睡。他翻身坐起,看见房门已是半开,旁边床上只有妹妹一个人酣睡如常,旁边的枕头空着。他下了床,披上衣服走了过去,伸手到被窝里摸了摸,里面暖暖的,还有母亲的体温,好像还有乳汁的香味。妹妹睡在靠墙一侧,脸蛋像个红红的苹果,睫毛向上弯着,老长老长,鼻子轻轻地呼气,薄薄的嘴唇就像画了胭脂,小手已经伸出了薄被。如果妹妹醒来,找不到妈妈,她会哭的,那该怎么办呢?想着想着,吉永清的眼眶已经蓄满了泪。
  妹妹在翻身了,他赶紧侧过脸,用衣袖擦去眼泪。可妹妹一下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含糊地喊:“大哥……”妹妹的手落到了旁边的枕头上,她睁开了眼,喊道:“妈……妈!妈呢?”她的眼睛睁大了:“大哥,妈呢?”
  吉永清轻轻摇摇头:“妈走了。”
  “去哪儿了?”
  “上海。”
  “上海?上海在哪儿?”
  “不知道。”
  妹妹跳下了床,耷拉着布鞋,大声喊:“妈妈!”没有人回答。吉永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含含糊糊地问:“妹妹,咋了?”
  妹妹跑出了屋,边跑边喊:“妈妈!”喊着进了外婆的屋,又喊着出来,喊着进了厨房,又喊着进了堂屋。院子变得格外空旷,麻雀也被吵醒,一直没人回答。她在堂屋里呆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哇哇大哭:“妈妈,我要妈妈!”
  外婆一边扣着衣服,一边过来搂着妹妹,直说:“乖伢子,不哭啊……”
  吉永清兄弟二人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外婆和妹妹,默默地抹泪。爸爸从来不管几个孩子,妈妈呢?她把两兄弟送进学堂,就很少过问了。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和两个弟弟呢?她那么喜欢妹妹,还是独自走了。为什么呢?吉永清想不明白,任泪水打湿了衣衫。
  这一年吉永清十岁,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会在舅舅家住多久,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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