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曲梅回到帐篷里，一眼就看见安凯坐在桌旁，因为思考着什么而发愣。
　　“发什么愣呢？你猜我刚才发现什么了？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曲梅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水，一饮而尽之后坐了下了。
　　“共军在我们出去的时候，到这里来过了。”安凯轻声的说道。
　　“什么？共军进到我们的帐篷里来了？你是怎么发现的？”曲梅觉得共军的胆子还不至于那么大，敢只身独闯虎穴？
　　“我们桌上的南江县地图上，让人做了个记号，不信你看一下。”安凯拿起地图在上面指了指，这个位置多了一个红点，昨天我看这张图时还没发现。我也是在你来之前刚刚发现的。曲梅接过图看了看，地图上下行桥的边上被人用笔画了个圈。曲梅看完之后没有说话，她在思考着什么，半天才开了口。
　　“中尉，你不会想到共军在附近的水下还有暗桥吧？”
　　“我说的不是暗桥的事情，暗桥不管是解放军还是我们，要想利用它都是有条件的。现在军管会的侦查员都跑到我们的老窝里来了，曲司令还真是沉的住气。”安凯对曲梅的反应感到非常出人意料。
　　“中尉，这件事情就不烦劳你费心了，我自有安排，你准备一下，我们俩马上去一趟南江县城。”曲梅说话的口气非常肯定。
　　“什么事这么急！需要连夜动身吗？”安凯竟然有些糊涂了。
　　“不要再多问了，我去换衣服，马上出发，你和兄弟们说一下，在附近继续仔细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暗桥了，完了在岸边等我。”曲梅的话语依旧咄咄逼人。
　　两名手下用船把曲梅和安凯送出湖区，船上放了两筐鱼，这样遇到盘查也好应付。接下来这艘船沿着去南江县的水道，并没有遇到盘查，一直进入南江县，因为是顺流而下，所以天刚蒙蒙亮时，这只船已经停在了二桥广场边上了。曲梅叮嘱送她来的那两个人：“你们去把这两筐鱼处理掉，完事后马上回去。不能让人跟踪，见机行事！不然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是！”两名手下答应着，转身走了。
　　安凯觉得这次到南江县来的也太顺利了，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但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突然想起来那个地图上留下的标记，离雯雯的豆腐店很近，曲梅此行的目的是不是和豆腐店有什么关系？他有些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曲梅这次突然到南江来是什么目的？
　　“中尉，从现在起一直到离开南江，我们必须夫妻相称，不要漏出半点马脚。”曲梅以命令的口气对安凯说道，一边拿出一块兰花布的方巾系在头发上，并顺手抄起一个竹篮拎在手里，这么简单的一打扮，女特务立马就变成了贤惠温柔的“村姑”，安凯往头上扣了一顶毡帽，和曲梅先后离船上岸，向二桥方向走去···
　　曲梅作为南江及周边潜伏人员的总负责人，在每个县城或乡镇都有秘密交通站或者联络点。平时一般都是用无线电台联系，不是万分紧急或者电台无法联系的情况下，是绝不允许直接见面的。昨晚周长贵走暗桥准备上湖心岛搞侦查，不曾想被敌人发现后中弹受伤，在水里潜泳几十米，在谢明春和安琥的火力掩护下，还是登上敌特盘踞的湖心岛，借助夜色和杂草的隐蔽，潜入到最大的军用帐篷里。长贵最初的想法是，按照安少文的命令，尽可能的找到安雯的丈夫，并把从安雯那里拿来的照片交到他男人手里。照片的背面，少文写了几句简短的留言，
　　“谨代表南江百姓，受安夫人委托，奉劝阁下，顺势而为，站到人民的一边来，切不可一意孤行，与人民为敌，家中妻儿老小日思夜想，盼望阁下早日回头，尽早回到妻儿身边，尽享人伦之幸。南江县军管会安少文”
　　此时的特务们都在曲梅的带领下，正全力追击谢明春和安凯，帐篷周围竟然空无一人，长贵忍住伤痛，在曲梅的军用帐篷里来回的转悠，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也不知道安凯到底长什么样，只是安少文给他一个大致的描述。怎么办？这一趟不能白来了，借助帐篷里昏暗的油灯，长贵发现了桌上有一张南江县城的地图，他走过去仔细的看了看，地图的标志还是较为细致和准确的，长贵拿起桌上的红色铅笔，在下行桥的附近、钱记豆腐店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他想让安凯看了这个标记之后，会主动去豆腐店找他的妻儿，这样照片和军管会的真实意图，就会传达给这个国民党军官。
　　曲梅之所以见到地图上的标记而不动声色，是因为她一厢情愿的不想让安凯知道，他们在交通站的情报员，可能有紧急的情况要通知她，而且必须当面和她说。曲梅和安凯走进安记茶楼，在临街的二楼雅间的座位上坐下，不一会儿伙计端上刚刚沏好的热茶，外加一碟糕点和一碟瓜子，说了声“客官慢用！”继而出了雅间，并随手带上了精致的花格木门。
　　“知道是谁在地图上画圈的吗？”伙计出去后，曲梅看了看窗户外面的街景说道。
　　“难道是我们的潜伏人员？那他为什么不和你当面说清楚，而要在地图上做记号呢？”看看曲梅严肃的表情，安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曲梅有些神经过敏。
　　“这正是我急于和你到南江来的目的，你是我信任的人，我也就不瞒你了，可能是我们的基地里出了奸细，来接头的人不便于露面，只有留下记号走了。”安凯听完曲梅的话，想了想说道：“有紧急的情况完全可以用电台联系，难道电台也被军管会查抄了？”
　　“可能不仅仅是电台被查出这么简单。”曲梅的话让安凯更加糊涂了，他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位女中校了，她分析的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也是合乎情理的，还是自己原先的判断根本就是错的？
　　曲梅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此刻这位女特务的内心到底在想着什么呢？她为什么会带我到这家茶楼来？一连串的疑问，让安凯似乎感到了一种危机正在悄悄的临近······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和安雯见上一面，也只有和雯雯见了面才能够解开这个疑团。但是他又不想让曲梅知道，更不想和曲梅一起去豆腐店，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眼下这个局面呢，茶楼是不宜久留的，接下来曲梅又会带他去哪呢？
　　六
　　曲梅带着安凯到茶楼喝茶，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等时间。按照事先的紧急联络方式，也就是地图上出现的那个红圈，那么第二天早上八点整的二桥广场上就会有人来接头，而曲梅的接头暗号，就是她手里的空菜篮和头上的兰花布头巾。而安凯和曲梅所在的茶楼雅间面对的就是二桥广场，可以观察广场上的人流，甚至能够听到行人的讲话。安凯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八点十分了，曲梅依然坐在坐位上，漫不经心的喝着茶，时不时的观察一下广场上的动静。深秋温暖的阳光透过木船照进了茶楼，也照在雅间里的曲梅的脸上，安凯不经意的看到阳光照射下的曲梅，显得是那样的委婉、秀美，兰花布头巾映衬下的是一张无比精致、动人的脸，婉约中还透出阵阵逼人的英气，一时间安凯似乎已经忘记了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竟然觉得好像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坐在自己的对面。
　　“你在这里守着，我到广场上去！嗨，想什么呢？”曲梅的话打断了安凯的遐想。安凯有些失落的看着曲梅说道：“没想什么，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如果我遇到麻烦，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开枪。不然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到时看我的眼色行事。”曲梅说完拎着篮子走出了安记茶楼。安凯独自一人坐在那，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刚刚逃回南江时，他去安前村见过一次女儿和岳父。此时他又是多么的想回到他们的身边······
　　安凯透过窗户向外看去，二桥边有两个人正在和曲梅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再仔细观察，发现有点像是一道来南江那两个船上的兄弟，但是两个人背朝茶楼，离得又较远。所以安凯没办法确认。
　　此时一个人影推开雅间的门，闪身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门。安凯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准备拔枪。来人似乎早就有备而来，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意思就是让他坐下、别出声，安凯疑惑的看着进来的这个人，黑瘦的脸上显出略有憔悴的神情。
　　“我是南江军管会的，想必你就是安中尉了。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第一，从你们一出发就已经被我们的人监视和跟踪，我一直没有和你单独接触的机会；第二，女特务曲梅对你并不信任，他已经派人去安前村抓你的女儿做人质，不过请你放心，派去的特务已经被我们解决了，而且你的岳父和女儿，将会暂时住在军管会招待所，我们会保证你家人的安全；第三······”来人向窗户外面的广场看了看，广场上已经没有了曲梅的踪影，长贵心想“不好！我必须马上离开。”说着话，拿出安雯爷三的照片往桌上一放，“安先生好自为之吧！”
　　“等一下，你怎么会认识我，另外我的老婆现在安全吗？”安凯急忙问道，
　　“你是说钱记豆腐店的‘豆腐西施’，放心吧，我们的同志正二十四小时监视保护。不过请你不要擅自去见她，负责监视的同志不认识你，可能会有不必要的冲突。我本来也不认识你，但是从你的谈吐举止可以看出来，你和其他的特务不一样，所有我断定你就是安中尉。”来人说完转身走了。
　　安凯看了看窗外，曲梅和那两个男子都已经不见了，
　　黑瘦男子出了雅间，此时楼梯上有人在往上走，此人意识到曲梅已经上了楼梯，他瞄了一眼隔壁的雅间，幸好没人，于是转身推门进去，接着掩上了门。与此同时曲梅已经面朝雅间走上茶楼的二楼。她好像感觉到二楼雅间的动静，但是一切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在安凯对面坐下后，和安凯的目光对视了一下直接问道：“有人进来过吗？”
　　“除了你，没有人进来过。”安凯从思索中刚刚清醒，他的语气开始变得连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异样。
　　“怎么样，接上头了吗？”安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会引起曲梅的警觉，所以他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说道。
　　“接上了，不过我们的内线说湖心岛上有奸细，回去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曲梅此时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在阳光下温婉恬静的神态，已经判若两人了，这让安凯的内心不仅非常不适应，并且让他感到了阵阵凉意。
　　“岛上的兄弟都是你从老家带过去的，有谁敢背叛我们的曲司令！”安凯尽可能用平静的心态和口吻说道。
　　“人心隔肚皮，有谁能够料到？”曲梅依旧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接下来怎么办，马上回去吗？”安凯问道。
　　“安中尉就这么甘心的回去了，难道不想见见你朝思暮想的妻子吗？”曲梅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神情。
　　“曲司令什么意思啊，在共军的眼皮子底下···，你想让我们往军管会的枪口上撞吗？”安凯对曲梅的问题都已经做好了各种应变，而此时纷乱的思绪，又很难让他平静的面对曲梅这个谜一样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想一解中尉的相思之苦而已。怎么近在咫尺的妻子也不想见上一面了？”
　　“如果真是替老婆着想，就不要和她再见面。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根本不应该有家庭和亲人，一个人独自行走江湖，没有任何的惦记和牵绊，就是去见阎王爷的时候，也不会担心小鬼的胡搅蛮缠了。”安凯此时倒是说出了心里话。
　　“上船走水路，我们马上去桑河县基地，那里还有兄弟们等着呢。”曲梅说完和安凯一前一后下了楼，出了安家茶楼。上了去桑河县的客船，搭乘这艘船的，大多数是郊区或者临县的进城做买卖的农民，也有出公差的工作人员或是一些走亲访友的人。翻身的老百姓当然是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船舱里几个进城的妇女正在用方言大声的说着话，是关于新发行的人民币的话题。
　　其中一位头上也扎着一块和曲梅一样的花布头巾的妇女，一坐下来嘴里就不停的说着：“还是共产党让我们穷人翻了身，地主、资本家还要拿国民党的钱去银行换新钱，我们穷人家里本来就没钱，连兑换的事情都省了去，直接挣新钱。多好、多好！”周围的几个同样的人也附和着这位农村大妈的话，一路的说笑着。客船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出了南江县，拐进了主河道。一路上，曲梅紧挨着安凯，不知道的人真的以为他们就是两口子，安凯平静的坐在那里，但是内心的猜疑却一刻也没有停止。他反复回忆在茶楼上那个黑瘦男子的话，这个人如果是南江军管会的人，而且一直监视着他和曲梅，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和曲梅抓起来？还要多此一举的和自己接头，并且还把安雯他们爷三的照片交给自己？而照片背面的字又到底是不是军管会的人写的呢？曲梅这次南江之行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安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正在向自己慢慢的逼近。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安凯陷入了思考，他闭上了眼睛，靠在船舱的座位上假装睡觉。渐渐地他觉得船舱里安静了许多，睁开眼睛，他发现先前说个不停的农民模样的人，已经在中途下了船。
　　“怎么，在想什么？从茶楼出来就发现你一直心事重重的，还是在想老婆、孩子了？”一旁的曲梅把脸几乎贴在安凯的肩上，用一种女人特有的深沉的口气低声的问安凯。安凯继续闭着眼睛，他不想回答这个女人的问话，但是他又觉察到身边的曲梅绝非是一个善类，换句话说，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怎么不说话，被我猜中了吧！谁不想家人？但是我们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从参军那天起，我就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们就是一颗政治棋子，到哪去、干什么？我们都只有服从。这就是命啊。”曲梅依偎在安凯的身边，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话。
　　船上两名船夫轮流划桨，正常情况下，从南江县到桑河行船大约要五、六个钟头。幸好今天不是逆风，要不然会比正常时间晚到一个小时。
　　曲梅撤离桑河的时候，还是夏秋之交，转眼再回来时已经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