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沈祥到了。刘锡彤简单交待沈祥几句，沈彩泉早已招呼起一班衙役，抄起各人仪仗，浩浩荡荡，簇拥着刘锡彤、沈祥等人往葛品连停尸处而来。
　　人言快如风，整个余杭城都知道县衙要来勘验葛品连尸体，大半个余杭城的人都来看热闹。葛品连家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刘锡彤到了停尸现场，衙役们早已布置好了勘验场所，死者被抬到一空旷场所，四周站满了衙役，不准旁人进入勘验场所。城内四处张帖着县衙布告，声言勘验时，三等以内亲属以及地方保正，可以进入勘验现场旁听，其余人等不准进入勘验现场，一律回避。人们只能站在勘验现场四周，远远地张望。有的爬上了树，有的站在楼上窗口远远眺望。
　　刘锡彤坐在离尸体远远的地方，看着仵作沈祥验尸。
　　仵作沈祥四十余岁，个头虽然小了些，看起来还算机灵，识得一些文字，看过多遍《钦定大清洗冤录集注》。只是作为一个县衙仵作，毕竟遇到需要他勘验的机会不多，况且他自觉勘验这碗饭不太好吃，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沈祥做这个手艺倒是战战兢兢，十分小心谨慎。他揭去蒙在葛品连脸上的丝绵后，发现葛品连的口、鼻有淡血水流出，于是喝报：死者口、鼻有血水流出。
　　门丁沈彩泉自告奋勇，立在沈祥边上，向知县刘锡彤照样大声重复一边。书办何春芳坐在刘锡彤旁边，将仵作的喝报记录在案。
　　沈祥又喝报：嘴唇外翻。沈彩泉也照着喝报。
　　脱去衣服后，沈祥见死者全身有大小血泡数十个。又取出银针刺入葛品连咽喉。取下银针，发现银针变黑。觉得有中毒可能。银针试毒是勘验尸体时常用手法，门丁沈彩泉也略知一二。看见银针果然变黑，沈彩泉在旁边叫道：“果然是砒霜中毒。”沈祥却未有喝报。
　　沈祥见试毒银针发黑，想起《钦定大清洗冤录集注》上言道，试毒银针发黑，不能就此确定为砒霜中毒，必须用皂角水多次擦拭，试毒银针之黑色擦之不去，方能定为砒霜中毒。随即他用皂角水擦了擦试毒银针，银针上之黑色便轻易地擦去了。如果是砒霜中毒，银针上之黑色便不能擦去，心道，看来不一定是砒霜之毒。那又会是什么毒呢？他想起前几年曾为一个生烟土中毒致死的勘验过，其周身症状倒是与此相类似，也有大小不等的水泡。沈彩泉因见试毒银针发黑，又一次说道：“是砒霜之毒，沈师傅如何不报？”。沈祥却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沈彩泉的意见。他轻轻地跟沈彩泉说道：“可能是吃了生烟土致死。”
　　沈彩泉本是刘锡彤一个亲戚。刘锡彤自老家将其带来任上，充作自己的贴身衙役。沈彩泉因有这层关系，又已跟随刘锡彤老爷多年，有点老资格的味道。听沈祥说可能是生烟土致死，想到临出发前刘大人与陈竹山的一番谈话，便十分不服气，说道：“你瞎说！生烟土都是自己吃死的。哪有用生烟土去毒死他人的？生烟土得好大一块才能吃死，吃的人自己肯定知道。那葛品连年纪轻轻，不可能自己吃生烟土。好好的，他干嘛要吃生烟土？”
　　沈祥因自己才是仵作，自己才有资格说死者中的是什么毒，见沈彩泉说话腔调有些冲，也有些不客气，说道：“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葛品连没有吃生烟土？”
　　沈彩泉更没有把一区区仵作放在眼里，于是便说道：“反正死者不可能是吃生烟土而死，绝对不可能！”嘟嘟嚷嚷，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沈祥听得心烦起来，回敬道：“你这么懂，格么你来鉴定，我让你，好不好！”
　　沈彩泉还是不依不饶，说道：“你说死者是吃生烟土而死肯定不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按照规定，试毒银针要用皂角水多次擦拭，黑色擦不掉，才能断定是砒霜中毒。可是，两人这么一争吵，沈祥把这事也给忘了。
　　刘锡彤远远地看见勘验尸体的两人吵了起来，便将他们叫了过来。问两人所吵何事。沈彩泉抢先说道：“沈祥胡说葛品连是服生烟土自杀而亡，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沈祥辩解道：“大人，小的因前几年勘验过一个服生烟土自杀身亡的尸体，葛品连尸体的症状与那个服生烟土致死的人大体类似，故尔有此一说。到底该如何定，还是请大人示下。”
　　刘锡彤问道：“死者可有中毒症状？”
　　沈详答道：“依小的看是中毒致死。”
　　刘锡彤问道：“试毒银针是否发黑？”
　　沈祥回答：“是发黑了。”
　　刘锡彤大声吼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沈祥本想回说按照《钦定大清洗冤录集注》，试毒银针须用皂角水多次擦拭，黑色不去，方能认定是砒霜中毒。现试毒银针虽发黑，却可擦去，当用皂角水多次擦拭，如黑色不去，方能定为砒霜中毒。刘锡彤粗大的嗓门吓得沈祥不敢再多言。沈祥想到，按大清律令规定，勘验结果报告给主持勘验人后，是否中毒，所中何毒的决定权在知县大人手里。
　　沈祥还想再说几句，提醒知县大人不可轻易断为砒霜中毒，而刘锡彤已经大声叫道：“来人，带死者之妻！”
　　沈祥见自己已成多余，便不再言语。
　　几个衙役如狼似虎，把小白菜从三等亲以上的人群中拎了出来，往县太爷刘锡彤前一扔。小白菜犹如一团被揉烂的面团，瘫倒在刘锡彤面前。刘锡彤一眼见到了小白菜，见小白菜长得十分标致，心中愈觉定是此人与奸夫通奸谋死亲夫，便问小白菜道：“你可是死者葛品连之妻？”
　　小白菜答道：“正是。”
　　刘锡彤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菜答道：“妇人娘，娘，娘家姓毕，名唤毕，毕，毕生姑。”
　　刘锡彤突然对小白菜大声吼道：“葛毕氏，你说，毒从何来？”
　　小白菜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见知县大人如此动怒，应道：“什、什，什么毒、毒、毒呀？”
　　刘锡彤道：“哼！你不要装聋作哑，谅你也不肯轻易招认。来呀！把葛毕氏带回衙门审问。”
　　众衙役连掇带拖，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小白菜带回了县衙。小白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县衙里的。
　　官府经过勘验，果然是砒霜中毒！葛品连系被妻子毕生姑投毒致死。这些已经被官府勘验证实了的消息，迅速传向四面八方。当天下午，尚在径山寺的应然和尚就从香客口中得到了消息。观音菩萨叫自己要保全其性命的人惹上了人命官司，这还了得，应然来不及多想，迅速默念“南无喝辣怛那”，瞬间便到了余杭城内。
　　应然不便自己打听，径直来到余杭县衙，心知小白菜定被县太爷押往衙门里，便隐去身影，径直进入了衙门。只见大堂之上，小白菜斜着身子躺在地上，不时地将双手伸到嘴边呵气。应然近前一看，原来是小白菜的双手被竹板打得肿起像馒头一样，有几处还流出细细血丝。
　　刘锡彤一反常态，像猫儿戏弄一只小白鼠，细声细语地说道：“葛毕氏，本官已经等了你半天了，也已经知道本官的厉害了，你还不肯招认，啊？”
　　小白菜边哭边求恳，说道：“大人，民妇真的是无供可招。民妇真的没有下过毒呀！”
　　刘锡彤狞笑道：“哈哈，好一个无供可招！你丈夫中的毒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你刚刚不是说，葛品连临死之前，只有你给葛品连喂过药，对吗？”
　　小白菜道：“桂圆洋参汤是民妇熬的，熬好后也是民妇喂的。可罗卜子和万年青的汤汁乃是婆婆熬的，也是民妇喂的。”刘锡彤笑道：“这么说来，是葛品连的母亲想毒死自己亲生儿子罗？真是一派胡言！”
　　刘锡彤又大声吼道：“来呀！大刑伺候！”一班衙役如狼似虎，大声答应着。
　　刘锡彤吩咐道：“给葛毕氏上拶刑！”
　　“噢！”衙役们齐声答应。接着，便有衙役取来刑具。
　　拶刑，是古时公堂上常常用来逼迫女人犯认罪的刑具。清朝时已有明确规定，审案不得使用，属非法之刑。但是，各地衙门并未将此种刑具销毁，便有官员不时地取出将其作为审理案件的秘密武器。拶刑的刑具是以五根原木为之，各长七寸，径围各四分五厘。用绳穿连小圆木，套入手指，用力紧收，使人极疼痛。所谓十指连心，衙役越是使劲，人犯双手越是疼痛得厉害。
　　小白菜自出娘胎，从未领教过这种刑罚，见到刑具和刘知县的神态，心知其应是何等地厉害，心中害怕之极。刘锡彤一声令下，两边衙役分别将小白菜十指套入刑具之中，两名衙役使劲向两边拉。衙役使劲不小，可小白菜虽并无疼痛感觉。刘锡彤见小白菜并无痛苦情状，以为衙役并未使力，向两旁衙役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上，给我使劲拉！”八名衙役得令，一齐上去狠命一拉，将绳索生生扯断，十名衙役跌了个仰面八大叉。小白菜却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形。
　　原来，应然见刘知县给小白菜上大刑，赶紧上前相助。应然两手交叉，分别抓住刑具两边的绳索向小白菜处使劲拉，这就大大减轻了施加在小白菜双手上的力道，所以小白菜并不感到疼痛，却生生把绳索给拉断了。
　　刘锡彤和众衙役都以为是此刑具长久不用，绳索变质腐朽了。这种刑具已长时间未用，这倒确是事实。
　　衙役来报，衙门里再也找不到拶刑器具。刘锡彤看了看小白菜，热血上涌，便大声叫道：“给我狠狠地打，一直打到她招认为止！”
　　众衙役将小白菜揿倒在地，抡起水火棍向小白菜身上猛打。三二棍下去，小白菜已经痛不欲生，心想，反正是死，就说是自己投毒便是了。正想说“民妇愿招。”却只见棍子狠狠地砸下，可是自己身上却不再有疼痛的感觉。她想，大约是被打麻木了，就不感到痛了。既然不痛了，能熬一时算一时，便不想说愿招之话了。
　　原来，应然听到县太爷吩咐要打到小白菜招认为止，心想，这不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呀！自己负有保护小白菜性命之责，迅速默念“南无摩呵多”，便有金刚附体，继尔仰卧在地，伸手接住衙役打下的水火棍，自己却并无任何疼痛的感觉。衙役打一棍，应然接一棍。那狠狠打下的棍子经不起应然一接，那打下的力道顿时减去了大半。棍子只是刚刚碰到小白菜的衣服，却未能伤到她。
　　十来个衙役轮换着殴打小白菜，打了半天，一个个都打累了，小白菜却像没有事的一般。身上既没有出血，也没有肿胀疼痛。只是人被吓得瘫了。刘锡彤以为小白菜晕过去了，便吩咐衙役，晚饭后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