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没有两位候补知县说话的份儿，回到寓所，那话就多了。两位心中都对胡瑞澜有一肚皮的不满意，可不知对方心中是何想法，只得试探性地开始两人的对话。
　　顾德恒说道：“龚大人，不知您对今天的审理有何看法？”
　　龚世潼也是一种试探性的口吻，说道：“钦差大人审案，果然好厉害，一口气审了四个时辰，还是那么精神抖擞。”
　　顾德恒说道：“该问的，钦差大人都问过了。不知接下去边葆诚边大人该问些什么？”
　　两人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儿。后来，顾德恒实在忍不住，便直接问道：“龚大人，你对小白菜赖婚，杨乃武为葛品连说项一事有何看法？”
　　龚世潼本也忍耐不住，只是在官场之上，处处得小心谨慎，所以还是试探性地说道：“下官还是先听听德恒兄高见。”
　　顾德恒早有准备，说道：“依敝人之见，钦差大人还可以问问杨乃武，小白菜到底是如何赖的婚，是嫌葛品连长相平平，还是嫌葛品连家道贫穷，或是嫌葛品连过于本份。总之，既说是赖婚，便有个由头。杨乃武只有知悉其由头，才好为其说项。不知由头，杨乃武的说项一事该从何说起？杨乃武能够知悉与其他人说法都一致的由头乎？既有由头，那么此由头杨乃武是如何得知？这是其一。其二，杨乃武是如何说服小白菜的？是通过小白菜本人说的，还是通过小白菜之母，或继父说的？是因为杨乃武说了些什么才起作用的？何人可以为其作证？要是这样仔细一问，不怕杨乃武的说法不露出破绽。”
　　龚世潼说道：“是啊，如果是小白菜确实与杨乃武有了心结，那必是件不小的事。婚姻大事，决非儿戏。假如只是杨乃武旁敲侧击，廖廖数语，既不会起到说服小白菜顺顺利利嫁给葛品连的作用，在小白菜心目中也不会留下什么心结，以至于现在会借机诬攀杨乃武。”
　　两人说得来了劲，顾德恒继续问道：“那么，请问世潼兄，你认为，有关杨乃武申诉所称的王林押令葛品连夫妇搬出一事，胡瑞澜审得清楚明白了吗？”
　　龚世潼说道：“卑职认为，只要胡大人要求杨乃武细细地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说将出来，恐也会暴露杨乃武申诉的虚假来。”
　　顾德恒问道：“世潼兄何以说杨乃武的申诉均为虚假呢？”
　　龚世潼说道：“哈哈，实际上兄台心中不会不明白。所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我坐在一旁静听，虽轮不到你我开口，然心中还是明明白白的。若杨乃武诉状中所述当真确有其事，那么此事便有头有尾，实实在在。既可以一言以蔽之，也可以绘声绘色，娓娓道来。开始如何，过程如何，有何冲撞，有何枝节，最后结果如何，都经得都咀嚼，经得起推敲，不怕任何人追问。杨乃武若是确有请王林押令小白菜夫妇搬出一事，即使钦差大人不予细问，杨乃武也会迫不急待，主动细细说来。甚至堂上大人想要阻止，也不一定阻止得了。而卑职看杨乃武，却是极不情愿细说此事，反而假借王林忘怀为由，以防胡大人再予追问，此中便可看出端倪，显有编造之嫌了。”
　　顾德恒说道：“兄台高见。如此说来，兄台的意思是杨乃武并无冤抑，而是在狡辩，试图免得一死。是否？”
　　龚世潼说道：“那倒未必。就是有冤，因要面对死亡，垂死挣扎，无中生有，胡编乱造，拼死抵赖，也是有的。杨乃武的这些申诉理由，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有之，不一定就有冤，无之，不一定就无冤。如果以为这些理由均是编造，便认为此案无冤无滥，那还言之过早。”
　　顾德恒说道：“假如此案由兄台来审，反而可以审个水落石出，是不是这样啊？”
　　龚世潼轻声说道：“嘘！小心隔墙有耳。假如此话被他人听到，报告到钦差大人处，今后你我怎么过日子啊？”
　　顾德恒说道：“不必如此。钦差大人从未办理过刑案，此事朝野皆知。如此复杂疑难的案子如能顺利轻松审结，那这位钦差大人，岂不成了神仙了？”
　　龚世潼说道：“朝廷也真是的，找了一个从未办理过刑事案子的官员来审这个案子，要是一般的案子也就罢了，这么疑难复杂的案子，哼！简直就是拿人命当儿戏。”
　　顾德恒说道：“反正不会来找你我，哪怕你我都是办案高手。”
　　龚世潼说道：“就怕案子审不清，最后你我连带着被处罚。要是日后因案子办砸了被朝廷处罚，连你我实际上并没有参与意见的旁观者也会被连坐，那真叫冤枉呢！”
　　顾德恒两手一摊，说道：“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位候补知县此时是无心随便说说，日后却真的得到了应验。
　　不说两位候补知县的背后之语，且说边葆诚和罗子森上堂后，边大人先看了胡瑞澜审理记录，见该案中的所有问题胡瑞澜都已经问过了，自己已经没啥好问的。于是，便瞪起铜铃般的双眼，说道：“杨乃武，因奸谋毒之事，你还是痛痛快快地招认了吧！”杨乃武说道：“大人，杨乃武的确是冤枉的呀！请大人给革举伸冤哪！”
　　边葆诚哼了一声，便不再理。杨乃武要求洗脱冤枉，定会当面呼冤，边葆诚早有预见，便不把杨乃武呼冤当一回事。杨乃武喊了一会儿冤枉，见边葆诚不理，也觉无趣，也就不再叫喊了。
　　第一天审杨乃武，杨乃武没有认罪，胡瑞澜也没有用刑。这一消息通过管狱婆子，传到了小白菜的耳中。那一天，婆子从一衙役口中得知这一消息，便来告诉了小白菜。小白菜一听，心中暗喜，觉得自己遇上了清官，洗脱冤案有望了。
　　公堂上，杨乃武喊得累了，有些打嗑睡的意思。边葆诚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杨乃武，快快招来。”杨乃武被惊得清醒了。然后，双方又都沉默。杨乃武再次想打瞌睡时，边葆诚又将惊堂木一拍，又一次惊醒了杨乃武。
　　胡瑞澜审理时，杨乃武叫了一阵冤枉，双方又陷于沉默僵持。就这样过去了几天，胡、边双方已轮替了好几个回合，不仅杨乃武被折磨得痛苦万分，审案官员也感到疲惫不堪。胡瑞澜想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有个期限，定个日期，假如到了一定的期限，杨乃武还是不招认，便该找个理由给予纠正案子，上报朝廷，请朝廷决定。只是定个几天呢？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以七天为期，过了七天，就让杨乃武睡觉去，与边葆诚等商量给杨乃武平反纠正之事。但胡瑞澜并没有将此事告诉边葆诚、罗子森等，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心中盘算。
　　到了第六天，杨乃武已经嗑睡得不行，时不时地想打个盹。每当杨乃武打起嗑睡，便有衙役用冷水激面，杨乃武睡意顿消。此时正是寒冬，冷水冰冷刺骨，真正苦不堪言。过不了一会，便又瞌睡得要死。但比起用大刑来，杨乃武总还熬得住。
　　此时，正好轮到边葆诚和罗子森坐堂，边葆诚并不知胡瑞澜心中有七天的盘算，见已过了六天，仍是这么干熬着，没有一丝进展，有些着急起来。再说，自己已经离开宁波多日，想早日回到自己府上，又想亟早办好巡抚大人交待之事，给钱宝生找个安生的药铺，便想找个法子尽早了结此案。只是这样仅仅不让杨乃武睡觉，看来对杨乃武并无多大压力，要是杨乃武就是这么熬着，不肯认罪，这要熬到何时呀？想想胡瑞澜不让用刑，可他没有说不让用刑具吓唬。于是边葆诚大声喝道：“杨乃武，你到底招是不招？”
　　杨乃武睡意矇眬地说道：“革举真是冤枉的！”
　　边葆诚说道：“上得公堂，已经六日，本官好心不忍用刑，你不要以为本官软弱好欺。本官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天就要你看看本官的厉害。来呀，大刑侍候！”
　　一群衙役，七手八脚，抬上刑具，等候边葆诚发签。边葆诚将用刑签拿在手上，对杨乃武说道：“杨乃武，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招是不招？”
　　杨乃武见此，睡意全无。心中想道，当初在杭州府衙，自己也曾熬过六次极刑，只要当官的认定自己有罪，再是喊冤，就是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今日堂上这位昏官，也是认定了自己有罪，眼看着又要用刑。只要一用了刑，也决非一次二次就会罢手。不到称其心意，决不会收手。杨乃武实在是被打怕了。为不再吃这样的苦头，杨乃武振作起精神，朗声说道：“乃武决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无辜冤死，心有不甘！原想见上官之后定能公断是非，想不到官官相护，只知用各样非法之刑，逼取口供。乃武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岂肯招认乎？至于前供，亦是问官屡次刑逼，乃武痛极，只得妄招。前次问官审问，并无用刑，以为大有生机，天日重开。万不料今日提问，也是一副刑求本领，又以严刑呵吓。严刑之下，何求不得！杨某已屡受非刑，吃尽苦楚，再也受不起非刑，只得又招认矣！”
　　杨乃武招认后，被押回牢房，倒头便沉沉睡去。忽然，他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山坡上，四下无路可走。要想下去，下面却是怪石磷徇，崎岖万分。向上看，则见满坡皆是荆棘藤蔓。稍有挪动，便会有毒刺横亘眼前，有藤蔓绊住双脚。杨乃武似觉有个信念，一定要想向上爬去。于是，他拨开棘丛，扯断藤蔓，努力地向上攀去，攀去……
　　应然在堂上听得杨乃武招认前的一番话语，大为感动。他找到叶天一，告诉他杨乃武再次招供的消息。并告诉他杨乃武在招认前公堂上的一番话语。叶天一见应然说得绘声绘色，心知应然所说，虽称是街巷传闻，也必有根有据，决不会有假。想到钦差大人也必会以杨乃武的招认为依据，上报朝廷，杨乃武将再次被朝廷决定斩首，大违其原先判断。随即说道：“看来要想依靠这位不懂刑案审理的学台大人为杨乃武平反昭雪是不可能的了。”
　　应然问道：“叶先生，你以为贫僧这一消息可上得《申报》？”叶天一说道：“大师傅之言，敝人深信不疑。在朝野上下一片为杨乃武喊冤声中，突然出现这一消息，自然必有所据，不可能虚假。况且，大师傅所说杨乃武在公堂上之言，慷慨激昂，悲壮凄凉，当是出自肺腑。非面临严刑所逼，不可能有如此凿凿之语。看来杨乃武又一次遭到了酷刑恐吓，鄙人将尽力让杨乃武的这一段悲惨遭遇刊登在《申报》上。”
　　应然还是关心小白菜的生死，说道：“叶先生，贫僧今天不和你计较这是不是一条新闻。贫僧问你，你看还有何法可以救得杨乃武和小白菜？”
　　叶天一说道：“是啊！既然这位钦差大人已经逼迫杨乃武认了罪，这一次是改不了了。要想改这一案子，救杨乃武的命，必须还得由另外官员来审。朝廷已经派过一位钦差，不可能再派另一位钦差来到浙江。此案如果不由刑部提审，杨乃武必将只有死路一条！”
　　见叶天一只是关心杨乃武生死，并没有把自己所关心的小白菜放在心上，应然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见他提到刑部提审一事，便忍不住问道：“请教叶先生，刑部如何才能提审这一案子？”
　　叶先生说道：“据我所知，刑部提审此案的可能性极小极小。根据大清体制，刑部和各省督抚之间并不是上下级之间的审级关系。一般地方督抚都是封疆大吏，与刑部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地方督抚审过的案子，没有理由再由刑部来审。”
　　应然问道：“那刑部是干什么的？朝廷要刑部有何用？”
　　叶先生道：“刑部相当于皇帝的谋士，为皇帝做一些具体事务。比如，秋审前的准备工作都是由刑部做的。刑部发现案子有问题，就上不了秋审，可以发回督抚重审，但不能由自己亲审。参与秋审的案子，刑部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供参与秋审的官员参考。”
　　应然说道：“刚才先生说道，刑部提审此案的可能性极小，那岂不是说还是有可能的？”
　　叶先生说道：“据我所知，大清朝二百多年，只有两个案子是由刑部提审的。一个是浙江嘉兴的案子，另一个是山西的案子。但这两个案子都是由皇帝决定后交刑部审的，不是刑部自己想提审就提审。”
　　应然说道：“既然先生认为杨乃武有冤，你是不是再为他想想什么办法？”
　　叶天一说道：“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只是你我都是普通之人，一时难以想到这样的办法罢了。”
　　应然说道：“要是叶先生想到什么办法，请先生一定告诉贫僧。贫僧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叶天一哪知应然有三大神通，对应然的大话，也只是一笑了之。
　　边葆诚急急地把杨乃武已供认的消息告诉胡瑞澜。胡瑞澜问道：“有无用刑？”边葆诚道：“大人早已交待，不得用刑，下官岂敢有丝毫违背？”胡瑞澜连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象被堵住的一般，满是苦涩味。
　　听说杨乃武已经招认犯罪，管狱婆子告诉了小白菜。小白菜大惊，说道：“他怎么又招认了？”
　　管狱婆子说道：“杨乃武六天六夜没有睏觉，六天熬牢没有招认。到了第七天，边大人把刑具抬到了大堂上，哗啦啦一声，惊得杨乃武睡意一点儿也没有了。边大人把堂签高高举起，厉声喝问。杨乃武晓得又要动大刑了，只好老老实实招认了。人到底还是怕凶的。小白菜，杨乃武已经招认有罪，恐怕你也挡不牢的。如果真的做过，肯定是要遭报应的。你念经吃素，到了阎王老爷那里，对你总会好一些，总不会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小白菜说道：“婆婆说得是。小白菜已经吃不消那种苦头了。如果他们真的要动大刑，还不如早些招供，免得皮肉受苦。只是有一点，请婆婆记牢，我小白菜真的是冤枉的，我与杨乃武也是清清白白的，我也没有把自己的亲夫毒死。我小白菜已经没有了亲人，连母亲也不认我了，到现在连看都不来看我一次。要是我小白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只希望婆婆帮小白菜给杭州人留个话，告诉杭州人，我小白菜没有因奸谋毒的事，真正是冤枉而死的。”说罢，又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
　　管狱婆子却说道：“这种事体跟我说有啥个用？勿要说冤不冤的事体，就是要我给杭州人捎句话语都办勿到。我老太婆活了五十多，连个子女也没得。当了个管牢狱的婆子，杭州没有人愿意和我这个管狱的老太婆说话儿。没有人看得起一个管犯人的老太婆，就是传出去的话语也无有人会相信！侬哭么勿要哭哉，要么到辰光，我老太婆念几句侬教把我的经送送侬么好哉。”
　　小白菜因与这管狱婆子平日里话语还比较好说，便想请她转达自己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儿。自以为就这么一点小事，这管狱婆子定会帮衬。她哪知这管狱婆子本是衙门里的人，吃的是衙门饭，岂肯到外面说出与衙门作对的话来？官府杀了小白菜，管狱婆子却到外面说小白菜是冤枉的。管狱婆子哪有这样的胆子？
　　小白菜见这管狱婆子连她是蒙冤而死的话都不愿带出去，哭得更加伤心了。
　　小白菜被带到堂上，因她已知杨乃武因怕被刑逼，已经招认有罪，想到自己的冤情，又担心被严刑拷打，心中极为害怕，上堂后哭了起来，连自己是被冤枉的话都不敢说一句。胡瑞澜只是一心想给杨乃武平反昭雪，从没有想过连小白菜也是冤枉的，心中早就对小白菜有了成见。何况杨乃武也已招供，这小白菜还有何话可说？
　　审堂时，胡瑞澜免不了涨了一些声势。见小白菜在堂上啼哭，更加反感，声音高了一些。拍起惊堂木，厉声说道：“小白菜，你是否招供？”
　　小白菜听见如此凶狠的问话，心头别别乱跳。看了看堂上，并无摆放着各式刑具，心中尚有侥悻之念，没有贸然回话。胡瑞澜再次大声吼道：“小白菜，你快快招来！你是如何毒死亲夫的？”胡瑞澜也有自己的想法，希望小白菜说出毒死亲夫实与杨乃武无关的话来。
　　小白菜还是没有回话，胡瑞澜也没有更多的话可问，也没有以刑逼认。两边便在堂上打起了持久战。胡瑞澜没有真的动刑，也没有用刑具吓唬，小白菜也没有招供。
　　四个时辰后，边葆诚和罗子森到了堂上。小白菜没有在意堂上更换官员对她有何影响，也没有意识到对她有可能车轮审。边葆诚问了几句，便想起制服杨乃武的招数，又叫衙役们搬来各式刑具，放到小白菜面前，又把堂签高高举起，问小白菜道：“葛毕氏，本官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招还是不招。再不招，休怪本官对你用刑！”
　　小白菜见此，只得说道：“妇人招认便是。”
　　胡瑞澜见又是边葆诚让小白菜开口招认，也不好再问边葆诚有无动刑。两个人犯都是在边葆诚手中招认，心中虽有疑惑，却无任何依据。私下问了问衙役，都说确实未对小白菜动刑。
　　胡瑞澜见杨乃武和小白菜都已招认因奸谋毒之罪，彻底打消了为杨乃武一人平反昭雪的念头，只得连夜向朝廷具奏。其奏折曰：
　　讯明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案定拟由奏。
　　浙江学政胡瑞澜跪奏。为恭陈复讯重案分别定拟缘由，仰祈圣鉴事。
　　窃臣遵奉谕饬，查办余杭县民妇葛毕氏因奸毒毙本夫葛品连一案。前因录遗期届，以犯供狡展，未能定谳，谨先陈复讯大概情形。嗣奉上谕，着该学政俟考选事毕，仍督同委员秉公审办等因，钦此。
　　臣即仍赴公所，督率委员，提犯亲讯，供仍狡展。连夜熬审，始据杨乃武、葛毕氏供认因奸谋毒各情。随提全案人证复加研鞠。
　　缘杨乃武、葛毕氏均隶籍余杭。杨乃武中式同治癸酉科举人。葛品连亲母沈喻氏，因夫故，改适沈体仁，为葛品连聘定喻敬天继妻王氏女毕氏为妻。同治十年，沈喻氏欲为迎娶，喻敬天议俟葛品连另造房屋，经葛品连义母冯许氏说合，于同治十一年三月暂赘喻敬天家成亲。适值杨乃武托沈体仁监造楼房三间，声言空余一间出租。沈喻氏闻知，凭中租定，于四月二十四日，葛品连携妻搬往同居。葛品连在豆腐店帮伙，时宿店中。杨乃武屡言葛品连手艺低微，致葛毕氏与夫不睦。九月二十八日见葛毕氏独处，即向调戏成奸，后非一次，并未给予钱物。嗣葛品连见杨乃武与葛毕氏同坐共食，又闻杨乃武在葛毕氏房中教诵经卷，屡向沈喻氏及义母冯许氏告述。因力难与较，劝令早迁，于十二年闰六月移住太平弄口。杨乃武仍伺便往来。八月二十四日为腌菜迟误，葛品连将葛毕氏责打。葛毕氏将发剪落。嗣杨乃武前往探询，葛毕氏诉述被夫殴辱，欲剪发为尼。杨乃武起意商令将葛品连毒毙娶归，与伊妻不分嫡庶。并称如果有事，伊一概承担。葛毕氏依允。杨乃武旋赴省料理中举之事。因妻母家于十月间除灵立继，初二日由省转回。路过仓前镇，向药店钱宝生捏称毒鼠，买砒末藏带身边，即往南乡妻母家。初五日转回，潜交葛毕氏砒末，嘱令乘便下手。初九日葛品连脚发流火旧疾回家，令葛毕氏买桂圆、东洋参调理。葛毕氏暗放砒末汤内递给饮服，旋即毒发呕吐。经邻人王心培通知沈喻氏赶至。葛品连已口不能言，移时身死。次日，沈喻氏见尸身流血，疑系被毒，盘问葛毕氏。葛毕氏初则言语支吾，继称杨乃武交给流火药。沈喻氏赴县呈控，未敢指实。经该县刘锡彤验系被毒身死。讯据葛毕氏供出听从杨乃武因奸谋毒情由。随饬书办带壮丁阮德指传杨乃武质对，不服。杨乃武因葛毕氏供有初五日交给砒末之语，随寄信为其具禀申辩，恳请妻母詹张氏邀詹姓亲友吴玉琨等代递公禀。称伊初六日始行回转，避开初五日期。旋经提省由府督审，据杨乃武供明，与葛毕氏通奸，伊起意谋害，在钱宝生药店买砒等情。经该县传讯钱宝生，与杨乃武供词吻合。当将葛毕氏等拟罪，由臬司复审，解经抚臣勘讯具题。
　　杨乃武之姐叶杨氏，妻杨詹氏冀为杨乃武脱罪，先后令王阿木及姚士法强邀钱宝生投递悔呈，又嘱喻敬天至监教葛毕氏翻供，俱未应允。杨乃武复自作呈词，粘连亲供，将曾至葛品连家之何春芳及将伊指传之阮德，并称有该县长子刘子翰一并牵入，由叶杨氏出名赴都察院衙门具控。抱告王和尚因目力不济，嘱伴随之王阿木顶名将呈投递，咨解回浙，讯无冤抑。杨乃武因未能翻案，复以葛毕氏挟恨指攀，该县壮丁诬陷，问官造供逼认，回护考成等情，作就呈词，令妻杨詹氏出面，央姚士法作抱京控。经步军统领衙门具奏，奉旨交抚臣审办。提讯杨乃武、葛毕氏，供词翻异。
　　钦奉谕旨交臣复审，据供各系前情。臣以杨乃武历次呈词亲供内有葛品连仇怨甚多，常与沈体仁之子扭打。伊因何春芳等与葛毕氏往来，告知葛品连，将葛毕氏痛责，伊随投保王林，押令迁居等语。诚恐葛毕氏另有奸夫，或葛品连另被仇人毒毙，复讯沈体仁。供称，葛品连与伊子从未扭打。据王林供称，杨乃武并无令伊押葛品连迁居之事。据葛毕氏供，何春芳曾向伊夫商买地基，并未与伊通奸，不能诬指。据沈喻氏供，伊曾亲见杨乃武与葛毕氏同食共坐。伊子亦曾向伊告述，绝未言及他人等语。反复推究，供证佥同。诘非问官滥刑逼供，阮德亦未因案索诈。呈系杨乃武自作，别无教唆词讼之人，案无遁饰。
　　查律载：“妻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又律载：“奸夫起意杀死亲夫之案，奸夫拟斩立决”。又“铺户货卖砒霜，若不究明来历，贪利混卖致成人命者，杖八十”。又律载：“不应为而为者，重者杖八十”。又例载：“徒犯逃后，并未滋事，亲属人等容留，笞四十”。又律载：“同居若大功以上亲属罪，相为容陷者，勿论罪”等语。此案葛毕氏因与杨乃武通奸，听从谋毒本夫葛品连身死，实属淫恶蔑伦，自应按律问拟。葛毕氏合依“妻因奸同谋毒死亲夫凌迟处死”律，凌迟处死。杨乃武因奸同谋，毒死本夫，讯系该犯起意，其装点情节京控，应照诬告加等。惟罪已至死，无可复加，应即照本例科断。杨乃武合依“奸夫起意杀死亲夫斩立决”例，拟斩立决。葛毕氏、杨乃武均事犯在光绪元年正月二十恩诏以前，系因奸同谋杀死亲夫，应均不准援免。钱宝生卖给杨乃武砒末，未经详查，致酿人命，合依“铺户货卖砒霜，若不究明来历，贪利混卖，致成人命杖八十”例，杖八十。王阿木与姚士法先后赴钱宝生药店，强令递具悔呈，复为叶杨氏、杨詹氏作抱京控。王和尚又将呈词交王阿木顶名投递，均属罪有应得。王阿木、姚士法、王和尚均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钱宝生、王阿木、姚士法、王和尚、沈体仁均事犯在光绪元年正月二十日恩诏以前，所得杖笞各罪均准援免。叶杨氏、杨詹氏系听从杨乃武具呈翻控，与囚已招伏，亲属妄诉者不同。其央恳钱宝生等递呈翻供，尚属未成。应均照“同居若大功以上亲相为容隐勿论”律，勿论。并无通奸之何春芳，及并未诈赃之阮德，均无庸议。刘子翰讯无其人。该县长子刘海升，于十二年四月回籍，并不在署，无从干预公事。未列人证免提省累。此案原拟罪名查核并无出入，合并声明。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敕部核复施行。
　　谨奏。
　　胡瑞澜自恃自己是学政大人，学识不凡，且自己的书法铁钩银划，功力极深，所以就自行写就了折子。正想将奏折交与五百里加急，又转念想到，边葆诚乃杨昌浚宠信的知府，让其也过过目，以显得对其格外看重。此折乃维护杨昌浚大人原题，理应得杨大人赏识。自己身为钦差，不便亲到杨昌浚处邀功。让边大人得知这一奏折，他定会向杨昌浚大人禀报，其时也好让他在杨昌浚大人面前说一些自己的好话。便让衙役请边大人到来。
　　边葆诚看了该奏折，见其所奏，在一些关节之处与杨昌浚原来向朝廷所题略有不同，心下便有些不快。因通常前后结案文书，不能稍有变更。若有变更，便得说明变更缘由。如不说明缘由，被他人抓住把柄，便有可能生出无穷麻烦来。胡瑞澜从未办理过刑事案件，不知其中利害，便依自己审理中的看法和合理推测，写成了奏折。边葆诚阅后不敢对钦差大人奏折当面指出，绕了个小弯子，说道：“大人所奏，正合下官之意。只是胡大人，您折上所称，与先前杨昌浚杨大人所题，尚有些许不尽相同。这样上奏是否得当，还请胡大人三思。”
　　在胡瑞澜听来，这已经是十分厉害的话语了，心中为之一震。那意思是叫胡瑞澜还得修改这一奏折。胡瑞澜心知边葆诚所指的就是沈喻氏的证词，杨昌浚向朝廷的结案具题中，沈喻氏的证词中没提到杨乃武交流火药一节。但他自恃文采过人，又有钦差头衔，如何能接受得了？于是，决意不予修改。但边葆诚所说，却又不得不面对。经过一番深思，胡瑞澜又写了一个附片，也就是奏折的附件，道是：
　　胡瑞澜奏折附片。
　　臣胡瑞澜跪奏。再查案情变易糜常。每一案出，率由地保、尸亲、事主人等呈报。或因仓猝之间，未及查悉。或存避就之见，不肯实言。其得实者，亦未必将情形声叙详尽。讯鞠之下，定能尽与原报相符，自应于审结时照叙原呈，再将到案究出实情与原报不符之处据实叙入。近来办案积习，每值现讯与原报歧异，辄将原报迁就现供，以免驳诘。即如此案，葛毕氏听从杨乃武将葛品连毒毙，经沈喻氏先向盘诘，不认。临喊控时，始称杨乃武有流火药交给。沈喻氏不敢指实，以身死不明呈告。兹查，该县原详所叙沈喻氏呈词，一称葛毕氏言语支吾，一称向葛毕氏盘出听从杨乃武谋毒情由。虽原报无关罪名，究属互相歧异。此等办法，几乎案案皆然。似难责诸一时一事。可否请旨饬部通行各省，嗣后办理案件，有原报与现供不符者，仍照叙原呈，再将到案究出实情明晰声叙，以归核实。
　　臣为慎重刑章起见，理合附片陈明。伏乞圣鉴。
　　谨奏。
　　胡瑞澜自以为有这一附片，既可说明自己所奏与原审歧异之缘由，也可说明自己对两处歧异已经有所认知，自己还有更深层次的思考，不致被朝廷其他官员指为因大意而出现的谬误。却不料，这一附片，日后却成了被革职的罪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