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接到王书瑞上奏的折子和片，不知该如何处置为好。此时同治皇帝刚死不久，光绪皇帝尚年幼，名义上是两宫皇太后统摄朝政，而慈安不想参与烦人的政事，所以朝政大事都由慈禧太后一人说了算。虽说同治时慈禧就已垂帘听政，那时毕竟还有同治帝在台面上。慈禧想管就管，不想管就让同治去管。如今光绪年幼，朝政大事不轮是否熟悉，都得自己一手操办，像王书瑞奏折之事，该不该准奏，准了该派谁去，不准又该如何答复，慈禧还有些拿不准。于是，她只好先听听其他大臣的意见。
　　慈禧太后叫来军机大臣翁同和，问王书瑞的奏折该如何处置。翁同和认为，如果太后不准其奏折，须说出一些不准其奏折的理由来，不过还难以找出这样的理由。现在京城官员都比较关注这一案件，支持这一奏折的官员不在少数。所以，以准其奏折为上。如果太后准其奏折，一是可以从京城二品以上官员或其他省封疆大吏中抽调官员赴浙江审理本案。不过此案至少三、五月方能了结，朝中大臣或外省封疆大吏抽出这么长的时间有些难处。二是可以从浙江未参与此案审理的大员中选任。只要是太后特命其审理这一案子，可以排除原审官员对此案的干扰和影响。
　　慈禧太后说道：“那就从浙江大员中选任。浙江大员中何人可以胜任此职？”翁同和说道；“浙江布政司卢定勋，正黄旗出身，浙江学政胡瑞澜，进士出身，浙江按察使蒯贺荪，刚刚暴病而亡，尚未有接替大员。除杨昌浚，浙江现任大员也就这二位。”慈禧太后说道：“卢定勋此人本宫略知一二，所学不精，脑子不灵，只知伺花弄草，不谙审案之道，凭其祖上荫德，才有布政司之位。那就叫胡瑞澜办这个案子吧。你们起草个喻旨。”
　　就这样，以两宫皇太后的名义，特命胡瑞澜全权审理杨乃武和小白菜因奸谋毒申诉一案。喻旨中说：
　　有人奏，浙江复讯重案意存瞻徇，请派大员查办各折片。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葛品连诬攀举人杨乃武因奸同谋一案，前经杨乃武之姊叶杨氏赴都察院呈诉。经该衙门咨回复讯，因原问官回护前非，经杨乃武之妻杨詹氏赴步军统领衙门复诉冤情，当交杨昌浚督同臬司亲提人证讯题具奏。现在葛毕氏既已供出实情，自应从此根究，以期水落石出，何以该问官屡用严刑逼令照依原供。且葛毕氏既坚称因仇诬攀，实与杨乃武无干，何以该问官仍置若罔闻，似此意存瞻徇，殊属不成事体。
　　著胡瑞澜提集该案人证，秉公严讯，务期究出实情，以成信谳。倘该学政见好同官，代为回护，仍照原题含混定案，别经发觉，定惟胡瑞澜是问。此案情节极重，该问官一味迁延，难保不希冀杨乃武等有一监毙，便可含糊了结。现交该学政查办，难保不暗中布置致死灭口。著杨昌浚严饬承审各员，将杨乃武、葛毕氏及案内要证妥为看管，听候审讯。倘有监毙等情，不但治该员等以应得之罪，恐杨昌浚也不能担此重究也。原折并杨詹氏原呈均著抄给胡瑞澜阅看，将此各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杨昌浚接到这一喻旨，气了个半死。他气的是，喻旨中说浙江官员承办此案是“有意瞻徇”，那就是说自己没有公正之心，并不把大清律法放在心上，故意拖着不予办理，想把人犯拖死于狱中，以此保住自己的顶戴花翎，不管此案有冤无冤。想想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想法，而在一些朝臣的心目中，自己竟是这样一位糊涂官员，心中确是气愤难平。他更气的是，喻旨要他管好两个人犯，说如有不测，致两人死亡，要以他问责。想想自己乃是堂堂封疆大吏，掌管一省之最高行政长官，而自己的顶戴花翎竟不如在押两名死囚的贱命。两宫皇太后竟如此看轻自己，心中实在气愤不平。假如人犯得了不治之症，死在狱中，也要自己负责吗？他气的还有，把此案交于自己下属承办，而且是特命钦差，两宫皇太后的意思分明是针对自己而来。所谓特命钦差，意思就是可以不受浙江任何人的制约。在浙江谁会去制约胡瑞澜？有谁敢去制约？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所以，朝廷分明是把自己看成是办理此案的绊脚石。真正岂有此理！想到这些，杨昌浚真正气愤难忍。
　　话虽如此，杨昌浚还不得不交待下去，严令所属各员，将杨乃武、葛毕氏两人妥为看管，不得出现任何意外！又让龚嘉儁将案卷材料送至学台衙门。并嘱龚嘉儁及两名知县结束本案审理，可以回到自己的衙署去了。
　　他又将张迟和李朝叫来，商议应对之策。张迟看了谕旨，说道：“大人，小人觉得大人可以写一份奏折，反击朝中那些胡言乱语之人，以便让太后知道大人您的意见。如今皇上年幼，两宫皇太后执掌朝政。说句大不敬的话，两位太后毕竟都是女人，耳朵皮软，容易听信周围人之言。官场之上不能逆来顺爱，不能落于下风，得申辩时就得理直气壮地提出申辩意见。小人以为，恐有人想借此案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为取得太后信任，不惜在背后捅大人刀子，大人不可视而不见。如果此时大人在太后心目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对大人的前程很是不利。”张迟见杨昌浚并无反对意见，又说道：“从这一喻旨看，朝中大臣分明不了解此案，他们红口白牙，信口雌黄，大人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一顿才是。”
　　杨昌浚也想想张迟之言不无道理，太后的确很可能受到了朝中大臣左右。为了给自己辩白，他听从张迟之言，决意写一个奏折，对张迟说道：“张先生，就按你的意思，写一个奏折。要写得有些分量，但也不能写得太过嚣张，要棉中藏针，不露锋芒。写好后，交给我看看。”
　　于是，便有了杨昌浚这样的奏折：
　　要案未结，遵交学政讯办由奏。浙江巡抚臣杨昌濬跪奏。
　　为要案复审未结，现在遵旨严饬妥为看管，移交学臣讯办，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光绪元年九月二十四日，奉上谕：有人奏，浙江复讯重案，意存瞻徇，请派大员查办各折片，原折并杨詹氏原呈均著胡瑞澜阅看，将此各谕令知之。钦此。
　　仰蒙圣训严切，跪诵之余，莫名惶悚。臣维折狱以犯供为断，而不能凭道路传闻之词；勘案以初情为真，而不必信事后诪张之语。如果定案之始实已究问明白，讵容成招以后，亲属捏诉图翻。律所以有狱囚已招伏罪，亲属妄诉杖百之条也。据供定谳，既历办如斯，惟执法不挠，斯刑章可肃。余杭县革举杨乃武因奸商同奸妇葛毕氏毒毙本夫葛品连一案，缘杨乃武甫经中式，遽投法网，其时，人言藉藉，传闻不一，士类耻之。臣以奸私暧昧，谋情隐秘，若不彻底根究，难成信谳。且杨乃武系读书之人，应知自爱，何至行同败类。其中恐有别故。谙饬臬司督同杭州府知府等虚衷研讯，不可稍有屈抑。
　　旋据该府等讯明，葛毕氏与杨乃武同院居住，调戏成奸，后非一次。本夫葛品连先未知情，嗣搬移另居，杨乃武复至葛毕氏房内玩笑，被葛品连撞见，将葛毕氏责打，禁止往来。讵杨乃武恋奸情热，起意将葛品连致死。与葛毕氏商允，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三日，杨乃武在钱宝生药铺捏称毒鼠，用四十文买得砒末一包，密交葛毕氏收藏，嘱令乘便下手。初九日下午，葛毕氏将砒末放入桂圆汤内，给葛品连吃下，毒发殒命。报验讯解，一面详题革审，督同究出前情，环责如一。将葛毕氏依律拟以凌迟处死，杨乃武按例拟斩立决，钱宝生拟杖。由臬司蒯贺荪复审详解。经臣亲提勘讯，据各供认不讳。并经饬据委员现署黄岩县知县郑锡滜改装易服，前赴余杭就近逐细访查无异。
　　臣详核案情，杨乃武与葛毕氏通奸商同谋命，先出自葛毕氏之口。饬提钱宝生讯供，又皆吻合。而杨乃武所称将砒末密交葛毕氏乘便下手，责之葛毕氏，供也相符。此皆案中紧要关键。既经讯明实在情节，供证确鉴，自应分别按照律例拟办。当经备录全案详细供招，于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日恭疏具题在案。此当时问官提集犯证研鞠各情，究明砒毒来历，详愼定谳之原委也。如果杨乃武被葛毕氏挟仇诬攀身负奇冤，非比乡愚无知，何以由府解司勘审，及由司解臣衙门亲讯之时，均照原审供认。臣并将供单交其阅看。杨乃武亲自画供，并无翻异。该犯属又何以当时无一人来臣衙门剖析。迨至去年十月准都察院咨，始知犯姐叶杨氏遣抱京控，遽回审办。据讯，叶杨氏供明，实系冀脱弟罪，捏情妄诉。所控各节均已逐一确讯，便非葛毕氏串诬指奸，亦非问官非刑逼供。由该司具详请旨。正在核办间，犯妻杨詹氏又以前情遣抱赴步军统领衙门呈控。奏奉谕旨，交臣督同臬司提讯。适新授湖州府知府锡光甫经到省，与绍兴府知府龚嘉儁、正任富阳县知县许嘉德、黄岩县知县陈宝善，均非原问之官，无所用其回护，委令提集研审解勘。旋因时届封篆，复连值国恤，兼该府等郡办考，致一时未能审定。尚非有意迁延。前此，该府锡光等在省提讯多次。据称犯供坚不吐实。钱宝生供词始终如一。狱情变幻，狡狯伎俩，何所不至。臣身任疆吏，于人命大案何敢稍设成见。司府县各官具有天良，也断无仇视子民之理。但既经审实，又何敢故为开脱，自蹈枉法之罪？
　　葛品连系手艺小民，无辜而惨被谋害，冤愤亦何由而洩！且人心风俗攸关，良非细故。乃原题迟未准部复。本年四月间甫准部咨，以此案既经京控，毋庸题复等因。现在复审，尚未奏结，而言者遽以复审意存瞻徇，上凟宸聪。臣实不知其何所见而云。然若非轻听浮言，即系仅凭杨詹氏呈内一面之词，致滋疑窦，仰荷圣明洞察，交学臣审办，自不难水落石出。臣原可不置一词，惟此案前后问官审办情形委属矢公矢慎，并无严刑逼供情事。臣所深知，未便缄默不言。
　　钦奉前因，除饬将杨乃武、葛毕氏及案内要证妥为看管，听侯学臣审讯外，倘有暗中布置，致死灭口，即行从严参处，不敢回护，自干重究。谨恭折沥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
　　谨奏。
　　杨昌浚为自己所办之案辩解，这样的奏折在京官们的预料之中，没有在朝中掀起任何波浪。
　　先是《申报》登载了杨乃武所写的申诉材料，后又得知朝廷将杨乃武和葛毕氏谋毒一案发回浙江重审，而且这次是特命由从未办理过此案的胡瑞澜审理此案，也就是朝廷派了钦差来浙江办理此案，在杭州乃至浙江全省激起了巨大反响。人们纷纷认为，杨乃武的申诉有理，钦差胡瑞澜定会为其平反昭雪。尤其在知识阶层中，掀起了一股巨大的为杨乃武鸣冤叫屈的狂潮，街谈巷议，道路传闻，都认为杨乃武有冤。都说葛品连是小白菜与其他人共同谋杀，与杨乃武无关。
　　张迟、李朝等听闻有此情形，便告之于浙江巡抚杨昌浚。杨昌浚问张迟有何应对之策。张迟说道：“今街谈巷议，皆说杨乃武受冤。此与上海《申报》上登载杨乃武的申诉材料有着极大的关系。小人以为，我们可否也借上海《申报》之手，大造此案无冤的舆论，或可扳回社会公众对此案的看法。”
　　杨昌浚听后，觉得此乃是个好主意，便嘱张迟写了一篇化名“武林生”的文章，投书上海《申报》，专谈对此案的看法。题目是《告白》，说的是：
　　不才以为，余杭一案，有不足疑者四，有可惜者三，有宜详察者四。
　　有人称“另有奸夫”。此对问官而言，根本没有必要纵彼科此，即犯妇自知罪至凌迟，其为何还要顾惜一人，坚不吐实，而一定要攀诬另一人？杨乃武本与其一楼上下同居，形迹往来早应察觉，初犯案时何不指出？为何直到定谳己久，讼己得伸，还要拔陈灰而翻新火，诬及回任才半月县令之子，年几五十矣？又诬及童马之差役，是否为诬扳，显然易见。此不足疑者一也。
　　有人称“事出冤陷”。葛品连本为一穷苦小民，其身死之后还有谁为之贿托？杨乃武与官吏素无仇隙，而通奸谋杀，事皆诡秘，本非他人所得知。讯狱者亦只因葛毕氏供出通奸之事，而后才牵涉至杨乃武。因杨乃武供出买砒药店，而后牵出钱宝生。那种以为杨乃武遭“诬陷”之说者，难道杨乃武会自诬自陷，进而陷钱宝生？哪会有贿嘱钱宝生而诬陷杨乃武之事？此不足疑者二也。
　　有人称“人来京师皆称冤抑”。浙人到京师者，至多不过数千中之一。杭人不以为冤，而数千里外传闻乃以为冤。不是其一二党羽往来营救之词，便是同年士类遮盖门面之语。此不足疑者三也。
　　有人称”官必相为，难免回护徇庇“。办错案件要受处分，此例有明条，降留调革，皆系公罪，己遵守二百余年。案关凌迟立决，如果确有冤枉之事，对于巡抚大臣，尽可自行检举，部议不过降一级留任，不可能因此而回护同僚。学臣也不肯因顾及有人包庇同官之小事，而陷士子于大辟，致蹈自己身犯欺蒙君上之重罪，皆必无之理。此不足疑者四也。
　　这些疑问都未得合理解释，只是一味争闲斗气。于是便说承审官不足信，巡抚不足信，而惟杨乃武营救传说之词是信，说公堂研究不足凭。于案卷则一笔抹杀，曰“虚造”；于执法之吏则一网打尽，曰“诬陷”，曰“徇护”。遇有人入都言及杨乃武案，不与此合者，则又群起而攻之，曰“匪类”。其势汹汹，又孰敢撄其峰而为逆耳之谈。而以为人之皆冤杨乃武也，而不思官府之讯案有确实之众供，我之祖庇，但散布之流言。试问以说杨乃武不通奸、不谋杀有何实据？又问杨乃武始终并无一字供认，既云审臣关防太密，何由得知？凡此自相矛盾，乃尽出之杨乃武之刀笔乎？
　　像这样大惑而不可解者，有三可惜：
　　杨乃武淫凶之尤，无亲贵可议，非忠孝可原，倘三尺之法不伸，刑章一可惜。
　　圣明在上，百司奉职，而无情之词，再三干渎宸聪，党恶营私将从此启，政体二可惜。
　　所争非学术，非明义，非天下大计，非民生利弊，为一败类合众招魂，士气三可惜。
　　然则应当详察者何也？杨乃武身陷极刑，畏死情切，处心积虑，诡计百出，死党方为簧鼓一面之词，何所不至。其义能狡脱，则可免死。而陷入纵难狡脱，亦不过一死而己缓死。神奸伎俩，几欲尽颠倒天下耳目，玩之股掌而堕其术中。而究其所恃，亦不过数端：
　　一曰“贿托”，杨乃武倚借妻家之富，挥金如土，利其财者，乐为奔走，请托亦易行。此外，人证皆系穷民，自经讼累，一息仅存，安能与之相敌？
　　二曰“狡赖”，杨乃武供词不妨一概赖却，初云供出于刑逼，后又云并未供出一字，任意调舌，有同儿戏。闻臣臬司复讯杨乃武皆相慨惜，从未用刑恫喝，抚臣亦不用刑。跪久膝伤，乃日食羊肉以显斑痕。然欲罪人不跪或少跪即起，得乎？人犯翻供，既不照例刑求，全恃众供质对，使之无词。又谓“出于捏造”，欲其慷慨就死，恐无此理。
　　三曰“拖累”，案中之人既己不堪其累，案外之人又将随口相诬，不难一言以蔽之曰：前己供出而莫我理。似此无辜穷民破家失业，不死于道路，则死于囹圄耳，且必挟怨逞忿以诬承审之官。譬一疯犬，置之莫可谁何之地。能不噬人？
　　四曰“伪作隐疾”。杨乃武前己扬言下身有隐疾，何奸妇不知又不肯验？以是预为巧脱之计。意时犯案后下身生疮或生大疖，用药烂开，外敷升提之丹，内服补壮之剂，则肉必突起而似瘤。然真瘤皮薄，形状浑沦，中如袋絮，浮而不实，假瘤紧紧，原自中辨，但能禁其贿嘱，一验自明。
　　杨乃武三世讼师，曾踢毙有孕之妻，又因奸强娶妻妹于父丧百日之中，穷凶极恶，最为叵测。鸱枭豺虎，何地无之，此实不足为浙省士林之羞。
　　某三衢下士，设馆武林，往来最久，确知此案情形，不敢隐没是非之公，而为是草野刍荛之语。倘蒙探之轮轩，达于上听，抑或布告海内，不听黑白曲直竟至颠倒，则浙省幸甚，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