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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发在路上从桶口上望出去，天空一片灰蓝，炽烈的阳光时而从空中照下来，叫他不敢再往上遥望。阿发的肚子里饥肠辘辘，知到应当是下昼两点的时候了。半过钟之后，他们把木桶放到了一个很大的屋檐下，叫阿发看到了一根根粗糙多纹的松木横梁，还有盖在横梁上的大青瓦。横梁每一根大得像木桶，老鼠完全可以藏到横梁的裂隙里。裂隙里有很多跟牛眼一般粗壮的黑蚂蚁在爬来爬去，偶然比牛眼还要圆的褐色蜘蛛从横梁底下爬过，张牙舞爪地又钻到大青瓦下的堆蜘蛛网里。蜘蛛网密得像鱼网，一路从屋檐铺来，阿发只能看到它的一小部分。蜘蛛一钻进网里，翘起了圆圆的屁股，把头埋到最稠密的网中间，闭起眼睛一动不动了。这是一只母蜘蛛，阿发想，它有可能要产卵。桶底黑漆漆，扫得很干净，没有半点粪渣，又平又滑，清洗过，像用水冲过的木地板，但桶里还是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是像死蛇一般的臭气。桶里没有风吹，也吹不进来，臭气更加浓郁了。
　　几分钟后，阿发听见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在桶边响起。他当时看不到老太婆的样子，但他确信是老女人的声音，声音很低沉，跟闷雷一般。老太婆在屋檐下喂鸡。阿发还听到母鸡清脆的咯咯声。老太婆哆哆嗦嗦地说：
　　“昨天桂花说田里有两个小矮人，你这老不死是不是把他们捉回来啦？小矮人都是不吉祥的东西，你捉回来干吗？会给我们带来灾祸的，让他们自生自灭，给黄鼠狼吃掉好了——如果不遭黄鼠狼吃的话，让他们逃回自己的家园好了——你难道不记得上次那个小矮人？为了那个小矮人，大头佛和担屎佬打得要死，担屎佬的大腿被大头佛砍了两刀，如果救得不快，还差点死掉哩，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得那么激烈。唉，挣钱的路数多的是，像我们的儿子那样，到海南打工不成呀？为什么他们非要把这些小矮人贩来贩去，我真是不明白？大头佛把那小矮人抢到手又怎样？还不是照样死了？”
　　“你这老太婆懂什么？多管闲事！——看好咱们的鸡，看好圈里的猪，贼会偷的！”驼背七说。“六嫂上次不是靠卖那个小矮人买回来一辆耕田机么？有灾祸？难道到手了的钱她会退回去？小矮人死了又干人家什么事？”
　　“小矮人过了一个多月才死的，我们只退还一半钱给大头佛，你不退不成，他都叫了一大批收数的上门来了，今次如果是那家伙要的话——那怕是那一个来，我们也要与他签好协议，这两个小矮人即使立即死去，也不关我们事，钱一分也不能退！”
　　“如果这两个小矮人待会死掉，他们不会要吧？”
　　“那当然，谁都不会要呀！——那个人的钱会多到发瘟呀？”
　　“里面有一个好像已经死了，你捉的那一个。你是不是把他抓得太紧了？”
　　“我捉他的时候他的身子还暖暖的，我看了一下，还在喘气呢。”
　　接着驼背七把头颅伸到了桶口，桶下的光线立即被遮住了一大半。跟着，恶鬼六也挨到了他的身旁，把桶里的光完全遮住了。桶里十分暗糊糊，驼背七看不见阿发身边的唐老鸭。两个老巨人凑在一起朝桶底望去，估计是观察一下他们死了没有，或者唐老鸭有没有真正死去。阿发站了起来，手扶着桶壁，真想痛骂他们一顿，骂他们简直连畜生都不如——我们也是人，你们干吗为了那几个臭钱就把我们捉起来？还把我们放到这个粪桶里，虐待我们，把我们像猪狗那样扔在一个不是人待的地方，这种野兽不如的行为，老天爷会收拾你们的，你们会遭天打雷辟的！除了这些，阿发还想到了一大堆老天爷到来呵斥他们的话，但是，想归想，他却始终并没有将那些气话说出口。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己没有胆量说？还是不想这样说？他完全不知道。这时，唐老鸭抱着头，躺在桶面上，脸色青了变紫，紫了变青，不住地呻吟。看到唐老鸭奄奄一息的样子，阿发抬起头，对着桶口上那两对贪婪的眼睛说：
　　“你们把我们捉了没有所谓，卖掉也没有问题，但你们总不能让我们就这样死去吧。我的伙计现在病得很严重，你们能不能先给他找一些药来，或者找一些吃的给他？”
　　当时，阿发说这几句话时感到很气恼，心情也很沮丧，后来竟然用到了乞求的语气，但是，尽管他这样地乞求他们，他们仍然没有半点反应，一味用眼睛盯着他们看，好像他们是两个小驼鸟那样。阿发想，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他们也太老了，他们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或者听不懂我的话。忽然，阿发看到驼背七的眼睛眨了一下，闪出了白光，恶鬼六也把耳朵竖直。阿发把手掌放到嘴唇上，合成喇叭样，张开嘴，用尽气力喊道：
　　“我的同伴快病死了！——你们快救救他呀！”
　　说完，阿发用手指了指唐老鸭，见这两个家伙依然只是眼咄咄地望着他，像木刻似的无动于衷，既不回答，又不去弄食物，更不去拿药，便让唐老鸭坐起来，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指着唐老鸭的脸又叫道：
　　“你们看，他已经病成这样了！”
　　恶鬼六似乎是听懂了阿发话，于是把头昂得比山还高，然而，他只是将头扬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呆样，对阿发的表情和动作一点都不在意，好像当阿发根本就没有说话一样。不一会，阿发见到恶鬼六的额头皱了，皱得跟树皮一样。
　　“你看，我说那个小矮人没有死，他还可以坐起来呢。”恶鬼六笑着对驼背七说。
　　“那你快叫大头佛来，不然真的死掉就惨了。”驼背七抬起了头说，“那是一头牛的价钱啊！”
　　“那你先弄些骨头汤来，不然我怕他们熬不住，在大头佛到来之前真死掉。”恶鬼六说，“大头佛还在山窝里开赌局呢，至少要一个钟才会找到他。”
　　说完恶鬼六走开了，跟着驼背七也离开了桶口。阿发不再叫嚷了。巨人走净后，唐老鸭睁开了眼睛。唐老鸭的眼睛是昏黄的，眼眶布满了泪痕。唐老鸭的眼镜吊在耳朵边，阿发将它取下来，放到他的口袋里。而唐老鸭很快又把眼镜拿出来，挂到鼻子上，再推正到眼眉底下。这样，阿发便看不到唐老鸭眼眶里还在辘辘转的泪水了。阿发这时真是无法理解，唐老鸭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想着自己的面子？阿发接下来问唐老鸭的身子如何？有那里不舒适？唐老鸭摇着摇头，后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除了头痛得要裂开之外，其它地方并无大碍。
　　唐老鸭的衣袖破成了一块块，肚上还割开了一条长口子，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唐老鸭的衣袖是恶鬼六是抓他时候被田埂上的石头割破的，然而唐老鸭却不知道，也许他头上的疼痛使他无法顾及吧。阿发连忙将衬衫的前襟撕下铺到唐老鸭的伤口上，见还有血从里面渗出来，又撕了一块扎紧他的手臂。正在那时，粪桶“叭”的一声倒在地上，响声比打雷还大，好像老天突然塌下来一般，震得阿发不得不滚倒到桶壁上。阿发正要跑到桶外去，驼背七惊叫着冲了过来，把阿发眼前的一头大黑猪赶走，赶到了荔枝树林去。原来是这头黑母猪把木桶拱倒了。
　　母猪的身躯比一头水牛还要大，嘴巴厚得像刚刚犁起的泥块，猪头比牛的还要长，鼻孔像两只老鼠洞，瞪得比牛眼还圆。母猪身上的毛密得像松针，又长又乱像高原上的波丝黑绵羊；它脖颈上的皮肤上坠满了鱼磷片，磷片像泥巴一般糊在上面，它黑漆漆的肚皮下吊着的那排**红得像早上的太阳，像葫芦一般拖到了地下，粘着泥尘，俨然被云遮蔽的小太阳。驼背七赶跑了这头黑母猪后，即刻把粪桶立了起来。当时，阿发被那头大母猪吓昏了，如果那家伙的大嘴巴伸进桶里，那就惨了。
　　阿发正在惊魂未定时，驼背七把一大碗骨头汤放到了他身边。骨头汤是用一只破了半边的瓦碗装来的，碗边还斜放着一小根粘有肉丝的骨头。骨头是鸡的小半只爪子，汤里散发出鸡肉的味道。盛汤的碗是用泥土烧制而成的，碗壁上还画有两棵折断了枝节的小草，草根下有两颗正要盛开的红花，可惜红花有一半被一些污垢遮掩着，很难看。这只破了半边的碗比阿发家里还要大好几倍，比他的水瓢还要大。阿发想不到这巨人国里的碗居然这样大，但这时他也不再多想了，他饿得要命，于是把那只抓到了鸡爪嘴边。鸡爪的骨头硬得像石头一样，鸡皮比牛皮还柔韧。阿发把鸡爪上的肉啃完后，把汤水一点点倒进唐老鸭的嘴里。差不多倒完时，驼背七把碗一手抢了去，又盛了满满一碗进来。这次碗里没有鸡爪，只见到浮着一层黄澄澄的鸡油。阿发见唐老鸭的肚鼓成了铜锣，实在吞不下去了，便把汤灌到了自己的肚里。
　　鸡汤下肚后，阿发觉得饱饱的，舒服了很多，也不那么爆燥了，于是他望着屋架上的蚂蚁想道：老天爷把我引到这个巨人国，又把我困在这个粪桶，使我吃尽苦头，受苦受难，许是有意来考验我和磨炼我的，把我折磨得差不多时就会来解救的。他以前不大相信命运，很少拜神拜佛，连村上的庙堂在那个方位都不知道，他更不会去参加庙会了。现在，阿发居然改变了态度，信起了老天爷来——是啊，当一个人处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时，你不祈求老天爷保佑，又指望谁呢？唐老鸭饮饱汤后，又躺下了下去呻吟着。
　　这时，桶里越来越阴沉，阿发坐在唐老鸭的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好像没有时间一样，叫他看不到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粪桶里慢慢昏暗了，横梁也变得越来越模糊，阿发几乎看不见梁上的蜘蛛和蚂蚁了。突然，一阵旋风从屋檐上卷下来，跟着这股风下来的还有横梁上的尘埃和四五条成米长的蜘蛛网。尘埃落在唐老鸭的额头上、鼻子上和脸皮上，叫他诈然惊醒，以为有鬼向他撒沙哩。唐老鸭爬了起身，张大眼睛惊厥地四处张望。阿发看见唐老鸭快速站起的样子，还以为他的病完全好了呢。谁知唐老鸭望一会桶口后，抹一抹脸上的灰尘，又倒头躺了下去继续呻吟，呻吟得比要杀头还悲痛。有两条蜘蛛网漂落到阿发的膝头上，又粘又稠。阿发把它卷成了一团，将它缠在手指上，接着又把它一点点撕开，直到全部将它们撕成一段段，缠到手指上，跟着又解开来。当时，阿发把自己的困境与目前的做作联系在了一起了，他把自己想象成手指，把蜘蛛网想象成这里的巨人国和巨人国里的人，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会跟这只手指一样从这些蜘蛛网中解脱出来，回到家乡去。
　　阿发正在专心致致地玩蜘蛛网时，桶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听到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像感到一大帮牛群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一会，阿发听了出来，那是一大帮巨人脚步声。他惊慌失措起来，心慌得蜘蛛网拉断了好几根。眨眼之间，脚步声来到了桶边，在桶边停下了。巨人们把桶团团围住。阿发见到了一排惊异的眼睛出现在桶口上，这些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马上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望上去。
　　接着，一团阴影将阿发的身子罩住，跟着一个粗鲁的声音在头上鸣响。声音响得跟爆炸一般，好像从一个传洞传到另一个洞里来。
　　“桶下便是你们捉到的小矮人吗？”那个声音说。
　　“对呀，佛哥，两个都是男的，还生生猛猛呢，比被窝里的跳蚤还跳扎扎哩。”驼背七跟着说。
　　“生猛过屁！”佛哥说。“有个一动不动，好像死掉了。”
　　“没有死，他刚刚还吃了一大碗鸡骨汤哩。”驼背七说。
　　“你们将他丢在粪桶里，不死都被你们屈死啦。”佛哥又说。
　　“那是人又不是鸡，那有那么容易死的？你出个价吧——担屎佬也知到了这回事了，他明天就来看货——我们是邻居，又是同宗，照理我还叫你做三爷哩。我当然得先关照自己人啦——我死的时候，还靠你们这些后生抬上山呢。”恶鬼六说。
　　“上次那个女的你出了一万元，现在两个都是男的，最少也值三万元吧。”驼背七说。
　　“男的比女的孔猛有力，手脚灵活，命也更硬，一个可以抵两个，五万元也值啊。”恶鬼六说。
　　“还好说？上次那个女矮人一个月就死了，我都亏死了，”佛哥说。“那个是女的我可以脱光她的衣服来玩一下，男的要来干什么？——看门呀？我有狗——打架么？他们又没有力——陪睡吗？我有的是女人。”
　　“他们可以帮你放骰子呀，他们藏在你的袖子里，偷偷钻出来，加多加少，鬼知道？一盘赚回去啦。”恶鬼六说。
　　“亏你说得出口？——这种事你也想得出？”佛哥说，“我开那么久赌局从来没有出过手脚，人家发现了，谁还会来赌！你不要管我要来干什么？杀来吃或者买来喂狗是我的事，反正男的没有女的值钱！这样吧，讲太多没有用，两个共给一万，如果那个死了，只给五千。”
　　“太少了！——比不上一头猪的价钱。”驼背七惊叫起来。
　　“一万肯定是不成的，照驼背七说的，三万吧！那个死了我们收万五。这是最低的价钱，不然我留给担屎佬！”恶鬼六说。
　　“两万不成吗？”大头佛问道。
　　“这是最优惠的价格了——如果我卖给担屎佬话，分分钟要他五万，少一分也不成！”恶鬼六说。
　　“是啊，三万也是很便宜的。”驼背七说。
　　“要就快一点！”恶鬼六说。“天快落大雨了，我的鱼干还没收呢？——我没有时间再跟你磨了。你一个大老板，多一万跟少一万又有什么关系？赌一晚就不只赢两万啦。”
　　阿发听出来了，说话的正是上次买那个女小矮人的大头佛。恶鬼六说完，大头佛突然张开迷糊的眼睛伸下手抓住阿发的腰肢，把他从桶里突然间提到眼前。大头佛看了看阿发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头，再把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到他的心窝上。大头佛见阿发的心还在跳动，便鼓起嘴巴往他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好像吹开鸡屁股看一看是否有蛋生一样。大头佛喷来的口气臭不可闻，叫阿发差点把肚里的鸡汤呕吐出来。大头佛的口气净是大蒜味和浓郁的烟味。阿发一闻到就要反胃。当阿发将要快呕吐时，大头佛拧了一把他的屁股，痛得他呱呱直叫，跟忽然割去了一块肉似的。大头佛将阿发摇了摇，像摇铜铃一样，摇得阿发头晕目眩。大头佛把阿发放回桶后又把唐老鸭提上来。唐老鸭被大头佛捉上去后，任大头佛怎么翻弄，又吹又拧，又摸又捏，始终没有吭声。或者是唐老鸭实在疲软得根本没有气力喊叫了吧，阿发想。
　　“头一个还不错，后一个虽然没有死，但跟死差不多，我看他过不了晚。”大头佛将唐老鸭放了下了桶底后说。
　　“我不信，他刚才还吃得饱饱的。”驼背七说。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那我买一个吧。那个我给你们一万五，另一个你们买给别人吧。”大头佛说。
　　“你要么通通不要，要不就两个买去！——那个是病成这样的，我看得出来，打两支针就会好的。”恶鬼六说。
　　“说得轻松，鬼知道是癌症或是梅毒呢？”大头佛说。“那一个我顶多给你们三千，多一分我也不要，搏一搏，死了就喂狗。”
　　“给一万吧，那到底是一个人啊。”恶鬼六说。
　　“三千，多一分也不要！”大头佛说。
　　“给五千吧，五千比较合理。”驼背七说。
　　“不成！——再讲送给我也不要了。”大头佛说。
　　“但这回要写好协议。”恶鬼七这回担心唐老鸭过不了今晚会死掉，一分钱捞不到，又怕大头佛耍赖不认帐，于是说，“还要盖上手指印。”
　　“没有问题！”大头佛说。“写好我立即给钱——我把鸟笼都带来了。”
　　交易完成了后，大头佛跟着把阿发和唐老鸭捉上来放到一只鸟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