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
　　1
　　乌鸦穿过田野朝对面的工业区飞来。夜空下是灰蒙蒙一片。乌鸦忽然停在锅炉厂的岗
　　亭上，像幽魂一般站在守门人黄老大的面前。乌鸦尖利的嘴巴猛然朝黄老大的眼睛插去，要
　　把他的眼睛挖出来。黄老大惊叫了一声，乌鸦消失了。黄老大惶惶地向天空望去，天空什么
　　也没有。
　　黄老大再也不敢打盹了，他害怕一闭上眼睛又会梦见那只乌鸦飞来，或者豺狼之类的
　　野兽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股冷空气袭来，他把身子在凳子上挺直。他站起身时双手从桌面上
　　滑下去，把一本报刊拨到了地下。报刊跌下去的响声击破了阒寂的黑夜。他呆然地望着窗外，
　　渐渐地，慢慢涌现的晨光把他的眼睛刺得疼痛。他揉了揉红肿惺忪的眼眶。这时，房间里传
　　来了一阵从被窝里憋出来的咳嗽声，接着一口浓痰吐到地上的咔嚓声也传进他的耳畔里。黄
　　老大知到，阿狗的痰又浓又稠，像水沟里丢弃的臭猪油——凡是有烤喘又经常熬夜的人都是
　　这样的。顿时，黄老大觉得这股浓痰不是落到地上而是吐进了他的嘴里，他感到阵阵恶心，
　　几乎要呕吐起来。他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液，把肚子里的恶心吐掉。刹时间，一只苍蝇
　　嗡嗡地从凳底下飞上来，在他的额头上叮了一口，接着仓惶逃跑了。黄老大心烦意乱地嘟哝
　　了一声，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其实，黄老大根本没有什么多大的睡意，特别是最近日子，心情恍惚，精神差极了。他经常
　　在梦魇中诈然惊醒，吓得满头大汗心惊肉跳。所以，他本来饱满红润的脸膛现在变得十分憔悴，
　　身体也像发病似的萎靡不振。郁闷和压抑把他的头发一根根染白了。
　　黄老大是一个年近六旬岁的老汉，他的身体滚圆敦厚，皮肤黝黑，眉浓眼大，尽管近来额头
　　划满了皱纹，但同样使人看到一种敬畏的宽广。在这样不冷不热的日子里，他老是穿着那件灰黑
　　色的唐装衫和那条青蓝色的涤纶西裤。远远见到黄老大的样子，你很容易就会想起动物园的大灰
　　熊。当黄老大躬下身来时，他又像一头正在耕地的大水牛或者正在拱槽的大母猪。黄老大是一个
　　鳏夫，他只有一个儿子阿松，也是三代单传的唯一的独苗。阿松目前在县里的外经委工作，是一
　　名科级干部，听说近段时间还要往上升哩。这是一个轰动全村、叫人狂喜的好消息，但这个做父
　　亲的却硬是高兴不起来了。有时，黄老大反而把这件事当成了一种负担，是压在心上的一块大青
　　石，这块大石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仿佛有鬼在肚里作孽
　　似的。为了这事，黄老大经常气恼得猛搔自己的头发，也经常沮丧得吃不下饭。
　　黄老大在这间锅炉厂当守门人已经快两年了。以前，他把把农田耙得又嫩又滑，是一名出色
　　的耕田能手。他也是一名优秀的泥水匠，把墙壁砌得又快又直。他以前总是在太阳底下整日忙得
　　不可开交，腰酸背痛。现在，他的工作轻松多了，除了老老实实地守好这个大门外，还可以抽出
　　大量时间来看书读报。这两年，他在报刊上经常读到很多政府官员如何贪污受贿、腐化堕落的文
　　章，还有科长、厅长入狱以及自杀的消息，这些并不胡乱吹嘘的报道时常叫他感到愤怒、担忧甚
　　至害怕，他仿佛见到了一个人半空中的荔枝树顶栽下去，摔得四肢散架血肉模糊。黄老大祖祖辈
　　辈都是农民，他整日面朝面朝黄土背朝天，像一头牛那样起早摸黑，从来都没有留心过这种事，
　　也不知得世间上竟然会有这种事发生，这些人居然会这么贪婪，他连发梦也想不到。现在，风水
　　轮流转，居然轮到自己的儿子也当官了，他也就不得不对这样的事格外关注了，就像一个人身边
　　埋着地雷不得不提起精神来一样。黄老大经常这件事情揪心发愁，这种事要是落到自己的家里，
　　发生在阿松身上，那真是太可怕了——当前这种充满诱惑的世界就像填满粪便的大坑，是很容易
　　被臭气沾染的。。。。。。要是阿松有样学样也跟着堕落了，不但自己和祖上的颜面尽失，他也将绝种
　　断香火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黄老大见到本地的官员纷纷落马，
　　似乎有了这种预感，而且这种预感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就像见到了一间满是裂缝已经倾斜
　　了的房子。他经常梦见阿松被抓去枪毙了，乌鸦从阿松的坟墓里飞出来，像他刚才所发的梦一个样。
　　黄老大不会忘记，今天是清明节的最后一日，是他老婆死去的第三个年头，按照村上遗传下的
　　风俗习惯，前三年是不能过了这一日去上坟拜祭的，不然死者就不能顺利地通过奈何桥，进入天
　　堂。这时，黄老大皱起了那宽阔而又平坦的额头，拉了拉披在身上那件旧棉袄。黄老大把双手交
　　叉着抱在胸前。寒气不断扑面而来，从脖子上钻落到心窝里，他打了一个寒噤。黄老大用忧郁的
　　眼神茫然地望出窗外，望着马路上一个挑着两筐萝卜去卖的女人。一辆满载泥巴的牌泥头车从那
　　个女人的身力轰然冲过，吓得那个女人差点跌到路边的水沟里。黄老大于是心事重重地用浓重的
　　粗音——像在咽喉里发出的声音对缩在被窝里的阿狗说：
　　“我们昨天已经讲好了的，我今天要早一点回去。”
　　“现在几点了？”阿狗的话好像是在发梦时说的那样。他揭开了被窝，突出他那又尖又瘦的
　　脑袋瓜后又将被子蒙过全身。
　　黄老大蹲下了他那魁梧而又沉重的身躯，在桌子旁把一根竹制的水烟筒拿到手上，再从墙边
　　的把一只红色食品袋里拿过来。他拈了一小撮嫩滑得像头发一般的烟丝，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揉搓
　　着，捻成了圆圆的像荔枝核的样子，再把它塞到水烟筒中间的沾满油渍的烟嘴上。他从袋子里拿
　　出了一只泛黄的打火机，一边把嘴唇凑近水烟筒上一边。
　　“七点了，如果等到十点半交班，太迟了。”黄老大边点火边说。
　　一种坟墓里的令人窒息的沉寂笼罩在黄老大的头上。墙上那尘积斑斑的古铜色的电子钟在的
　　的答答地响，又传来厂里的锅炉像叹息一般的喷气声。有时，墙壁上那幅山水画挂历被风掀起来，
　　发出了像老鼠跑过的索索声。突然，一只灰色的麻雀从雾蒙蒙的天空府冲而下，飞进了岗亭里，
　　从黄老大的头顶穿过。麻雀撞到了墙壁上，撞中了墙上的电子钟。麻雀啪的一声跌到了地板上，
　　倒在了黄老大的脚边。麻雀肚子下脱掉了一层软软的绒毛，它又尖又长的嘴巴插在地上，又冷又
　　硬的双脚扭曲着。麻雀的脚爪收在肚皮下，身子筛米似的颤抖着。黄老大放下烟筒，把这伤痕累
　　累的麻雀拿到手上，将它托到手心里，放到眼皮底下。
　　“这是一只受了伤的麻雀，它的脚好像断了。”黄老大翻过麻雀的肚子自然自语地说，“肯定
　　是顽皮的小孩用石头打中了它。”说完，抹了抹麻雀嘴唇边流出的一点血污，吹了吹麻雀昏昏欲睡
　　的小眼睛。黄老大见麻雀睁开了眼，还有力地拍了拍翅膀，于是将它放到窗台上。黄老大轻轻地
　　拍了一下麻雀的身体，对它说道：“去吧，我知道你还可以飞的，赶快回到你的窠里去吧。”
　　麻雀似乎听明白了黄老大的话，它回头望了望他，然后抖动着站起身子。麻雀两脚一蹬，拍
　　动翅膀飞走了。黄老大望着麻雀远去影子，嘴边漏出了一丝宽慰的微笑，他好像也跟着这只麻雀
　　飞上了天空，飞到了自己的村子里，飞到了他老婆的坟边。麻雀飞到了厂里那一排排梧桐树里后，
　　黄老大的眼光从晨光中转过来，这时，雾水差不多消散了。黄老大对着还倦缩在被窝里的睡得跟
　　母猪那样打着鼾的阿狗恼怒地嚷道：
　　“现在七点半啦，你昨天答应了我的，让我七点半走，你还不起来？”
　　阿狗一动不动，好像死了。黄老大正要走进去。鼾声停了，阿狗在被窝里的传出带痰的声音
　　来：
　　“你知道我买六合彩输光了钱，半夜才睡。。。。。。。”
　　“我给你二十元，得了吧。”黄老大从内衣里摸出了三张拾元钞票，那是他昨天买菜剩下的
　　零碎钱。黄老大把其中的两张捏在手上，把另一张放回衣袋里。黄老大立即后悔自己为什么那快
　　就说二十元，十元也太多了，因为这些钱很快就会从阿狗的手上流进另一个人的腰包。黄老大一
　　想到这些赌徒们污脏的手，就觉得讨厌透顶。
　　阿狗揭开了被子，像一头真正的野狗坐在床沿上。阿狗一只脚伸进了污黑的棉布拖鞋里，另
　　一只冻僵似的吊在床面前，有时，他的这只脚又像一条木棍似的不停地摇摆起来。阿狗盖的是黄
　　老大结婚时那张花棉被。阿狗猴子一般瘦削的身子裹在这张宽大的被子里，就像月饼里的里的花
　　生仁一样。这张棉被尽管几十年了，但因为是纯棉，所以还很暖和，可以抵挡得了最严寒的冬天。
　　这件棉被现在仍然围在阿狗的身上，一直盖到了他的脖子，他的耳朵和鼻子也让被子包住了，只
　　露出着他老鼠般的眼睛。黄老大知道，虽然阿狗的脚没有伸进被子里，但他的身上却流动着热烘
　　烘的暖气。忽然，阿狗瞪着他那惺红的眼睛对黄老大说：“二十元太少了，如果我有老婆拜坟，一
　　百元也舍得。”
　　“我工资每月才六百元，几个小时我给了你二十元，应该对得你住吧。”黄老大轻蔑地望了
　　一眼这既贪心又虚伪的人。黄老大边说边将地上那本旧杂志捡上来。黄老大把杂志卷成圆筒插进
　　背后的裤袋里——他如果不将这杂志带走，阿狗就会将它当大便纸来用，那里还有一篇一个县长
　　如何包女人贪污被捉的报道还没有看完呢。黄老大平时很怕看这篇文章，但还是舍不得把这本杂
　　志扔掉，有时，他还细细揣摩这个官员为什么会到了这一田地的前因后果来。
　　“可是你儿子的钱却像西江水那样多到流也流不完啊。”阿狗说，接着阿狗又晃动着枯萎得
　　像柴草一般的脑袋，捋了捋他那逢乱得像松针似的头发继续叹道。“唉，现在那一只田螺不吃泥？
　　不捞钱的正笨蛋，变成比我还蠢的猪八戒了。”说完，一股浓痰从胸口涌到阿狗嘴边。阿狗一股脑
　　儿将它咽下去，好像吞下的是一块滑溜溜的猪大肠一样。阿狗见黄老大没有说话，又斜睨着黄老
　　大的脸用阴沉沉的口气补充说，“听说你的儿子又升官了，准备升做外经委主任？哎呀，黄老大，
　　我的好伙记，你真是当发了——以后就看你太公葬不葬得深，有没有命享受了。”说完，一束既憎
　　恨又嫉妒的光芒在阿狗的眼里闪扑着。阿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黄老在感到这是一个乞丐在珠宝
　　店前不断徘徊时的眼光。
　　黄老大最怕阿狗这样说。黄老大见到阿狗这种阴阳怪气的幽灵般的眼光，听到阿狗这种冷嘲
　　热讽的语言，不知怎么回事，身上产生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发冷似的颤栗，这种颤栗从脚底一直升
　　到了他的头顶。黄老大的脸立即从红色变成白色，然后慢慢又变成了铁青起来。黄老大的胸口上突然被压上了一座大山似的沉重和难受。黄老大的身体顿时失去了重心，他的双脚一阵酸软，他
　　像一头受了伤的动物那样转换了一下脚步。他把双手撑到桌面上。阿狗的话尖刀一样刺中了他的
　　心，他感到既害怕又忧伤。黄老大把迷惘的眼光投向了那白皑皑的天空，天空像那一把尖刀那样
　　可怕。他不敢望向阿狗的脸，更不知如何再次反驳他。他钞票捏钞票的手冒出了汗水。黄老大沉
　　默了几分钟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一会，一颗豆大的泪珠沿着黄老大的脸——他那忧郁得像
　　那阴沉沉的天空一般的脸流下来。
　　“你给我一百元吧，有了这一百元我就可以再搏一搏了，把输了的钱捞回来。”阿狗说，“听
　　说你儿子在城里买有一栋别墅了，重新又娶了一个老婆，听说那女人还是县长的侄女哩——那一
　　百元只不过中九牛一毛，你就当是施舍给我这穷鬼好了。”
　　黄老大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接着把钞票捏得更紧了，好像要把它捏得粉碎一样。
　　“你这小气鬼，一百元都好像割肉一样，那么，五十元吧。”阿狗见黄老大转过了身体立即
　　又嚷道，“三十元吧，我见到你有三张拾元的，这是最少的了，便宜你了。如果我有那样的急事，
　　多少钱都不会在乎！”
　　黄老大于是把一只手伸进了口袋里，把那张拾元钞票拿出来，与另两张折在一起。黄老大在
　　把钞票拿出来时假装看一下钞票是否放在手上，便将头低下去，随手把泪水抹掉。他不敢让像阿
　　狗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接着，黄老大拖起了沉重的脚步转动了身子，把钞票的递给要钱的阿狗。黄老大望着手上的钱，心里有一种遭遇敲诈勒索的感觉，他顿时咬牙切齿地在偷偷说——下次打
　　死也不会求这家伙了！
　　钞票在黄老大的手上闪闪发光。阿狗快速将棉被扔掉，马上跳下来，光着脚丫冲出来。钞票
　　像珠宝那样摆在阿狗的面前，阿狗像鹰一般把钞票蓦地夺到手上，并飞快地揣到怀里，藏到那件
　　蓝色的毛线衣里。跟着，阿狗捂紧袋口，害怕钞票会溜走似的边紧张边兴高采烈地说：“好啦，今
　　天我有口饭吃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与你做伙记真是过瘾，老是有油水！——得啦，你可
　　以回去了，你的主任儿子去年没有去拜坟，你告诉过我的——他从来也没有回过家，今年他一定
　　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今年还要祈求他的母亲在天堂上保佑他当更大的官、发更多的横财呢——
　　走吧，快八点了，你还要买很多香花蜡烛——你一定要在坟前多烧地府通用的钞票啊！不然，你
　　老婆到了天上没有钱花又似我们这么老还做守门人，那就惨了。”
　　黄老大闷闷不乐地跨出了门槛。黄老大刚走到侧门边，他忽然见到刚才那只小麻雀又飞了回
　　来。麻雀停在桌面上，身子筛子似的颤抖着。黄老大回到了窗前。他要将那只小麻雀一起带走，
　　放到田野里或者荔枝树林里，那里才有它的同伴，也不会随便给人捉到和打到。黄老大正要向麻
　　雀伸出了手去，阿狗突然跑了过来，将黄老大的手拨离了窗台。阿狗挡在黄老大的身前。阿狗把
　　麻雀一手抢到手上，抓住麻雀的两条小腿。阿狗望着麻雀苦苦挣扎的样子，高兴得流出了激动的
　　眼泪。阿狗把麻雀头上的几条绒毛捻下来，吹到地上后得意忘形地说道：
　　“哎哟，你这小家伙，昨天我用石头打你不死，今天你却送上门来了。”
　　麻雀哀叫着拍着翅膀，羽毛一根根脱下去，像雪花一般飘到地上。眼看麻雀的小腿快要断了，
　　黄老大跑到了阿狗面前喊道：“你这样会将麻雀弄死的，给我！”
　　“给你？”阿狗把麻雀收到背后，苦笑了一下然后叫道。“我昨天在榕树那边打伤的，凭什
　　么理由给你？给了你我中午拿什么来送烧酒？我把它放到锅里炖一炖，还可以煮出一大碗神仙都
　　想吃的鲜汤哩！”
　　“你把它给我，我再给你十元钱。”黄老大说。
　　“你也不是拿来送烧酒？——不成，二十元差不多，你也是知道，这只麻雀是没有半点农药
　　的野生动物，它胜过吃五六斤有瘦肉精的猪头肉的。”
　　“我只有十元，余下的十元先赊着，明天给你。”黄老大从被袄的夹缝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
　　的拾元钞票来。
　　“那怎么成呢，现在的人那里信得过？你不给就拉倒！”阿狗边说着边盯着黄老大手上的钞
　　票，跟着又朝黄老大的棉袄上里搜索着，他好像见到了还有数不完的钞票藏在那里一样。麻雀在
　　阿狗的满斑的手上闭着眼睛不动了。
　　麻雀突然垂下了头昏厥了过去。“你不给是不是？”黄老大急了，他大声吼道，在那一瞬间，
　　他真想扑上去扼死他。黄老大把身边的凳子举过头顶，要往阿狗的头上打下去，正在这时，岗亭外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又熟悉的喇叭声。从这清脆的喇叭声里黄老大知到是李厂长的“皇冠”车到
　　了，便赶快放下凳子，到窗口边按下墙上那颗红色的小按钮。在长长的铁铡门还没有开尽之时，
　　阿狗一溜烟从黄老大的背后跑了出去。阿狗奔到了“皇冠”旁边，一边拍着车门一边喊道：“李厂
　　长，你来评评理，这黄老大为了这么一只小麻雀，居然拿凳子来砸我？”
　　李厂长徐徐地放下了耀眼的车窗，突出他那滚圆得像皮球一般的头颅来。李厂长突然瞪大眼
　　睛、呶起嘴来骂道：“你这两个老头子，大家都近六十多岁了，都快入棺材了还那么好斗，而且还
　　经常这样——看来你们都嫌做腻了，都赚够了棺材本了，是不是？”
　　“我并有动他，我连他的头发也没有动，是他拿凳来打我，他还想偷懒要提前回去哩。”阿
　　狗觉得很冤枉，他忙不迭地侧过尖笋一般的脑袋说。
　　“我给了钱他的——但他有时也叫我顶替的呀？”黄老大申辩起来。
　　李厂长猛然打开了灰色的车门，从发光的车子里走了出来。李厂长是一个又矮又胖像肥猪一
　　样的汉子，他光溜溜的胖脸上挂着一副三角眼，他把眼睛瞪起来时，眼珠像滚珠轴承那样转动得
　　很快，似乎每时每刻都会要跌到他那像茄瓜一般的紫色的鼻梁上。李厂长来到了阿狗的面前，突
　　然抓起了阿狗的衣襟，扬起他那猪蹄般的大手，往阿狗尖瘦的脸颊扇下去。“你这臭老狗，黄叔叫
　　你帮他做那么一点点小事就要收他的钱？还要抢走他的心肝宝贝！你真不知死，黄叔今天要去拜
　　他的老婆，是要放生的。”李厂长边打边嚷道。
　　阿狗想不到厂长会打他，吓得跪到了地下。阿狗刚把手捂到脸孔上，挡了一下落下来的手掌，
　　跟着头顶又被重重地打得两下，啪啪的响，痛得他大呼救命。接下来，阿狗的屁股又重重地踢了
　　一脚，痛得他死去活来，骨头都要散架了。阿狗受不了了，于是惶惶地盯着李厂长又要落下来的
　　拳头哭着说：“我是小人，是卑鄙无耻的小狗，我把麻雀还给得了吧？”
　　“不成，钱也要一起退！”厂长一巴掌打到阿狗的脸额上叫道。阿狗捂着热辣辣的脸，眼泪
　　飞出了眼眶。
　　黄老大跑了过去。黄老大托住了李厂长又要打下去的拳头说道：
　　“钱是我自愿给他的，算了吧。”
　　李厂长抖动着软绵绵的身躯，气呼呼地指着阿狗的脸说：
　　“既然黄叔这样说，这一次就算了，下次黄叔叫你帮他守门，就是三天三夜，你也不能推懒，
　　还不能够收他一分钱！不然，我立即炒了你，叫你喝西北风去——听明白了吗？”
　　阿狗的脸刹时变成了紫色。阿狗赶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回岗亭去。李厂长嬉嬉地笑着爬进
　　了车内，推上档，将小车慢腾腾地往厂内开去。车子大约走了十多米又停了下来。李厂长挥手叫
　　黄老大走到门边，然后堆起笑来说：“哎呀，黄老大，你真是有福气啊，我听老板说，你的阿松近
　　日就要升做外经委主任了——到时你一定要在你儿子面前帮我讲讲好话啊？大家都是打工的，到
　　时我想办法调你到仓库当保管员，免得再在这里风吹雨淋。。。。。。”
　　“这事我。。。。。。”黄老大窘窘地说，他那褐色的脸忽地胀得绯红。
　　“好啦，”厂长按了一下喇叭说道。“阿松到时帮得了我，我发了财，我识做的。”说完加大
　　了油门走了，好像打赢了一场战争那样走了。
　　一股白烟从车底下喷涌而出，黄老大被这股难闻的烟雾扑到鼻子上，烫得他连连打了两个
　　喷嚏。黄老大不知所措地踱了回来。黄老大走到岗亭时，那只小麻雀趴在窗台上。黄老大把麻雀
　　的肚子翻过来放到手心上。麻雀的眼睛闭紧着，身子像雪霜般的冰冷。麻雀的双脚伸得像树干一
　　般僵直。麻雀的肚子被阿狗抓破了，有一条小肠露出了外面，毛上粘满了耀眼的鲜血。麻雀的头
　　软弱无力的低垂着。麻雀已经咽气多时了。黄老大到马路边的泥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麻雀放到了
　　坑底下，把它摆得好像还活着一样。黄老大在往麻雀的身上捧上泥土时，感到了一阵阵揪心似的
　　疼痛，他的心紧缩着打起了冷颤。
　　黄老大临走前望了一眼他亲手堆起来的那个小坟墓，额头上升起了鸡皮疙瘩，他从来没有这
　　样子震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