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翠芳是红光厂的会计，小眯眯眼，逢人先笑，人缘极佳。若在早些年，五十来岁的女人连豆腐渣的年龄早都过了，可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吃穿都讲究，人就显年轻，王翠芳越发风姿卓越了。
　　人们都说王翠芳越活越精神，越老越漂亮，这话一点不假。年青时的王翠芳又黑又胖，短胳膊短腿短脖子，迈着八字步，干什么都不慌不忙，胸腰部位丰满得姑娘不象姑娘媳妇不是媳妇。走在街上回头率也极高，那是因为左脸腮上长了颗大黑痣，痣上三根白毛阴森可怖，时值八个样板戏时代，有人背后给她起外号叫她“一撮毛”。毕竟王翠芳是个极长眼色，性格讨人喜欢的姑娘，嘴又甜，对年龄比她小的都“师傅长，师傅短”地尊敬有加，一个班的人都呵护她。在同事们的提示下，她自己专门备一把小剪刀定期修剪痣毛，这外号也就没有被叫开去。
　　让人刮目相看的是王翠芳找对象。
　　厂里人就是吃错了药也绝对不会想到，其貌不扬、尚是车间工人的王翠芳对上的是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人武部干事贾有光。贾有光是从部队转业的，家在农村，山东人，每天穿着洗得发白、又打了补丁的黄军装、白衬衣，虽说衣装破旧，可摭挡不住人长得挺拔、英俊，就显得特别精神。贾有光国字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嘴唇略厚，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人。本来给他说媒的也不少，可他忒实诚，又不会说话。见了姑娘，开头总是先捡难听的说，什么“俺家在农村，经济挺困难”。“弟兄六个我是老大，小兄弟还在念小学。我要养爹妈，兄弟们也不能不管。”最要命的是最后一句话：“中不中你看着办。”厂里姑娘大多是从农村抽回来的下放知识青年，对农村的贫困体验深刻，好不容易跳出了苦海，再也不愿回头去看那穷日子。那年头，谁背得起这一群农村兄弟的负担呢？所以听了这话一去不回头。也有那爱上他人材，并不计较贫富的，听了他这话，便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心想这臭小子可能是看不上自己，故意拿家庭困难威胁人，也是赌气不回头。有好心人给他出主意：“以后与女朋友见面，要捡别人爱听的说，先建立感情，火候差不多了，再一点一点透露家庭情况。等成了夫妻，你的困难她还能眼看着不管吗？”贾有光却瞪着眼睛跟人犟：“咱不能骗人，不让人家先了解咱家的实际情况，咋建立感情？蒙人的事咱不干。”因此，给他帮忙牵线的就越来越少了，贾有光也逐渐成了厂里的“老大难。”这时突然有人宣布他与王翠芳处对象了，虽然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了。
　　王翠芳一个兄弟有残疾，按当时内部政策，她没有下农村，是母亲提前退休她顶替招工进厂的。没下过农村的王翠芳对农村出身的贾有光却格外体贴，不但没向杨家要财礼，连家中几样家具，被褥、炊具等生活用品都是王翠芳家里置办的。也没有举办婚礼，领了结婚证后，跟贾有光回趟老家拜见了公婆，回来后向班里人发发喜糖就算结婚了。
　　王翠芳对贾有光的父母和兄弟们也十分有爱心，结婚后经常接公婆和小叔们来住，绝不嫌他们又脏又贫。为了省钱，她学会了腌制各种小菜，婚后头一年几乎没吃过肉，所以人们都说，王翠芳在贾有光的光辉照耀下变得好看了点，身材也苗条了许多。这又应了一位名人的话：再丑的女人，只要生活在幸福中，她就是美丽的！
　　结婚不到一年，王翠芳就省吃俭用挤出钱来买了一台缝纫机，把贾有光收拾得整整齐齐，越发英俊，连众小叔们的穿着也是她这长嫂一手包了。每次回娘家，她就满箱满柜翻旧衣服，剪剪缝缝便成了小叔们体面的新装。由于王翠芳会动心思，车间里许多废弃物都被她利用起来了。废旧的轮胎，用刀削成一块一块的，让贾有光带回家乡给小叔们做鞋底，又防水又耐磨。油腻腻的废旧纱布用碱水把沙层泡掉，洗出柔软的灰色小布来，再一小块一小块地拼接起来，可以做棉袄里子和内衣内裤。单位发的棉线手套，她一双也舍不得用，全部拆开织成线衣线裤带回贾有光老家，任自己的两只手被磨得老树皮一样。她什么都要，以致谁家有了不用的东西，马上就会想到：可以送给王翠芳。
　　几年后，王翠芳又给贾有光生了一儿一女，婆家更是无人不敬重，无人不喜欢。生头胎儿子的时候，厂里已经实行计划生育多年，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按常理，长子又添长孙是家族的大喜事，可是贾家三代没女孩，别看贾有光现在老实巴交，小时候与他那五个兄弟一样，吃饭打架赛老虎，真没把父母的血髓吃干了。养怕了儿子偏偏又来儿子，所以婆家颇感失望。那贾有光更是几天不见笑容，看见人家小女孩，眼睛直直地盯着，不肯多看自己儿子两眼。王翠芳看在眼里，立志非给杨家生个女孩不可。也是天随人愿，第二胎竟真的是个女孩。这女儿的出生使王翠芳两口子每人降了一级工资，每月还扣二十元钱。二十块钱哪！在那时可不是个小数字，因此给女儿取名“扣扣”。
　　王翠芳相夫育子十几年，她经常随贾有光回老家过年，在村里大妈三婶的嘴甜着呢，虽然是城里人，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更没有瞧不起穷乡亲们。又会帮着东家裁件衣服，帮西邻织双手套，因而成了贾有光全村人眼中的能干媳妇。
　　王翠芳勤俭持家虽然是把好手，但对其车工本行技术却一巧不通，学不好也不想学。干了六七年车工，其实是当了六七年的勤杂工。她就怕上车床，电机一转就晕头转向，手脚不听使唤，一干活就出次品。车工活讲究一丝不差，车床一转要全神贯注，动作要求干净利落。王翠芳不是车刀进深了，就是工件表面不够亮光，要不就把工件夹歪了。越出次品王翠芳就越怕上车床，没办法，她的活儿差不多都是班长孙师傅包了，任务重时大家每人多车几件也就出来了。王翠芳只好打水、扫地、搬工件。
　　王翠芳技术不好，又常偷偷住家里拿东西，难免被人瞧不起，风凉话就得常常听。有时好心好意想帮点忙，就会有人喊：“王翠芳，别到我这儿，你一过来我这儿就乱。”避瘟神一样。王翠芳以歪就歪，没事就悄悄跑回家淘米做饭洗衣服。有了第二个孩子以后，迟到早退请病假更成了家常便饭，拖累得全班在车间劳动竞赛中得不到红旗，得不到红旗就没有奖金。班里有些人免不了要背后嘀咕，班长说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偏钳工班的兰秀英总跟她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