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的人，在朦胧的时空中、夜色下一步步蹒跚而来，还没到拂晓，雾里的人，带着慈祥的脸孔，出现在我尚未睁开的倦容的眼睑的视线里。外面寒风凛冽，街道上除了微弱的灯光，远处则伸手不见五指，老人从远处的夜色中快步前进，很快地出现在近处灯光下。雾里人，面容在灯光照射下渐渐显露出来，看不出老人有任何倦怠和疲惫，只见老人喘着气，走累了，寒冷天气之下喘出的气在嘴前便形成了清晰可辨的雾气。
　　老人来到长孙的新屋门前大声地叫喊他的名字。不久孙子便推着自行车跟上了老人。两爷孙来到了村中市场的一档小食店里，老人为孙子叫了他最喜欢的早餐。食完早餐，老人从衣服袋子掏出一两张零钱递给他。然后，他骑着自行车上学去了。
　　一直到他的孙初中毕业，他都会风雨不改地带着他去食最好的早餐。夏天的炽热，冬天的寒风刺骨，都无不袭向老人已经被时间和岁月侵蚀得失去活力和体魄的身躯。冬天老人不愿太早起身，为了孙，他心甘情愿地冒着严寒，蹒跚地出现在黑暗的夜色中，任由凛冽的北气流吹打，见到孙的那一刻，甜甜的笑容，尽显脸上。而，孙子则显然十分享受，甚至过度享受，偶尔睡晚了，没有去与爷爷“赴会”，爷爷身旁的早餐，他也不知道爷爷怎样处理它。吃掉？带回家给家里人吃？亦还是送给其他同村朋友吃？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爷爷不会把那份早餐浪费掉的。其实，长孙知道，倘若爷爷不是为了自己的孙，根本不会在黑夜中冒着飕飕寒风步行远距离而领着长孙吃早餐。年迈的老人，黑夜中摸索着前进，路过崎岖不平的乡间道，以坚毅的精神取代了不再年富力强的身躯和姿态。亲情的力量，是无限大的。
　　雾里人，脚步声轻悠而有节奏，未到长孙的门前，长孙往往已经察觉到爷爷的到来，就会兴高采烈地出来。冬天之时，天亮的比较晚，而长孙六点半就要出发去吃早餐了，因此，吃完早餐，天还没完全亮，太阳还是躲在背面的云朵里不愿出来。雾里人，眼睛炯炯有神，没有近视，没有老花，凭借一双健康的眼睛，得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踏着凸凹不平的乡间小道前行。雾里人，走过的路，至今还在，只是，如今，孙子们再不能簇拥在爷爷的身旁嘻哈着再在路上前行，哪怕仅仅一次，奢侈得永远也不能再来一次了。
　　长孙中考失利，他觉得没脸回去见祖父祖母，便天天把自己锁在家里，几乎不踏出家门，整整一个暑假。因此，也错过了假期与老人们欢聚的美好时光。曾经给予孙子莫大的养育、帮助和支持鼓励的祖父，却在一个黑暗的假期，被无情的时间硬生生地隔离开，从旧村到新村短短一千来米的步行距离，这短短的一公里，仿佛是遥远的，整整一个假期，都走不完似得。碍于面子，长孙已经输在自私心里了。输了整整一个假期。
　　上了高中，长孙在校住宿，能见祖父祖母的机会比以前少了，学业紧张，甚至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里，回到家里，长孙往往倒头就睡，因为实在太累了。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是如今种在稻田旁的鸡蛋芒，如今已经成了参天大树、茁壮成长。那棵芒果树原先是长孙栽培出来的，在花盆舒服地生长了一年多后，才由爷爷经手移栽到稻田旁边去。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长孙要赶回学校，无法与祖父一起参与移栽仪式，便由祖父和小孙子一起把那棵芒果树和另一棵番荔枝同时移栽到稻田旁。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番荔枝和鸡蛋芒居然种在一旁。后来，物种竞争，适者生存，鸡蛋芒生命力强过番荔枝，鸡蛋芒快速地成长起来，番荔枝完全看不到任何长势，后来被我们砍了，干脆把所有的生长空间留给鸡蛋芒。那棵鸡蛋芒，如今，成了可以见证当年爷爷种树时的印记。
　　再后来，得知祖父不小心摔倒的消息后，长孙十分痛心，祖父从此以后都要依靠拐杖行走。由于生活、学习忙碌，孙子把定期回去探望祖父祖母的事情抛诸脑后，更不要说好似孩童时代一样把爷爷当成朋友，形影不离了（这个我曾经在《天边的那颗星，请传达我的思念》中提及）。失去自由行动的祖父，只能把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屋里，打开电视，看的出神，但又仿佛漫无目的地逛节目台。遇上可以令他着迷的节目，他会兴高采烈地对长孙做介绍，但往往，眼神迷离的他虽然把目光注视在电视荧屏前，但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看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是为了排解苦闷，硬生生地把自己融入与自己处在不在同时代的生活纪实的电视故事中，企图从中极力地拉回与这个新时代的距离，可是，时间，无情地摧毁了他的梦想，时间的刻痕，无情地在他受伤的身体上进一步加深了的肌肤的皱纹和苍老。
　　终于，依靠拐杖，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哪怕一步快了，也会跌倒似得。那次他生日，在餐馆里，亲戚们欢聚一堂，行动不便的祖父拄着拐杖，目光炯炯有神地朝着餐馆的方向走去。在表哥的示意下，长孙上前扶着祖父，握着祖父的早已被时间无情地侵袭的粗糙的手，长孙内心一下疼了起来，一股从内心直涌上头部的泪流从眼角处溢了出来，多少年没有握着祖父的手，从前，长孙总是拉着祖父的手，拉着祖父到村上的小卖部买零食，拉着祖父到茶楼、酒楼去喝早茶。那时，祖父的手暖暖的，时隔多年，如今，他再一次握着祖父的手，可是握着的却已经是被无情的时间和不幸所侵袭的粗糙的手。握着祖父的手，内心充满了内疚和自责。长孙眼睛泛红了，但没有哭出来，他知道的，只能在心里哭。那一刻，他不愿放开祖父的手。
　　无情的岁月一步步都收回了他的能力，长孙读大学的时候，他再一次因病入院。主诊的医生告诉我们，祖父的器官处于衰竭，得知这个消息，长孙和大家一样，如遭遇晴天霹雳，他不愿相信这个消息，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那一次，长孙带着饭仔和煲的汤，搭着公交车去医院探望爷爷。来到爷爷的病房，长孙再一次心酸了，眼睛再次泛红，但是长孙很逞强，假装的很放松的样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他突然找了个借口走出医院，走到大街上，望着车水马龙的公路，长孙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到处逛荡，后来再次回到爷爷的病房。长孙心里突然有了在病房陪伴爷爷，不愿回去的念头，回想孩童时代长孙那一次被推进手术室，爷爷扭头落泪的那个镜头，长孙至今还没有忘记，那该是爷爷第一次落泪了吧。
　　祖父显然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在人世间活得多少余光了，但祖父很坚强。还是那个时期，祖母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祖父的病房探望祖父。原先长孙以为祖母见到祖父的那一刻，祖母会落泪的，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两人一见面，如同久久不曾见面的朋友，两人的脸上都露出来轻松的微笑。平时感性的祖母想不到也会在那个时刻如此坚强的。记不清在病房呆了多久，有亲戚提议该回去了。祖母执意要留下来陪伴祖父。祖父先是不肯，要祖母跟随家人回家，然后祖母不愿意离开，执意陪伴祖父，继而祖父加大了声调，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道出了那个铿锵有力的话语：你要是留在这里，那我回去。祖母这才落下了眼泪，依依不舍地跟随家人回去。在回家的路上，祖母目光呆滞，看似如有所思，对于别人的话语一概听不进去。回去的一路上，长孙的心是沉重的。
　　那年的年初，祖父终于算是康复了，可以回家过年了。我们都很高兴，但我们忽略了岁月的摧毁能力。没过几个月，爷爷再次因器官衰竭而入院。入院前，爷爷已经连喝水也显得很费力了。但长孙仍然不相信祖父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永远离开了我们大家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开了我们。
　　睡梦中，雾里的人，在朦胧的时空中、夜色下一步步蹒跚而来，还没到拂晓，雾里的人，带着慈祥的脸孔，出现在我尚未睁开的倦容的眼睑的视线里。梦醒后，雾里人，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