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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亮亮上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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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传言
  鸡还没有打鸣,院门就被人拍得山响。
  谁呀?宝玉披上衣服打开了门。
  瞎子要去北京,隔着门缝,火旺激动地嚷嚷。
  北京?俺还以为又有人要去月球上呢!一大早的,你闹腾个啥,刚睡着就让你给吵醒了,啥?你是说亮亮,去北京?宝玉好像才回过神来。
  是瞎亮亮!昨晚俺娘说的,亮亮他娘偷偷告诉俺娘的,要不是天儿冷,俺当时就想来跟你说,哈,宝玉你咋地又失眠了!
  宝玉趿拉着鞋回到屋里,从灶台上框里拿出了两块饼子,给了火旺一块,自己也蹲在门台上吃起来。
  火旺咬了一口饼,又叨叨起来,你信吗宝玉?亮亮真的要上京城去。
  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宝玉闭着眼睛,慢慢地嚼着,嘴里的饼子还没咽下肚,又打了一个哈欠,都是你害的俺没睡好。
  你们咋都不信呢?火旺皱起了眉头。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他啥也看不见,去京城干啥?看风景?难道还带个北京女人回来不成?你吵吵个啥,从小到大就这个德性,屁大点事儿就大惊小怪的。
  听说他都偷偷准备好几个月了,票都买了,火车票。
  你见了?
  没有,火旺摇摇脑袋,俺娘说的。
  宝玉笑了,兄弟,你娘那个大风嘴说的话你也信,你放上一百零一个心,瞎子他没那个能耐,县城他熟悉,首都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吗?他去了怎么吃饭?住哪?光那路费,好家伙,够俺挣一年半载的,再说了,他娘能让他花那个闲钱?咱村也就铁牛爷去过北京,还有红娃去开过会。
  对,省长哥在那里开过三天的会,俺也不信,但俺娘说了,搞得俺一晚上没睡好。
  你娘那个大风嘴。
  你娘才大风嘴呢,火旺有点恼火,推了一下宝玉,转身走了。
  宝玉看了看火旺戴着又脏又破鸭舌帽的脑袋,骂道,你个闷蛋,从小就糊涂,狗改不了吃屎,哼!
  名字
  瞎子名叫亮亮,但村里人在背后都叫他瞎亮亮。
  我,宝玉,亮亮还有火旺,都是同一年出生的,我最大,火旺最小,亮亮比宝玉大几十天,当时村里人一般管亮亮叫大亮亮,管宝玉叫小亮亮,当然,那时宝玉还不叫宝玉,也叫亮亮。
  亮亮原来也不叫亮亮,因为后来眼睛不好,八婆说,起个小名,图个吉利,叫亮亮吧。
  为了这个名字,银凤大婶和金二妹大婶动过几次手。
  银凤大婶说,俺家孩子一生下来眼睛亮晶晶的,俺们就给他起了名字,叫亮亮,你家孩子眼睛不好了,也叫亮亮,两家离得这么近,别人还以为是俺们家亮亮眼睛不好了,你们家孩子叫亮亮也不管用啊,眼睛还不是越来越不好,搅和得俺们也不得安生,上次俺回娘家,有人还以为是俺们家亮亮眼睛不好呢!
  村里有棵大槐树,又粗又壮,听说有些年代了,我们一大帮孩子每天都聚集在那棵大槐树下玩耍。
  一天傍晚,日头刚刚藏在山后,就听见如刀尖般锋利的呼喊,亮—亮—!
  亮亮说,俺娘叫俺呢。
  宝玉说,不对,是俺娘在叫俺,是银凤,不是金二妹。
  金二妹大婶和银凤大婶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尖嗓子,声音又大又细,彷佛能割断人的肠子,说来也奇怪,两人不但声音差不多,就连体型也没多大区别,都矮胖矮胖的,听说两人自打做了邻居,就没正眼看过对方。
  亮—亮—!又是一阵撕破嗓门的尖叫声。
  要不你们俩都回家算了,我不耐烦地提议,说实话,她们的喊声让人听着很难受。
  是啊,谁惹恼了自己娘回家就得挨笤帚疙瘩,火旺有点幸灾乐祸。
  哈哈哈,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谁都知道,火旺他娘经常拿着笤帚疙瘩满世界追着打火旺。
  亮亮和宝玉并排站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
  预备——火旺一边喊着一边举起一只胳膊,跑字还没出口呢,他们两拔腿就跑。
  他们的身后,留下我们灿烂的笑声。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只要我们在外面玩耍,都会听见金二妹大婶和银凤大婶的呼喊声。
  只要一听见“亮—亮—”的呼声,他们两人等不及火旺发号施令,就拼命往家跑去,谁先跑到家门口,谁就大声喊一声:俺赢了!
  他们在赛跑,金二妹大婶和银凤大婶却是在赛嗓子。
  那时,我挺羡慕他们,对母亲说,娘啊,以后你也在门口喊喊俺,你的声音比她们好听。
  母亲笑了,孩子啊,你不懂,她们那是赛名字呢。
  赛名字?名字有啥可赛的?
  都想让别人叫自家孩子亮亮,都想让自家孩子独占那名儿,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说真的,我有点抵触亮亮,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看上去让人心里不舒服,小伙伴们有人开玩笑,叫他“红眼娃”,金二妹大婶最忌讳别人这么叫,抬手就是一巴掌。
  八婆
  从我记事起,亮亮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凸着,一起玩的孩子们,都对他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尤其是我,心常常悬在半空中,他的眼珠子总是不停地转动,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再美味的羊肉哨子面也无法吸引我的注意力,我会死死地盯着,生怕他的眼珠子突然从眼眶中掉落下来,“吧嗒”一声掉在碗里。
  我害怕看着他的眼珠子,但又觉得应该为他看守眼珠子,总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惧笼罩着心头,这种担心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亮亮有眼疾,用八婆的话说,是中了邪气。
  八婆是八公的老婆,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婆,会跳大神,会捉鬼除妖,据说还很灵验。
  八婆捉鬼不要钱,只要两只鸡,一只土鸡一只乌鸡,八婆说,神仙爱吃乌鸡,鬼头爱吃土鸡,把这两样供好了,什么事都通顺。
  那些年,金二妹大婶经常请八婆跳大神,她想让亮亮的眼睛和我们一样,又黑又亮。
  八婆养了一院子的鸡,鸡屎几乎挡住了村里所有想进八婆家的脚步,大家都埋怨八婆不爱干净。
  你们不懂,八婆说。
  金二妹大婶刚踏进院门,臭烘烘的鸡屎味就差点把她熏倒,打那以后,金二妹大婶就再也没有进过八婆家的院门,有事了就和别人一样隔着墙大声喊,八婆,八婆,亮亮的眼睛今天更红了。
  几年下来,也不知道八婆在亮亮家跳了多少回大神,亮亮的眼睛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红了,金二妹大婶急的差点和八婆吵起来。
  你家心不诚,人家神仙不来,鬼头当然赖着使坏了,八婆撇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金二妹大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想了一宿一夜,把自个的眼睛都想红了,才终于悟出了八婆的意思,是啊,确实怪自己没诚意,以前尽供了些瘦了吧唧病怏怏的小鸡给八婆,不,准确地说,是给神仙和鬼头,那自然请不来神仙也赶不走鬼头了。
  第二天一大早,金二妹大婶去集市上买了一只乌鸡一只土鸡,又肥又精神,回村后没进自己家门,就直接送到了八婆家。
  八婆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带上家伙直奔亮亮家,又跳又念,烧纸磕头,在亮亮家折腾了好半天。
  梦想
  瞎亮亮要去逛北京城,没两天,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大家先是很惊讶,然后摇摇头,最后都把它当成了笑话。
  瞎亮亮平时就喜欢吹牛,谁信他,大家都说。
  别人都不信,火旺则半信半疑,因为他专门给亮亮打电话求证时,亮亮亲口告诉了他。
  在省城工作的我休假回到老家,刚坐到炕上端起饭碗,火旺和宝玉就来了。
  省长哥回来了,俺们可想死你了,火旺一进门就大声说。
  母亲高兴地笑了,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在大城市有固定工作的人,还因为我们县的县长据说只有高中文凭,村里和我年纪相当的伙伴们给我起了个外号——省长。一开始我觉得很别扭,但时间长了,我也就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号。
  省长哥,你听说瞎子那事了吗?宝玉问。
  听说了,刚进家门,俺娘就告诉俺了,亮亮啥时候回来?
  说明天回来,这几天正给一个大官按摩呢,做完这个疗程就回来,他要上北京,你信不信?火旺急切地追问。
  省长哥能信?人家见过大世面的人,最清楚外面的情况了,只有你这种闷蛋才相信,宝玉抢过了话茬。
  亮亮上北京干啥去?我问。
  是呀,俺说你又看不见,去干啥?你猜亮亮是怎么回答俺的,他说火旺你懂个屁,这是梦想,梦想你懂吗?这个死亮亮,还说俺们是小家雀不知道那个飞鹰的志气,火旺看上去又气又好笑。
  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纠正说。
  天渐渐暗了下来,火旺和宝玉在我面前争个不休,我们几个从小就这样吵吵闹闹一起长大,一路走过来,不管有多少磕磕碰碰,还是像分不开的手指一样,看似彼此分离,实际上却一直粘连在一起。
  我的脑子里满是亮亮的影子,那个从小就壮志满怀的亮亮成了我一生的牵挂。
  老槐树
  父亲那时是县城一家工厂的工人,一个月回家一趟,每次回来,我就钻进他的怀里,缠着他给我讲县城里的新鲜事,然后再向村里的伙伴们卖弄,那时,他们都围着我转。
  宝玉说,等长大了,俺要当县长。
  火旺你呢?
  俺想娶个比貂蝉都俊的媳妇,火旺吐了一下舌头,笑眯眯的低下了脑袋。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火旺的脸蛋更红了,脑袋低的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红娃,你长大了想当啥?
  俺想当……这时我才意识到,光忙着炫耀小城里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想过长大后的情景,不过父亲说过要让我考大学,于是灵机一动,俺想当大学生。
  大学生是啥?
  大学生是……是当官的,当了大学生才能当大官,天天吃白面馍馍,俺爹说的。
  大亮亮,你呢?有人问亮亮。
  亮亮站在大槐树下,用手指着槐树新抽出的一个枝条,等俺长到它那么高了,俺就去城里挣钱,买个飞机让你们坐坐。”
  哈哈哈……又是一片嘲笑声,宝玉说,你在做梦吧,你连槐树上的鸟窝都捣不掉,你还有啥本事啊?
  亮亮很不服气,你别把人看扁了,俺敢想,以后就能做到。
  有本事,你先爬上去扔个鸟蛋下来,宝玉来劲了。
  亮亮低下头默不作声。
  哼,连树都爬不上去,还买飞机呢!宝玉又来了一句。
  俺能爬,亮亮猛地抬起头来对着宝玉说,俺要是爬上去了,咋办?
  咋办都行,宝玉底气十足。
  俺要是能扔个鸟蛋下来,以后你就不能叫亮亮。
  行!宝玉回过头看了看我们,提高桑门大声说道,大家都听好了,今天在这里打赌,谁输了谁就不能叫亮亮。
  那叫啥?
  叫……猪、狗、猫,反正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叫亮亮了。
  别逞能啊,我有些担心,劝他们。
  亮亮看了看树,又看了看我们,迟迟不肯上树。
  村里最大最老的这棵老槐树,没有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了,我们每天都聚在老槐树下玩耍,每天都有人努力往上爬,经常都有人摔破脑袋,经常都有人从上面扔下个蛋来,但从来没见过亮亮试着爬上这棵老槐树。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催促声中,亮亮突然抱住大槐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俺不能爬……俺娘说俺要是摔了,眼睛就摔坏了。
  胆小鬼!
  呜呜呜……俺娘说了,要是俺爬了就打折俺的腿。
  那你改名字!宝玉理直气壮地命令。
  哇……亮亮一边哭一边抹着鼻涕跑回了家。
  这棵饱经沧桑的大槐树,听见了亮亮的豪言壮语,也看见了他饱受羞辱的泪水,每个在老槐树怀抱里爬过的孩子,都会想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会慢慢长大。
  北京话
  金二妹大婶一开始也不相信亮亮要去北京,但眼见着亮亮开始着手准备,她都糊涂了。
  娃子,去那里干啥?要花多少钱啊,你爹拖个瘸腿还要下地干活,你弟弟还没有娶上媳妇,你还要花那个闲钱。
  亮亮默不作声。
  金二妹大婶越说越气,败家子,疯了你啊,俺上辈子做什么缺德事了,这辈子这么倒霉遇见你们父子,他爹,他爹,管管你这个儿子来。
  柱子叔正把骡子往二轮车上套,亮亮的弟弟明明在一旁帮忙。
  娃子们都大了,想干啥就干啥吧,不犯法就行。
  金二妹大婶更加生气了,俺还说这败家子跟谁学的呢,都是你给惯的。
  老婆子,娃子想去就让去呗,他能去成,那是他有本事,咱村还没几个去过京城呢。
  他有本事?俺看就你没本事,窝在家里啥也干不了,自打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金二妹大婶唾沫星子乱溅。
  柱子叔一扬鞭子,骡子驾着车出了院门,他一瘸一拐紧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车辕上。
  我们三人到亮亮家,金二妹大婶还在生气。
  还没等我们说话,亮亮就开了口,呀,省长哥,你在门外俺就听见你咳嗽了,还有你火旺,咧着嘴笑啥,听咕咕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宝玉你想把俺们家门槛踢断吧,老是这么重的脚步声,还穿你那双前后开口的破皮鞋啊,赶紧扔了吧。
  你个死亮亮,就你能,宝玉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
  这一点我们特别佩服亮亮,自从他眼睛失明以后,耳朵就格外的好,他能分辨出村里每个人的声音,每家骡子毛驴的叫声,就连火旺家十几年不来往的远方表弟来走亲戚,亮亮也居然一下子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省长哥,你回来的正好,你学语文的,还去过北京,教教俺北京话。
  是中文,不是语文,你真的要去啊亮亮?
  真的。
  俺说了亮亮哥要上京城去,你们还不信,火旺很着急地抢过了话头。
  你一边去,宝玉推了一下火旺,你小子还真闹上了,亮亮,你要真能去个北京,俺就叫你哥,咋样?
  虽然亮亮比宝玉大点,但心高气傲的宝玉从小到大就没有管亮亮叫过一声哥,小时候,他们两个曾经为这事儿打过架。
  你叫不叫哥,有个啥用,红娃你赶紧教俺几句。
  俺就去开过三天会,也不会说啊,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你说话别人明白就行,倒啥京腔啊,你没听说沟上头的二毛从省城打工回来,说的那话半土不洋,他爹应个话很吃力,一生气把他头给打烂了,你再看看省长哥,人家上过大学,又在省城端铁饭碗,回来还不是说咱老家话,火旺有点不屑。
  那倒是,其实俺也做了准备,听别人说过一些,比如咱们说水饺和馍馍,就容易让人家误会成睡觉和摸摸,所以出门要说成饺子和馒头,刚才问俺娘要馒头吃时,就被她骂了一顿,哈哈,她说家里没有馒头,只有馍馍,不吃就赶紧滚蛋。
  火旺嘻嘻哈哈地对着宝玉说:小姐,水饺(睡觉)多少钱一碗(晚)?
  宝玉捏着兰花指学着女声,没有水饺,只有馍馍。
  火旺说,哦,馍馍(摸摸)也行。
  宝玉假装愤怒的打了一下火旺,流氓!
  娘呀,宝玉哥,你还真打俺,俺恨死你了。
  两个人在我们面前追打了起来。
  眼睛
  亮亮的眼睛是我们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完全瞎的,金二妹大婶说她至死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星期天,太阳已经能把人的影子拉长了,亮亮才睁开眼睛。
  娘,手电筒,俺要上厕所。
  太阳都出来了,还用手电筒。
  哪里出来了,天黑漆漆的,俺啥也看不见啊。
  亮亮,你……你看不见……看不见啥?
  嗯。
  俺的娘呀!金二妹大婶一屁股坐在尿盆上,尿流了一地。
  柱子!柱子!他爹!咱亮亮的眼睛啥东西也看不着了,俺地娘呀,天塌下来了!
  虽然金二妹大婶一直明白儿子的眼睛有先天性疾病,虽然大夫说这种病很难治,但是金二妹大婶一直心存幻想,想省吃俭用凑够钱了去大医院给亮亮治病,自己的男人腿瘸了,现在儿子眼睛彻底瞎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不幸的事又一次突然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金二妹大婶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响彻了整个村子。
  大亮亮的眼睛瞎了!大亮亮成瞎子了!一顿饭的功夫,村里的老老少少就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金二妹大婶整天坐在自家门槛上唉声叹气,她想是不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如此不幸,她的脾气更燥了,嗓门却小了很多。
  奇怪的是,银凤大婶也不再尖嗓门了,傍晚争先恐后扯破嗓门大声喊叫“亮—亮—”的情景,再也没有出现过。
  银凤大婶家在后山下盖新房,上梁那天,我和火旺去喊亮亮一起去接喜糖,金二妹大婶死活也不让他出门。
  宝玉他爹坐在刚吊好的大梁上,向站在下面的人们撒喜糖,就在喜糖落下来,众人开始争抢的那一刹那,我忽然看见亮亮挤在人群中,他一把推开旁边的人,明明乘机抓起洒落在地上的糖果,撒腿就跑,之后亮亮也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宝玉家房子盖好了,搬家那天,银凤大婶逢人就说,你看,他们家亮亮眼睛还不是瞎了,叫个亮亮有啥用!他们家叫就叫吧,反正俺家孩子改名儿了,叫宝玉,不叫亮亮了,你们可要记住了,以后谁再喊俺们家娃子亮亮,俺就跟谁没完。
  金二妹大婶听到后破口大骂,一直舍不得吃糖的亮亮,胳膊一甩,狠狠的把糖砸在了石头上,糖碎了一地。
  村里人称呼亮亮和宝玉依然分的很清,在背后,他们把小亮亮喊成亮亮,省掉了“小”字,把亮亮还叫成亮亮,只是在前面加了个“瞎”字。
  亮亮整夜整夜不睡觉,翻来覆去抽泣个不停,同住一屋的明明也好几天没睡好。
  一天夜里,亮亮突然对明明说,你侧着睡觉的时候耳朵朝后呢?还是折过来放在前面呢?
  明明随口应道,当然是后面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知道耳朵到底放在哪边,他把耳朵放在后面,觉得不舒坦,然后试着把耳朵折回到前面,又觉得不对劲,放过去又折回来,折回来又放过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正要张口骂亮亮缺德,却听见了亮亮均匀的呼吸。
  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亮亮睡着了,很香。
  鬼魂俯身
  刚吃过午饭,亮亮和宝玉来到我家,嚷嚷着要打扑克。
  火旺呢?我问。
  他家吃饭晚,俺上午就和他说了,等下就过来。
  咦,八婆又跳大神了,你们听见了吗?亮亮问我和宝玉。
  好像有,我看了看宝玉,他正歪着脑袋,好像也在听。
  就你耳朵好使,俺们也听见了,在东面,宝玉很不服气。
  好像在火旺家那一带,是火旺家,俺刚才听见八婆提了一句火旺,亮亮突然兴奋起来。八成又是火旺鬼魂上身了,走,去看看,说着亮亮就跳下炕,往门外走。
  我和宝玉相互看了一眼,也跳下炕跟在亮亮后面,一溜烟来到火旺家。
  火旺家围了很多人,八婆在地上跳来跳去,嘴里念念有词,火旺他娘和火旺怀孕的媳妇都跪在地上应和着,火旺自己则坐在炕上,两眼发直,嘴里嘟嘟囔囔,举止神态和说话声音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看起来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嘿嘿嘿,俺还要吃肉,火旺说。
  刚给你吃了一碗,哪里还有啊,你想吃跑到俺们家干啥啊?俺们也没有惹你啊,这么欺负俺们!火旺他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嘿嘿嘿,你们骗俺,你们家南房左手大黑缸里还放着一大碗肉呢,中午刚刚炒的,别以为俺不知道,嘿嘿嘿,俺还要吃,赶紧给俺拿过来。
  火旺的声音又细又尖,说完还使劲抬了一下胳膊。
  这么熟悉的动作和声音,我猛然想起,是电线杆!难道他的鬼魂附在火旺身上了?
  火旺从小就不吃肉,今天是怎么了?我挤到母亲身边悄悄地问。
  好几回了,电线杆在他家那块地里埋着,每次去地里干活回来就出事,可怜的火旺,让电线杆给祸害成这个样子,这个电线杆,死了也不省心,母亲摇了摇头。
  我看了一眼亮亮,发现他居然咧着嘴在笑,火旺都这样了,你还笑,我心里埋怨。
  嘿嘿嘿,俺要吃肉,火旺拍打着炕桌,一个劲地喊。
  俺是二郎神下凡,专捉你这害人的小鬼……去给他拿肉,让他吃得饱饱的,吃饱了他性子就小了……二郎神,俺是二郎神下凡,二郎神现在要吃鸡蛋,要最鲜的鸡蛋……
  八婆又蹦又跳,敲打着手里的花鼓。
  赶紧去拿赶紧去拿,刚才听见院子里鸡叫,一定是下蛋了,大家都附和着。
  红娃你去,母亲着急地推了推我。
  我赶紧往院子里跑,和端着一碗肉进来的火旺他娘撞了个满怀。
  母鸡还在窝里。
  出去,我拿起一根树枝捅了一下鸡屁股。
  母鸡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无奈地扭头走了。
  我拿起鸡蛋跑回屋里,把带着一丝血迹,还沾点鸡屎的热乎乎的鸡蛋放进八婆的手心里。
  八婆斜着眼看了一下鸡蛋,皱了皱眉头,显然她也看见了血丝和鸡屎,她用手稍微擦了一下鸡蛋,一把塞进嘴里,嚓嚓嚓嚼了几下,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上流出来的蛋清,走到火旺前面,花鼓在火旺面前摇来摇去。
  这显然惹怒了正在吃肉的火旺,他使劲挥了一下胳膊,把八婆推了一个趔趄。
  哎哟!八婆差点摔倒。
  大伙都呆住了,却见亮亮一下跳到了炕上,揪住火旺的左耳,扒上去使劲喊了一声,火旺。
  火旺疼的吱哩哇啦,瞪大眼睛骂道,你个死亮亮,揪俺耳朵干啥,瞎子,疼死俺了,放开,放开啊,疼。
  亮亮松了一下手,火旺好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问,你们怎么了?俺是不是又让电线杆给跟上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很羡慕人家电线杆,也想吃肉,过光混一样自由的生活,是不是啊火旺,你想吃就吃,直接说不就得了吗?装神弄鬼的,告诉你,俺这次特意问专家了,人家是研究心理学的,俺给人家按摩,人家说你这个叫癔病,你一定是羡慕电线杆那样的生活,是不是?说着亮亮又使劲揪了一下火旺的耳朵。
  你个死亮亮,放手啊,疼死俺了。
  你说实话俺就放开,要不今天把你耳朵揪下来,亮亮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小时候俺一吃肉就恶心,吃多少吐多少,这两年俺好像不那么讨厌肉了,偷偷吃过几次,还挺香,上次俺娘看见俺吃了一块儿,上来就是一巴掌,说俺又想糟蹋好东西,弄得俺想吃又不好意思吃,每次去地里干活,看见电线杆的坟,就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活得潇洒,不过俺真不是装的,发病的时候啥样子俺也不知道啊,是别人告诉俺的,真的,俺发誓。
  嗯,这俺相信,俺问心理专家了,人家说由不得你,是心里的毛病,癔病。
  火旺又是一声尖叫,他媳妇揪住了火旺的右耳,破口大骂,想吃你自己不说,怨谁,你觉得不自由是吧,羡慕电线杆是吧,火旺你个没良心的,离婚,你去和电线杆过吧。
  电灯
  电线杆原来是村里的电工,长的又瘦又高。
  我们每次遇见他都问,电线杆,咱村什么时候通电灯啊?
  嘿嘿嘿,快了,快了,电线杆总是笑眯眯地回答。
  亮亮彻底失明一周后,村里通电了,告别了煤油灯,村里人个个兴高采烈。
  亮亮踩在凳子上,使出全身的力气踮起脚跟抚摸灯泡,爱不释手。
  金二妹大婶就把灯绳扎起来,灯挂的高了,亮亮够不着,他又找到开关,按个不停,金二妹大婶拿起笤帚就打,都这样了,还闹,费电不说,开关弄坏了又得花钱。
  月底,电线杆来收电费了,金二妹大婶一听钱数就急了,为啥俺家的电费比别人家高,每家都是三盏灯,瓦数也一样,凭啥要多收俺家五毛钱,电线杆,你欺负俺家是吧?
  嘿嘿嘿,你看你,俺收电费,咋是欺负你家了,这不胡扯淡吗?
  那你说都一样用电,俺家电费为啥这么多?
  俺咋知道你家是怎么用电的,俺总不能天天守在你家看着吧,就是俺想守着,你家柱子也不会同意吧,嘿嘿嘿。
  电线杆,你是没钱买肉了吧!
  俺只认电表,你家的电表上的数字就那些,嘿嘿嘿,再说俺吃肉花的是自己的钱。
  那就是你给俺家装的电表错了。
  电表咋能错?科技能错吗?
  呸!金二妹大婶向地上淬了一口唾沫,科技也是人捣鼓的。
  俺没法跟你理论了,你就一个落后妇女,科技都不懂,赶紧交钱。
  俺不交!
  嘿嘿嘿,不交……不交,大伙都在这,啊,大伙可都看的很清楚,这是你对俺工作的不配合,不交,行,俺把你家的电给关了,你们一家子就黑灯瞎火过吧。
  电线杆转身要走,柱子叔从外面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把钱往电线杆手里一塞说,你是个爷们儿,就别和女人计较了。
  金二妹大婶来找父亲帮忙检查他家的电表,父亲去了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啥问题。
  莫非见鬼了?金二妹大婶心里嘀咕。
  当天晚上,金二妹大婶内急拉肚子,起来上厕所,看见西屋灯还亮着,就走了进去,亮亮正打着呼噜,明明用被子把脑袋捂得严严实实的,她一把掀起被子,揪住明明的耳朵,睡觉不关灯咋回事?俺说电费怎么回事,还邪门了呢,门神爷也不管用,看俺怎么收拾你。
  话音未落,巴掌就如雨点般噼里啪啦的落到明明的屁股上。
  俺睡觉时关灯了,明明死活不承认是自己开的灯。
  莫非真的是闹鬼了?金二妹大婶迷惑不解,她只好硬着头皮再去请八婆跳大神。
  亮亮出事后,金二妹大婶发誓再也不信八婆,还和八婆吵了一上午,现在家里闹鬼了,她只好去给八婆道歉,好在八婆对往事只字不提,摆摆手就跟着她来到了家里。
  第二个月,电费又比别人家高了三毛,八婆告诉她,她家的鬼修炼年代比较长,不是一般的小鬼头,道行深,法术高,得多跳几次。
  金二妹大婶哭天抹泪地回了家,这可咋行啊?这一年下来,得多交多少电费啊!
  金二妹大婶就把西屋的灯泡拧了下来,锁在柜子里,每天明明在大屋里写完作业后,再和亮亮打着手电回到西屋睡觉。
  又一个月过去了,亮亮家的电费终于下来了,比火旺家还低了两毛,金二妹大婶长舒了一口气,俺地个娘呀。
  打牌
  吃过午饭后,我到亮亮家串门,宝玉已经先我一步,斜躺在亮亮家炕角打盹。
  柱子叔刚下地回来,正在洗脸,亮亮忙着炒鸡蛋,桌子上还摆着一盘炒好的土豆丝,一盘凉拌黄瓜,一小碗咸菜。
  你娘呢?做啥饭了?说着我揭开锅盖,锅里热气腾腾,有小米稀饭,有馒头,不错啊,四菜一汤,国宴标准,我和亮亮开玩笑。
  赶集去了,俺爹下地干活儿,要吃饭,马上就好,你们等会咱们打扑克,好久没打了,一会儿火旺也来。
  好嘞,说着亮亮把炒好的鸡蛋盛进盘子里。
  金黄的鸡蛋上镶嵌着葱白和碧绿的葱叶,香气扑鼻,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红娃你又尝俺们家炒鸡蛋了吧,哈哈,亮亮显然听见了。
  亮亮从小就喜欢吃炒鸡蛋,但是那时候家里很穷,鸡蛋很珍贵,若不是逢年过节,若不是家里来贵客,一般是吃不上的,那年乘大人不在,他自己偷偷炒鸡蛋,但死活不让我和宝玉吃,我们一生气,往他打好的鸡蛋里放了很多盐。
  你还记得那次炒鸡蛋的事啊,那次鸡蛋难吃吧?宝玉也来了兴致,坐起来笑着问。
  亮亮也笑了,咋不记得呢?俺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们说怪不怪,眼睛刚不好了那会,每天不知道为啥,肚子里像长了牙一样,就想吃东西,嘴馋的不行,家里那点鸡蛋,都差点叫俺给吃光了,那天俺正准备吃的时候,才发现明明把炒好的鸡蛋偷吃了,结果把那小子渴坏了,喝了好几壶水,一夜都没睡觉,光顾着上厕所了,哈哈哈。
  哈哈哈,我们大笑起来,本来想捉弄一下你,明明这个倒霉蛋却成了替罪羊。
  谁叫他也偷吃俺好不容易炒出来的鸡蛋呢,你们不知道,那会还没有学会做饭,灶里的烟把俺都快呛死了。
  亮亮一边说一边给柱子叔舀了一碗稀饭,然后自己拿着专用的大海碗,把各样菜都给自己拨了一些,把馒头掰成小块放在碗里,用筷子搅匀,然后端起碗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下柱子叔,他手里拿着馒头,看着亮亮,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忍住了没有流出来,看上去很自责的样子。
  爹,赶紧吃。
  哦,吃,吃,娃你多吃点。
  火旺,你小子鬼鬼祟祟的干啥?俺知道你来了,进来,俺们又没说你,躲在外面偷听啥。宝玉突然转过头去对着门口说。
  我一抬头,看见火旺推开门,吐了一下舌头。
  中午吃肉了吗?宝玉笑着问火旺。
  吃了,俺娘心疼俺,宰了两只鸡,一直看着俺吃了,俺媳妇也没舍得吃,到最后吃到嘴里也不觉得香了,现在打嗝还觉得有一股子鸡屎味。
  哈哈哈,我们都笑了,亮亮刚喝到嘴里的稀饭喷了宝玉一裤裆。
  亮亮吃完饭,我们四个人围坐在炕上开始打牌。
  柱子叔放下碗筷帮亮亮抓牌,他抓一张,先自己看看,然后放在亮亮手上,同时扒在亮亮耳朵上悄悄说一声,亮亮把它们分门别类夹在指缝间。
  亮亮的牌打得越来越好了,他能清楚记得每个人每道出的牌,也能很准确地猜到其他人手里剩余的牌,他出牌从来都是声东击西,出其不意,当我们觉得好像看出了他的招数和牌码,就已经掉入他的圈套里了,每每这时候,我们就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也更加怀疑亮亮的眼睛,而我们都别想作弊,他“看”的很清楚,比我们这些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亮亮,你这是出的什么牌呀,俺一出牌,你就压俺,老是和俺作对,每次宝玉一输牌,就对亮亮满腹牢骚。
  宝玉,不是俺咒你,你老是埋怨别人,不信任你的伙伴,你一辈子都打不好,知道不。
  宝玉急了,你以为你打的好,其实俺们都让你呢,尤其是人家省长哥,还能打不过你,是吧,省长哥?
  为啥让俺?亮亮抢过话问。
  那还用说,你看不见呗,宝玉说。
  没有,亮亮,别听宝玉瞎说,我赶紧辩解。
  用不着让,俺虽然眼睛看不见,可俺的心亮堂着呢,你说,俺自打眼睛不好了,什么事靠过你们?俺走路让你们扶了吗?这村里的哪条路上有几个的坎坎,哪条道上有几个沟沟,俺恐怕比你还清楚,再说了你晚上走路会跌跤,俺就不会,你说俺是不是比你清楚。
  我和火旺都忍不住笑了,亮亮说的对,明眼人走夜道也容易摔倒,大概是因为太高估了自己的眼睛吧。
  眼睛是最容易欺骗人的,亮亮说的没错。
  上学
  亮亮眼睛失明后就退了学,但他每天还是趴在教室窗口上听课。
  火旺刚好靠窗边坐着,他不停地朝亮亮的头上扔纸团。
  你干啥呢火旺?问你呢,7+7等于几?老师突然提高了嗓门。
  火旺着急的扳着手指头开始算。
  13,亮亮小声提示。
  13,火旺顺嘴就答。
  错了,再算,老师紧皱着眉头。
  14,亮亮又悄声地提醒。
  火旺扭过脑袋,狠狠地瞪了亮亮两眼,却不敢贸然回答了,又重新扳指头计算。
  亮亮你会吗?老师看见了亮亮。
  14!亮亮回答的很精神。
  完全正确!
  火旺又狠狠的瞪了亮亮一眼,现在他才明白,亮亮报复他扔纸团,故意告诉他一个错误的答案。
  不久,亮亮被金二妹大婶拽了回去,教室的窗台孤零零的,但我总觉得亮亮就在外面和我们一起上课。
  亮亮走到哪儿听到哪儿,路边女人们谈论生孩子的事,他也会停下来听听,他的耳朵也越来越好,鸟鸣声,鸡叫声,驴吼声,马蹄声,风声、雨声……什么他都能专注地听上半天。
  亮亮退学后不久,火旺也不想念了。
  俺一念书就头疼,好像有人拿钻子钻俺脑袋一样,火旺对他爹说。
  不行,就是真有人拿锤子把你脑袋敲个洞,你也得去,你个小兔崽子,不念书你能干啥?不去老子就把你的腿打断,火旺他爹气得青筋暴起。
  一年后,火旺对他爹说,爹,俺不去念书了,你再要逼俺,俺就去跳井。
  娃子呀,以后你要后悔的,火旺他爹一声长叹。
  火旺就因为一句跳井的话,结束了自己的上学生涯。
  宝玉是在初二时退学的,当时他和同班一个姓林的女生搞对象,被女生家长发现了,第二天就退了学,被送到城里表姐家看孩子去了。
  俺的林妹妹啊,宝玉一提起来就长吁短叹,没有她,俺上学还有啥意思,冲冠一怒为红颜,宝玉也退了学。
  只有我一直读完了大学。
  俺当时比红娃学习还好呢,和宝玉不差上下,俺要是眼睛好,准能考上研究生,亮亮说。
  都是命啊,老天爷决定了,你们四个人同岁,从小一块玩,火旺就不提了,闷蛋一个。红娃,宝玉,亮亮三个人学习好,结果亮亮瞎了,宝玉不念了,只有红娃念了大学,都是命啊,八婆感叹。
  不过现在俺挣得钱比宝玉和火旺多,有时候也不比红娃少,亮亮有点不服气。
  人家红娃是拿笔杆子的,你干得是体力活,没法比,不过你还学了门手艺,比宝玉和火旺强多了。
  亮亮很高兴,咧开嘴笑了。
  自从发现亮亮眼睛不好后,金二妹大婶一直为亮亮发愁。
  亮亮嗓门好,有人要带他进城卖唱,亮亮死活不去,他说,那不就是要饭吗,俺不想要饭,俺拉不下这个脸来。
  有人提议他去学算卦,亮亮也不去,俺眼睛不好,但俺心里亮堂着呢,那都是骗人的,俺不想骗人,俺有手有脚,要靠双手和脑子赚钱生活。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亮亮又去念书了,是一所特殊学校,亮亮刚去就上了一次电视,母亲告诉我是地区台的新闻节目,当时好像是残疾人日,亮亮和一帮同学扶着一根绳子摸索着去食堂吃饭的一个镜头。
  这也成了他炫耀的资本,亮亮说,村里只有我一个人上过电视,红娃没有,铁牛爷也没有。
  学了两年盲文之后,亮亮学会了按摩,我考上大学后,亮亮也去了城里一家按摩中心实习,没多久,就成了那家按摩中心的主力员工。
  私房钱
  你爹拖着个废腿,明明也老大不小了,你还折腾家里这点钱,看着亮亮每天都在盘算着去北京的事,金二妹大婶又唠叨开了。
  亮亮一声不吭,对此他早已习惯。
  你一个瞎子上京城干啥去?金二妹大婶越想越气。
  瞎子这个词第一次从金二妹大婶口里说出来,亮亮愣了半天才说,娘,你不懂。
  就你懂,你去了能看个啥?你啥也看不见啊,娃子,金二妹大婶伤心地哭了。
  娘,俺每天就是按摩按摩,日子太单调了,可俺也有梦想,也想出去转转,俺从小就想去一趟北京城,这次去北京俺不花家里的钱,俺自己有,亮亮心疼地用手抹去金二妹大婶脸上的泪。
  你不是每次都把工资交给俺了吗?
  嘿嘿,这么些年俺每个月都自己留点,攒得钱足够去北京了,娘。
  听人说亮亮买彩票中过大奖,这件事都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凡进城赶集的人,都会多多少少买彩票,但没有一个中奖超过10元的,村里人对亮亮既妒忌又羡慕。
  到底中了多少,亮亮不说,也没人知道,但流传的版本有十几个。
  如果亮亮没有中彩,手头没有一点积蓄,那他还想去北京吗?还能去吗?村里人都猜测亮亮一定是中了大奖,钱没处花,才这么闹腾。
  我也觉得亮亮真有点瞎折腾了,毕竟他眼睛不好,去一个大城市花多少钱不说,就是摸索着找路问地儿也得花很大的功夫,村里的变化,他都得慢慢熟悉,一个大都市的面貌,他又如何去感受呢?我一个在大都市上学工作生活的人,辗转于每条大街小巷,都觉得麻烦,他一个盲人干啥去?
  和所有的人一样,对于亮亮,我始终也是充满好奇的,虽然我们曾经从小一起嬉戏玩闹,一起渐渐长大,但对于他,他的内心世界,都是一个迷,我曾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但长大后才发现,其实我们都根本不懂他的心,我们把健全的双眼只停留在了一个人的残缺部位上,而没有谁真正用心去体会过他的内心世界。
  我隐约觉得,亮亮一直在和我比,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
  亮亮,你真想去北京?我问。
  嗯,想去。
  你要是真的想去北京转转的话,下次我去北京开会带着你,你一个人确实不方便……
  哥,俺能行,俺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里亮堂着呢,俺会用嘴问,用手摸,用鼻子闻,用心想,用脑子算。
  我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就三头牛也拉不回,这次看来也不例外,也许,他就是凭这股子犟劲逐渐强大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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